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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小荷才露尖尖角
很快,皇帝手敕,命各部尚書會議,李默應該得何處分,具奏定奪。這個會議由禮部尚書趙貞吉召集主持。
趙貞吉是同情李默的,他給會議定性道‘議處分不是議罪’,再加上不少人都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因而最后僅從其失言這一點著眼,奏他‘偏執自用,有失大臣之禮;漢唐故事,非所宜言。’
也是說,這家伙狂妄自大,嘴上沒有把門的,說出話來不合體統,該打該罵,但也僅此而已。
奏本一上,嘉靖帝龍顏大怒,說趙貞吉等人是李默的同黨,有意袒護。降旨嚴責不說,還每人罰俸半年,以示懲戒。至于李默,則仍舊捕下大獄,交刑部定罪。
這真是弄巧成拙了!刑部尚書何鰲年前就病休回家,現在是刑部左侍郎王學益主持部務,他本就是嚴嵩的黨羽,正好趁此機會將李默徹底消滅。
其實趙文華羅;的罪名,已經足以置李默于死地……嘉靖帝一向剛自用,容不得大臣有半點異議,譏謗之人又豈能輕易放過?而且東南倭患一向是皇帝的心病,正想探詢倭患久熾未滅的原因,趙文華又以‘督撫非人’,將罪名一股腦推到李默身上,這下李時言焉有逃脫之理?
刑部很快判了死刑復奏苑。嘉靖看后也沒有意見,卻遲遲無法下筆終決。
因為他的奶弟陸炳,已經在殿外足足跪了五天五夜了,愿以一身榮華,換取陛下法外開恩,放過老師一條性命。
嘉靖本來遷怒于他,不打算見他畢竟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總是有些超出君臣的感情。時間一長,心就軟了,先吩咐陳洪幾句,待他帶著一臉狠厲走了。便命人把陸炳叫進來,對磕頭不已的奶兄弟長嘆一聲道:“人家干這行時間久了心如鐵石,你怎么越干心越軟呢……”
陸炳俯泣曰:“臣小時候問陛下。何為‘忠義’;陛下說遠不忘‘天地君親師’。就是忠義。臣將陛下地話記在心里三十多年。早已經改都改不掉了。”
嘉想起小時候他陪自己玩泥巴。捉小鳥看宮娥洗澡。嘴角不再緊抿著。心也沒法繼續硬下去了。搖搖頭道:“罷了罷了。法理不外乎人情。看在咱們吃奶長大地交情上。朕就不要他地命了。”
著拿起朱筆紙上寫下手諭一道。遞給陸炳。
陸炳雙膝趨前烏紗帽擱在皇帝腳邊。這才接過那道手諭皇帝三叩九拜。便要退下去。
嘉靖一腳把那一品大員地金翅烏紗踢到他腳下一聲道:“想撂挑子沒門!撿起來戴上。該干嘛干嘛去!”
陸炳涕淚交加道:“君前無戲言。臣不敢接!”
嘉靖帝走過去。從袖子里掏出黃手絹,遞給陸炳道:“擦擦,四老五十的人了,哭得鼻涕都出來的,你臊不臊啊。”陸炳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笑,但也不敢拿皇帝的手絹,就用袖子把臉擦干凈。
嘉靖拍拍他的肩膀,道:“朕是獨子,沒有兄弟……”說著自嘲的笑笑道:“怕就是有兄弟,也沒有咱倆親。”
陸炳感動的又要流淚,只聽嘉靖接著道:“這世上朕最可信的人就是你,你要是甩手不干了,朕連睡覺都不安穩。”
陸炳趕緊表態道:“那臣就接著干,讓陛下能睡安穩覺。”
“這樣多好。”嘉靖點頭笑笑道:“其實你能為自己的老師說話,朕是很欣慰的……歸根結底,朕還是喜歡忠義之人啊。就像當初沈默,能冒風險為自己老師上書,朕就很喜歡,這才讓你跟他套套近乎,因為這樣的人,可以保你子孫無虞。”
陸炳又哭了。
嘉靖笑罵一聲道:“怎么跟個娘們兒似的?快滾吧,去把你老師接出來,讓他回去頤養天年吧。”那手諭上正是‘回原籍,永不敘用’八個字。
陸炳興沖沖的離了西苑,便往紫禁城東的東華門外東廠衙門去了。
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李默竟然已經服毒自殺了!
抱著師傅冰涼的尸體,陸炳像負傷的野獸一樣干嚎起來。他身子本來就疲累交加,又是一陣急火攻心,竟噴出一口鮮血,當場暈厥了過去。
幾乎與此同時,那陳洪已經去而復返,跪倒在打坐的皇帝面前。
嘉靖搬運周天完畢,緩緩收功,淡淡問道:“辦妥了么?”
“回陛下,都辦妥了。”陳洪小聲道。
“會不會露馬腳?”嘉靖問道:“我那個奶兄弟,可是行家里手。”
“奴婢知道,只要有一點強迫的痕跡,陸都督就會察覺。”陳洪媚笑道:“所以奴婢直接對李默說,陛下照顧你的體面,就不公開行刑了,讓你在這里服毒,留個全尸吧。”
“他怎么說?”嘉靖不動聲色
“他便信以為真了,咬破手指寫了三個恨字,便服了那瓶鶴頂紅,自殺了。
”陳洪有些得意道:“從頭到尾沒有動他一根手指頭,陛下請放心。”
“嗯……”嘉靖緩緩點頭道:“干得不錯,但這事兒沒法獎你。”
“奴婢知道。”陳洪小意道:“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奴婢非得被陸都督生吞活剝了不行。”
“知道就好,倒省囑咐了。”嘉靖淡淡道:“把那些知情的奴才都處理了今你也不要出宮了,把跑腿的差事交給常三吧……”
“是……”陳洪有些沮喪道。
“不要不開心,朕是為你好。”靖看他一眼道:“現在出去,肯定要被陸炳殺了的……李芳已經老了,等過幾年,朕就打他回安陸老家養老去。”言外之意,掌印太監的位子就是你的了當然不明說的意思,就是最終解釋權在朕。
陳洪激動了,顛的退下了。
修煉房中只剩下嘉靖帝一人,他長舒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得罪朕的人,你還是死的最輕松的呢。”便繼續打坐起來。
李默自殺身亡消息京涌動的暗流,全部浮出水面!
李下獄的當日,嘉靖即下旨意罷免尚未上任的王誥浙江巡撫胡宗憲為兵部左侍郎兼左僉都御史,總督東南六省軍務。
日,又以大學士李本兼掌吏部事務,提侍講學士李春芳為翰林學士始雙管齊下,徹底清洗李默的兩大班底。
一時間,京城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唯恐這場慘烈的斗爭蔓延到自己身上。
幾家歡喜幾家愁,嚴黨自然是春風得意氣焰囂張。其中又以趙文華為最。雖然以他的智商,不足以勾畫如此險惡致命的陰謀但那封奏章畢竟署著他的名字!經此一疏,既清除了李默為自己洗清了罪名,消除了皇帝的心。重新贏得了嘉靖的信賴讓趙大人如何不興奮!
而且嚴閣老說,陛下有意讓他再次南下,提督江南以指導胡宗憲的工作。雖然當初他是哭著喊著要回來的,但此一次彼一時,現在朝中嚴黨一家獨大,再也沒有能威脅到他的了,也不用擔心有人告刁狀了,此去東南可以盡情作威作福無虞,自然比在京里裝孫子強多了。
做著江南春夢,趙部堂一步三搖晃的出了老爹的書房,看到大學士李本,還有個其貌不揚的小官兒在外面等待。
朝李本隨意的拱拱手,趙文華笑道:“老李,這是你什么人?”
李本搖頭笑道:“原先是不認識的,”說著朝那黝黑面龐的官員笑笑道:“你貴姓啊?”
那官員行禮道:“回稟大人,下官新任兵部武選司主事楊繼盛。”雖然是從五品的小官,卻依然讓兩位從一品的大員眼前一亮……管文官升遷的是吏部文選司,管武官升遷的是兵部武選司,傻子都知道,皆是一等一的肥差。而且武將們克扣軍餉,大吃空額,比文官們更加心狠手黑臉皮厚,所以說武選司主事是六部最肥的主事,相信沒人會反對。
“武選司,”趙文華心說:‘看來是來上供的。’便道:“你應該去找小閣老,他的書房在隔壁院子。”
楊繼盛卻掏出一份兒名刺道:“是嚴閣老叫我來的。”
一看是干爹要見的人,趙文華不再多事,揮揮手道:“那就去吧,回見了。”后一句卻是跟李本說的。
嚴嵩先見的卻是楊繼盛,倒不是想借機羞辱李本……他已經命嚴年告訴李本,咱們的事情比較重要,待老夫先打了這個小子再說。
書房里,楊繼盛規規矩矩的行禮之后,便正襟危坐,沉默的等著嚴嵩話。
沒有預想中的感恩戴德,甚至沒聽到一個感謝的詞兒,這讓嚴閣老十分的失望……因為楊繼盛能有今天,全靠他的提拔!
這個楊繼盛,出身于名聲赫赫的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這一科的狀元是李春芳,還有張居正,殷士瞻,王世貞等,被視為一群將來注定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
與這些人比起來,楊繼盛幾乎沒有可取之處,三代貧農出身的三甲同進士,長得也不好,文采也一般,更沒有遠大的前途。
唯一比他們強的是,他曾經蹲過傳說中的詔獄……因為當初反對跟俺答做買賣的不抵抗將軍仇鸞被下獄,吃了棍子,貶官配偏遠邊區。
后來仇鸞倒臺,所有反對過他的人,都重獲新生,楊繼盛也不例外,官復原職為知縣年后升南京戶部主事,一月前又升刑部員外郎……
回到京城向刑部報道后,人家不無嫉妒告訴他,你換地方了,去兵部武選司當主事吧。
武選司被稱為‘又閑又富,肥得流
毫無背景的楊繼盛之所以能夠得到這個職位,完全的推薦。
而嚴閣老之所以保舉楊繼盛,主要是因為這人名聲不錯……經過這半年的折磨閣老痛定思痛,決心重塑一下自己的形象,扶持幾個有聲譽的官員來充門面。
而且此人曾經反對仇鸞。仇鸞也是嚴閣老過去的敵人。在嚴嵩看來,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認為能夠利用這一點用官位和利益收買這個人,能夠將他收為己用。
所以此刻嚴閣老感到失望,也就不足為奇了。
任憑他旁敲側擊,暗示是自己才讓他有今天的,楊繼盛就如木頭一般,毫無回應。很快嚴嵩便失去了興趣揮手讓他退下。心說:‘怪不得皇上不喜歡直臣,這些人真是不解風情啊。’
他卻不知道此豈止是不解風情這么簡單?在此人的仇敵名單上,死鬼仇鸞只能排第二第一位的位子永遠是屬于他嚴閣老的!
要問兩人有什么仇?沒有仇,只有公憤!
把此人招進城簡直是給自己找了個炸藥包……
嚴閣老沒有前后眼,還想不到會多大的麻煩,要不肯定直接讓楊繼盛人間蒸。
收拾下心懷,他便請李本來……李本,本名呂本,冒姓李,紹興余姚人。嘉靖十一年進士。
他嘉靖二十八年在夏言棄市后入閣的,多少年在嚴嵩的淫威之下,早已經俯貼耳,惟命是從,絲毫也不敢違逆了。
營養的寒暄之后,嚴嵩道出了找他來的目地,要他上書提請京察。
李本吃驚道:“現在已經是九月了,轉過年去就是例行京察,有必要費這個勁嗎?”
“有。”嚴嵩點頭道,卻也不說明原因。他十分了解‘沖動而感性,變而聰明’的嘉靖皇帝,知道如果不接著皇帝盛怒的勁頭,趁熱打鐵,造成既成事實的話。恐怕等過一陣子,皇帝氣一消,回過神來,還是會找個跟他作對的吏部尚書,到時候再想掃除異己,培植黨羽,可就難上加難了。
當然,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也有這半年嚴黨失血過多,急需恢復元氣的因素所在。
李本只是傀儡,沒必要跟他什么都說明白,嚴嵩便從桌上拿起一份奏疏道:“你回去看看,沒問題的話就抄了遞上去,皇上肯定會準奏……還會夸獎你的。”
李本知道嚴嵩只是借用自己的職務罷了,無可奈何的行禮,拿著那份東西便出去了。
第二天,嘉靖帝邊看到了兼管吏部大學士李本的奏疏,請求考察兩京九卿、長貳府寺等衙門堂官及各總督巡撫……本朝督撫名義上都是京官,只是長期派駐地方罷了。
嘉靖看那奏疏上寫道:‘近當事之臣,內外用人,不論賢否,動以愛憎為用舍,徇私納賄,祇取充位,是以庶績日靡,南北皆亂。陛下圣意,屢更數易,即有齪齪自保之士,鮮能分主憂。臣聞琴瑟不調,改弦更張;狼莠不除,嘉谷不生。故用人在去不肖。夫大臣,小臣之馬也,大臣不職則小臣靡然從之,故去不肖先大臣矣。’
這份奏疏其實是嚴世蕃原創的,他將矛頭直接指向兩京一十三省的紅袍高官,檢出異己之意昭然若揭。但巧妙的將李默扯了進來,說朝廷以前亂套,都是因為李默任人唯親,所用非人的緣故。
一下子讓正在氣頭上的嘉靖帝,相信了這種狗屁說法。還夸獎李本‘忠誠報國’,命其全權辦理此事。
于是,李本將朝中大員一百一十三人劃分為三等。上等二十八人,吳鵬、趙文華、嚴世蕃等;中等七十人,懋卿、徐履祥等;下等十五人,即理當斥罷則是南京吏部尚書楊行中、南京禮部尚書葛守禮、戶部右侍郎馬全、兵部左侍郎王、刑部右侍郎鄭大同、工部左侍郎郭等十五人,十五人中只有一半是李默提拔而起,其余則是不肯依附嚴黨的正直之士。
李本之前從未管過吏部,現在也過是剛剛管事幾天而已,怎么就一下子把一百一十三位大員摸得清清楚楚了呢?其中沒什么奧妙,只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
只不過奉的不是嘉靖,而是嚴嵩罷了。
按律上等可酌情升遷,中等留用,下等謫黜。如果嘉靖批了這份名單,從此天下,就真沒有與嚴嵩爭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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