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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上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情,”沈默搖搖頭道:“咱們這一輩還長著呢,保不齊哪天就有人蹦出來,以此指摘咱們。”他忘不了那賬冊的事情,與徐渭做得那么隱秘,卻依然沒有逃過別人的眼睛。
說著沈默嘆口氣道:“偏偏李默這人的名聲比嚴嵩強多了。”在工作中,李默是個很勤勞的人,他兢兢業業,天從早干到晚,很能工作,別人幾年干不了的事,他幾天就能搞定。在生活中,也是以身作則的廉政典范。在他主持外察期間,給他送禮求情的人從門口排到街上,等幾天,他一個都不見,所有的禮品都退回去,退不了的就扔掉。
有這樣的兩大優點,再加上對立面站的是嚴嵩,這位極不光彩的權臣這讓李默的生前身后名都差不到哪去,至少‘忠臣、清官’這兩頂高帽,他老人家是戴定了。
這正是沈默所忌憚的地方,因為在那些榆木腦袋的文官看來,與清官作對的一定是貪官,與忠臣過不去的也一定是奸臣。如果自己動手,幾乎一定會被定性為貪官與奸臣,只時間早晚罷了。
而在大明的朝堂上,果失去了‘正義’這面大旗,雖然有可能如嚴閣老一樣位極人臣,享盡榮華,可要想讓人心服口服,一呼百應,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在沈默的信念里,為官只是幫他實現抱負的階梯而已,果這階梯沒法載他去觸摸理想,就算能把他托到萬人之上,也依然只個廢物。
看到徐渭失望的神情,沈默輕聲慰道:“兵法云,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官場上更是如此,用最小的動作,取得預想的成果,這才是不敗之道。(〕”
徐渭皺著眉頭道:“你方才說的是,果嚴嵩沒法應對的情況。那如果他有呢?”
沈默低聲道:“如果有,李默必然死無葬身之地對敵人斬盡殺絕是嚴嵩的習慣。據我所知,嚴蕃運用金錢與權勢,從吏部衙門到李默的私邸,都安下了許多‘眼線’,無分日夜在窺伺他的起居行動,希望找到李默的命門……”說著深深一嘆道:“而且以陰謀算計論,嚴世蕃一個頂我們倆,咱們能看到的漏洞,他沒有道理看不到!”
“你是不是高看了那只獨眼龍?”徐渭頗不以為然道:“如果他也發現了李默的命門,怎么遲遲不發動,眼睜睜看著子孫倒霉?”
“隱忍,政客如狼。”沈默淡淡道:“就像最老練的草原狼,悄悄潛伏,等待時機,一擊必殺!”
“嚴蕃真那么厲害?”
“嚴蕃不行,那個人太焦躁自負,但嚴嵩可以!”沈默再嘆口氣道:“他們是子謀父斷,所向披靡啊!”
把徐渭安撫住,沈默繼續靜靜的等待,眼看著嚴閣老潰不成軍,李時言乘勝追擊,朝中人心思變,官員們紛紛或明或暗的表示了對李太宰的效忠。一時間野火春風,熊熊燎原,真有李氏代嚴的傾向。
在一片大好形勢下,李默判斷己方,已經完成了對嚴嵩的合圍,只等明年丁巳京察,再將嚴黨骨干清除……恐怕不用等到明年,那些烏合在嚴嵩旗下的黨羽,就已經做鳥獸四散了。(〕甚至不用自己動手,眾叛親離的嚴老賊,也會心灰意懶的辭官回家,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吧。
他這邊如意算盤打得山響,那座沉寂了年之久的嚴府,也終于有了活動的跡象。
西長街,嚴府那極為奢華的書房中……
趙文華和.卿,還有吳鵬等幾個骨干齊聚一堂,圍繞著嚴蕃如喪考妣的哭訴著,這半年來損失如何如何嚴重,多少多少手下被李默攻掉了。嚴蕃起初還耐著性子撫,他脾氣本來就不好,不一會兒便如爆竹炸開一般,怒吼一聲道:“有完沒完?都伸手進褲襠里,摸摸你們的卵子還在不?怎么跟個們似的嘰歪起來沒完沒了?”
他一發火,腮幫子緊緊繃著,一只眼中卻閃爍著幽寒的光,仿佛吃人的狼一樣。眾人登時全蔫了,都縮著脖子,畏懼的望著小閣老……
“嚴蕃,你吵什么吵?”一個蒼老的聲響起,一身錦袍的嚴閣老,在兩個俏丫鬟的攙扶下,顫巍巍的進到書房中。
嚴世蕃狠狠瞪眾人一眼,把氣咽到肚子里,換上一副笑臉,過去扶住老爹道:“您老起來了。”此時是未時時分,嚴閣老午睡的時間。
“你們舍了的吵吵,誰還能睡得著?”嚴閣老在軟椅上倚,淡淡道。
眾人連忙給干爹謝罪,嚴蕃這時卻反過來幫他們說話道:“爹,您也不能光怨我們,從年前您就讓孩兒們忍著,不要跟李老匹夫起沖突,孩兒們可都聽話了,這大半年的時間,
個找李默麻煩的。(〕”
見嚴嵩微微點頭,嚴蕃繼續道:“可是結果呢?李默愈發肆無忌憚,大有斬盡殺絕之勢……如果明年的京察再由他主持,爹爹勞功高自然無事,可兒子們就得發配的發配,充軍的充軍了,到時候誰來侍奉您和我娘呢?”
他那些‘干兄弟兒’們紛紛附和,還有那淚腺發達的,幾下兩滴動情的眼淚,達到了聲淚俱下的效果。
嚴嵩卻連眼都沒睜開,只蒼聲道:“不讓你們動彈,是保護你們,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爹還是怕了李默……”嚴蕃小聲嘟囓道。
“我怕他?”嚴嵩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道:“他比夏言如何?”
“那您為什么要做……”嚴蕃咽口吐沫道:“要孩兒們做縮頭烏龜?”
“因為我確實怕了……”嚴嵩緩緩睜開雙眼,望向富麗堂皇的天花板道:“但怕得不是李默,而是……皇上。
”說著悠悠道:“現在的大明朝,除了皇上,誰還能置我于死地?沒有。”
“皇帝?”嚴蕃不解道:“您說是陛下故意放任李默整我們的?”
“不錯,”嚴嵩終于點頭道:“這一切,都是陛下希望看到的。”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嚴蕃氣得腮幫子直哆嗦,對大明至尊出言不遜:“我們父子十幾年來,為他遮風擋雨尋歡樂,當做馬背黑鍋!他躲在宮里仙丹修道,大明朝這一攤子,可全在我們父子肩上擔著呢!這是要卸磨殺驢嗎!!”說到最后,簡直是要跳腳罵了。(〕
但屋里人顯然對他的暴跳如雷司空見慣了,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
等他發作完了,嚴嵩也怒了,卻不是對嘉靖,而對嚴蕃,怒氣沖沖道:“以后這樣的話,不準再說!給我記住,是陛下給我們一切,沒有陛下,你爹我保準在南京翰林院坐吃等死到八年前,然后你就乖乖的跟我回分宜老家種地去!哪有現在這般鐘鳴鼎,驕奢淫逸?”
“這功名是您掙來的,是兒子這些年辛辛苦苦應。”嚴蕃委屈道:“從二十年前,陛下就甩手不管國政,國兩京一十三省,兆億子民的民生,都得爹來主持,都得兒子來操持。”從幾年前開始,老邁的嚴嵩精力不濟了,已經無法應付繁重的政務,便讓嚴蕃以侍奉老父的名義,跟他一起到內閣當值,帶他處理大事小情,所以嚴世蕃才會有此一說。
“你覺著委屈了?”嚴嵩又好一聲長嘆:“嚴蕃覺得委屈,你們也覺屈。就只有那么多不斷買房子置地養人,不覺得委屈?文華你在浙江到底干了什么?刮地三尺不說,二百萬兩軍費,你能貪污一半!這還不是最愚蠢的!”
嚴嵩怒瞪著趙文華,嚇得玉帶纏身的趙部堂雙膝跪地,聽干爹厲聲道:“蠢不可及的是,你竟然把那些東西裝了二百大車,大搖大擺的運進北京城來,這是給我送禮嗎?你這是在給我們嚴家挖墳,你知道嗎!”氣頭子咳嗽連連,臉都漲的灰白灰白。(〕
嚴世蕃趕緊又是撫背又是喂水,還安慰道:“文華也是一片孝心,再說我都責備過他了,咱就別拿這個說事兒了。”
嚴嵩氣涌上頭,一把推開嚴蕃遞到嘴邊的玉碗。‘當啷’一聲,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氣喘吁吁的罵道:“你也不要裝人,若不是你貪得無厭,索賄緊迫,文華也不用刮得那么急!!”
嚴世蕃了好大個沒趣,訕訕道:“您瞧,咱們說李默呢,咱們成了沒事找罵了呢?”
“前日之因,日之果。”嚴嵩靠在椅背上,重重喘著氣道:“當初李默發難,我使勁渾身解數,雖然勉強保住了文華,可陛下洞燭高照,什么都知道……東南是陛下的心腹大患,你們弄得那么不像話,陛下怎么可能不生氣?怎么肯能不厭煩我?”說著一臉后怕道:“若不是胡宗憲他們爭氣,沒有讓倭寇再釀大禍,我們就完了,你知道么,嚴世蕃?”
嚴世蕃聰明絕頂,只不過被‘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妄自大蒙了心竅,現在老爹一說,登時幡然醒悟道:“您是說,陛下恨我們鬧不像話,所以才借李默的手,整治我們呢?”
“算你沒有不可救藥。(〕”嚴嵩的氣息漸漸調勻,聲也緩和下來道:“大明朝是皇上的,他一言可定任何人的生死,包括你爹我。被皇帝恨上了該怎么辦?繼續鬧騰么?”
“不行,”嚴蕃這下沒脾氣了,掩口吐沫道:“那樣會死得很慘……今年的兩次考察,我們都不在范圍之內,讓李默眼看著抓不著,如果我們還冒
的出頭,他一定不介意順手把我們收拾掉……不,我們不放的。”
“那該怎么辦?”嚴嵩微微揚頭問道。
“裝孫子……”嚴蕃嘴角擠出三個字,小聲道:“得裝可憐,扮無辜,逆來順受,讓陛下起憐憫之心。”
“示弱還不夠,還得示孤。”嚴嵩搖頭道:“陛下最忌諱臣子拉幫結派,結黨謀私。他李默不是說我嚴嵩有黨么?他攻了我這么長時間,可見有人替我說過一句話?見我還擊過,與他對著干嗎?”說著冷笑一聲道:“嚴黨之說,便不攻自破!只要陛下覺著我沒有傳說中那么厲害,自然不會再忌憚我。”
嚴世蕃一下子也思路清晰起來,雙拳一對道:“然后我們再想法讓皇帝忌憚李默,雙方的形勢立馬就顛倒過來了。”
“不錯。”嚴嵩點點頭,不無嘲諷的看兒子們一眼道:“現在還怪我么?”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兒子們紛紛搖尾乞憐,假意扇自己耳光道:“我們都不懂事兒,老爹您千萬別生氣。”
“好啦,別裝了。”嚴嵩微微抬手,他們不要再表演下去,對嚴蕃:“你有一句話,說的沒錯。”
“哪句?”嚴蕃問道。
“如果明年的京察,依舊由李默主持,我們就徹底完蛋了。”嚴嵩渾濁的雙目中突然迸發出冷光道:“所以,不能讓他活過今年!”
“爹的意思了?”嚴蕃一下激動的腮幫子哆嗦道:“現在輪到咱們使撒手锏了?”
“還不到時候。”嚴嵩微微搖頭道:“得先醞釀一下。”
“您放心吧。”嚴蕃拍胸脯保證道,說著問一邊的兵部右侍郎魏謙吉:“那幾個李默的門生,控制住了么?”
“早把他們的家人攥在手心里了。”魏侍郎是嚴黨中專門負責威逼利誘的,呲著森白的牙齒道:“干爹放心,且那幾個家伙都抄了那份大逆不道的文章,還簽了名,除了乖乖就范,沒有別的路可走。”
“老魏做事還是很老道的。”嚴世蕃贊一句道。
邊上的.卿這時候興奮道:“干爹,咱們是不是這就讓那幾個小子上疏,彈劾李默?學生罵老師,可是千古奇聞啊,陛下一定會重視的。”
“蠢物!”嚴蕃冷笑一聲道:“皇帝可比聰明多了,你都知道是千古奇聞,皇帝能不知道么?”說著拍拍他的腦袋道:“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除了你這個豬頭誰信?拜托下回出個格調高點的主意。”
.卿嘴角一哆嗦,訕訕道:“哦,全當放屁就是……”
嚴嵩瞥一眼嚴蕃:“那你說怎么辦?”
“要孩兒說。”嚴蕃壓低聲道:“要他們上疏是一定的,不能彈劾李默。”
“那彈劾誰?”嚴嵩輕聲問道。
“彈劾您老。”嚴蕃此言一出,屋里立刻炸了鍋,把兄弟們紛紛埋怨小嚴,怎能讓人攻擊老嚴呢?
“讓他把話說完。”還是嚴嵩打斷了眾人的話頭,他知道自己的兒子雖然缺點不少,餿從來不出主意。
“李默的門生彈劾您老,這筆賬就一定算在李默頭上。”嚴蕃道:“他是百口莫辯。”
“這又怎樣?彈劾我的奏章多了。”嚴嵩不以然道:“陛下不會因此怪罪他的。”
“關鍵是彈劾的內容。”嚴蕃陰陰一笑道:“如果他們用張經的事情發難呢?”
嚴嵩沉思良久,面色數變,伸出大拇指在兒子面前晃一晃,意思是,高在是高!
不得不承認,嚴蕃是個壞蛋天才張經是皇帝親自定的案,誰哪此事說事兒,就是找皇帝的不痛快。但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張經與李默是相交莫逆的同鄉好友!這就更坐實了李默借機報復的罪名,雖然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也夠他喝一壺的。
“這半年來,咱們刻意忍讓,雖然事出無奈,卻也助長了李默的氣焰。”嚴蕃冷笑連連道:“飛揚跋扈,頤指氣使,有時候連皇帝都敢頂,現在再加上這檔子事,陛下肯定會厭煩于他,轉而想起老爹的好。”說著一拍桌面道:“到時候老爹再將要命的東西伺機拿出來,把他徹底打入十八層地獄!”
嚴嵩微微點頭,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