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陜宣撫司的本一捅到杭州,朝廷里就炸開了鍋。
/此前金國趙王完顏褒出使大宋,提出要聯手制遼時,折彥質及其追隨者極力反對,朝中許多大臣也附和他的意見。所以,秦檜沒有搞成這件事情。但是,劉光世這本一上,情況立即就有了變化。
這天本來中書和樞密院的大臣旬休,但因為遇上了突發狀況,上到折彥質,下到樞密院的編修官全給叫了回來。有些興致好的,游西湖去了,愣是從船上給拽下來。匆匆忙忙回家換了衣服,便直投禁中去。
進了皇宮,也不到中書政事堂,而是直奔垂拱殿。大臣一見心里都清楚,定是發生了什么重大事件,連圣上也被驚動了,所以直接把我們帶去見駕。只是,這天下漸趨太平,又有了不得的事值得如此緊張?
等他們到垂拱殿前才發現,宰執大臣們都跟那兒等著呢,官家還沒有到,遂圍了過去。他們老遠就聽到參知政事范同的大嗓門在那嚷嚷,起先隔得遠還聽不甚清,此時走得近了,才發現范參政正罵呢。
“這就叫什么?這就叫姑息養奸!這就叫養虎為患!契丹人是真把國朝的忍讓當作軟弱可欺!士可忍,孰不可忍!上回奪了城,繳了械,且交涉著呢!如今倒好,釀成血案!早就該反制了!否則,哪有今日之禍!”范同腆著個肚,時而背著手,里面又揮舞著拳頭,說得唾沫橫飛!
旁邊宰執都不言語,光聽他一人狂噴了。折彥質不言語,是因為此事一出搞得他很被動,不好多說什么。秦檜不言語,那是因為范同已經把他想說而不方便說的話都說出來了。但是,這些后來的大臣卻聽了個云山霧罩,什么血案?又出什么事了?
只是范同只顧噴,也沒誰好上前去問。就這么明一句暗一句地聽著,直到內侍出來宣召眾大臣入見。往常,這些飽讀詩書的大臣們一舉一動,都講究從容,儒雅,全乎禮制。但今天,卻好像是事先約好一般,個個風風火火,人人爭先恐后,一窩蜂似地全竄了出去!
皇帝已經坐在御案后,那張臉就跟塊抹布似的,擰了又擰。連大臣們向他行禮,他也顯得有些不耐,只是沒出言免去罷了。
“折卿,秦卿,到底何事?怎么又出事了?朕聽說有死傷?”趙謹只等眾臣起身,便連珠炮似的發問。
折彥質一時不語,秦檜直接接過話頭道:“啟稟圣上,中書方才接獲川陜宣撫司報,本月初,于我大宋宥州邊境,柳泊嶺下,宥州守軍派出的巡邏隊伍遭遇伏擊!所部一百余人,死傷大半!”
聽到這兒,不管是皇帝也好,其他大臣也罷,都還沒有感覺事態的嚴重性。不就是死了幾十個官兵么?這值得如此興師動眾?
趙謹聽了,也有些不解。方才來報,說得挺嚴重,好像遼軍翻臉了一般。怎么,就死傷幾十人?
秦檜大概也是察覺到了皇帝和同僚們的疑惑,繼續道:“據查,伏擊巡邏隊伍的人馬,雖然沒有打出旗號,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事必與契丹人有關!跟遼軍脫不了干系!川陜劉宣撫認為,這便是契丹人對我邊軍嚴厲緝私的報復!此前,西師與遼軍雖然屢有摩擦,但從未流血。如今,契丹人公然進攻邊軍,這已是挑明了!”
趙謹眼皮一跳:“有這么嚴重?”
秦檜嘆了一聲,俯首道:“圣上,此前我朝對契丹人的種種容忍,現在看來,確是錯了。攻占金肅、繳械官兵、拒絕交涉、撕毀前約、招降納叛……如今,竟釀出血案!這樁樁件件,觸目驚心!臣此前亦主張隱忍,不想姑息縱容導致今日之禍,臣愿承擔責任!請圣上降罪!”
這話說出來,慌了一個人!誰?折彥質!秦檜此言,不過是賣乖而已,趙謹必不見責,卻把折彥質給堵住了!
當下,麟王急忙出來奏道:“臣對契丹人行徑亦缺乏正確判斷,往日建言,多有誤導,以至左右圣上決策,乃至今日局面。
/臣愿負起責任,請圣上降罪!”
趙謹一見首相次相都請罪了,方知事情真的嚴重!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宋遼要開戰?一念至此,哪還顧得上什么問責降罪的?連連擺手道:“兩位賢卿,眼下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事情已然出了,總該拿出個對策來才是!契丹人如此猖狂,難道就拿他沒有辦法?”
秦檜接話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折彥質嘴唇剛動,他聲音都出去了:“圣上,若川陜大舉興師報復,必然又是一場兵禍。多年來川陜穩定之局面,頓告土崩瓦解!然契丹于夏境屯有重兵,要想反制,恐怕國朝需要外援!”
趙謹就是再糊涂,一聽這話也明白了。不就是說的女真人么?你看這事鬧得!這完顏褒才走多久啊?當初朕就想著人家主動跑來要求聯手,是個機會。可你們非極力反對,說是后患無窮,將置大宋于險境!好吧,那朕婉拒了人家!現在倒好,又情愿了!這回不得去求人家?
想到這些,趙謹不禁有些惱折彥質。但終究還是想著,他的建言并非出于私心,也是為大宋江山社稷考慮。人非圣賢,孰能無過?
“折卿,你是什么意見?”皇帝問道。
到了這個時候,折彥質還能說什么?他是萬萬沒有料到,陜西邊境上的態勢會惡化到這一步!在他看來,大宋方面已經采取了妥協容忍的法,遼人怎么著也該領情吧?蕭朵魯不好歹也應該壓制一下,畢竟宋遼之間如此關系破裂,對契丹人又有什么好處?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鬼使神差的,還真翻臉了!此時,麟王不禁后悔,當初就不應該跟秦檜妥協,應該極力主張重開邊境,或許,就沒有后來這些事了。但現在而今眼目下,說什么都遲了!
“回圣上,臣……”折彥質本來是想說,臣附議。也就是贊同秦檜的意見,那“附議”兩個字在喉頭滾了幾滾,就是說不出來!
這滿殿的人都等著他下文,卻見麟王低著頭,竟一聲不吭了!趙謹見狀,有些不快:“折卿,你究竟是何看法?”
“臣……”折彥質此時真想橫了心去,或者說昧了心去!但是,一想到將來可能會面臨的局勢,不禁膽戰心驚!聯金制遼,這無異于飲鴆止渴!女真人是最信不過的,一旦聯金制遼,大宋就走上絕路了,跟契丹人沒有絲毫轉圜的余地!到時候,女真人一翻臉,國家危矣!
秦檜看穿了折彥質心事,故意問道:“折相是對下官的建議有看法?圣上既然垂詢,折相有話就妨直說,下官恭聽指教。”
趙謹有些不耐了,道:“折卿,有話你就直說,不必遮遮掩掩。”
折仲古心知,一旦照實說了,跟秦檜對立事小,還極有可能惹皇帝不快,對自己來說沒有任何好處。正當他左右為難之際,便聽得背后一個聲音道:“圣上,遼人擾邊不過疥癬之疾!結連女真才是心腹大患!”
又來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
眾人急急視之!一看說話的人,都詫異了!竟是參知政事陳康伯!此人在折彥質任江西宣撫大使時,是江州知州,素得麟王青睞。也正是因為折彥質的一力舉薦,他才能登上執政臺。但是,陳康伯自位列宰執以來,素無建言。遇議事,也總是三緘其口,極少發表意見。給人的印象,已經不是老成持重,而是有些呆了。今日這種緊要關頭,他出此驚人之語,也就難怪君臣側目。
趙謹看著他,臉上已經露出不悅的神色,問道:“陳卿,何謂疥癬之疾?又何謂心腹大患?”
陳康伯那張布滿滄桑的臉上看不出來絲毫表情,所謂喜怒不形于色,面對著皇帝的詰問,同僚的質疑,他鎮定自若道:“遼人擾邊,非為其他。乃是朝廷禁絕邊貿,其受累甚重,借此施壓而已。只須開放邊境,一切問題迎刃而解。此,所謂疥癬之疾是也。而女真人,狼野心路人皆知,雖三尺孩童亦知其轉面無恩,全沒信義!且不說女真人至今竊占我疆土,若是結聯北方,倘若將來兵戈相見,焉保契丹不趁火打劫?若果行此事,國朝便全然沒有了退路!此所謂,心腹大患!”
折彥質聽了,心里除了感激還是感激。陳康伯跟他共事多年,對他是了解的,此時,正是把他不便說,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得罪人的事,他去干了,卻保全了自己。
果然!陳康伯言論一發,皇帝還沒表態,秦檜先怒了,手叉陳康伯道:“陳參政!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居然還敢出此媚外的言論!你是何居心!遼人屢屢生事,欺人太甚!如今竟造成血案,殺我邊軍!你居然還替契丹人講話,要重開邊境?你這話,叫戰死疆場的忠魂何以安息?”
范同一見秦檜發難,立即跳出來幫腔道:“陳參政,你素來不輕易發言。怎今日一開口,便是這等胡言?契丹將國朝之隱忍視作軟弱,若不還擊,國威何在?軍威何在?你怎么還能替契丹人說話……”
他還沒說完,秦檜好像還不解氣,又道:“今日之局面,表面看是因為朝廷禁絕了邊貿,其根源,實則在徐衛身上!當年,若非是他極力引遼軍東進,何以有今日之事!這跟當年海上之盟,如出一轍!”
秦檜此言之歹毒,令人色變!若徐衛在場,只怕要扇他倆大嘴巴!只可惜,徐九不在,他的堂兄也早已不是執政者,這殿中大臣,沒有一個替他說話的。
陳康伯受了兩人輪番訓斥,仍舊面色不改,只是也不加反駁。皇帝在上頭聽了,也很生氣,不悅道:“陳康伯,你還有何話說?”
陳參政俯首一禮:“圣上,若還容臣說,臣便有話要說。”
趙謹眉頭一皺:“國朝自開創以來,廣開言路,從無防口之說。便是那下了死囚牢的,也還要容他分辨喊冤,何況你堂堂宰執?有話直說。”
“謝圣上。”陳康伯道。此時,折彥質回過頭來,直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別倔,該服軟的時候要服軟。
陳康伯只當沒看見,正色道:“圣上,當年徐衛引遼人東歸,其意,是在結遼以抗金。此舉也是行之有效,自宋遼結盟之后,女真人數度剎羽,連西夏也隨之灰飛煙滅。這一點,臣相信所有人都清楚。至今日宋遼反目,原因何在,臣相信,所有人也清楚。若將此事賴在徐衛身上,未免不公。”
秦檜又要發言,皇帝制止下來,耐著性解釋道:“朕并沒有說要拿此事讓徐衛負責。朕也一再說過,他已經去職了,就不要再牽扯。現在不說徐衛,你只說若不結連女真,又如之奈何?難道真要開了邊界,向契丹人低頭么?”
范同仗著他特殊的背景,此時又插一句:“陳參政,在下實在不明白,你何以對欠下血債的契丹人如此親善?”
陳康伯被這句話激怒了,當殿喝道:“臣更想不通!為何對滋擾邊境,挑釁生事的契丹人咬牙切齒?卻對殺我無數百姓,擄我無數金銀,占我千里河山的女真人如此親善!”
折彥質只覺這話如晴天霹靂一般!震得他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來!此番,禍事了!
殿上陡然之間沉寂下來!但僅僅片刻之后,秦檜的咆哮聲響徹垂拱殿:“陳康伯!你膽敢影射人主!”
范同也指著陳康伯鼻道:“陳參政,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殿上的趙謹,臉色更是難看!陳康伯此言,便是在指責他忘記了國恥,反而與仇人相親!這叫皇帝怎么下得來臺?正氣極時,只見陳康伯自己摘了幞頭,跪將下去,將官帽放在一旁,伏地待罪,再不說話了。
“圣上!陳康伯出言無狀,已失大臣禮儀,臣等不屑與他共立朝堂!”秦檜怒道。不約而同的,范同等人異口聲,都是這般話。折彥質雖然急得不行,卻也不能出來替陳康伯辯解,只能暗暗叫苦。
趙謹鐵青著臉,好半晌才從嘴里嘣出兩個字來:“下去!”
陳康伯再三拜了,自撿起幞頭抱在手中,躬身退出了垂拱殿。在場不少人都在心里暗道,你這一出去,恐怕今后是進不了宮門了。唉,何苦來著?都知道你是麟王提拔上來的,你今日為保麟王,把自己搭進去,值當么?
陳康伯走后,趙謹并沒有馬上宣布對他的處理,生了一會兒氣,終究還是掛念著邊事,問道:“除秦卿建議以外,諸卿還有其他看法么?”
這都攆出去一個參知政事了,誰還敢有看法?首相?得了吧,你看他樣,屁都不放一個,連他的親信遭圍攻,他也不發一言,顯然是妥協退讓了。
皇帝連問兩遍,都沒人答話,見狀,他道:“既如此,秦卿,你有何計劃?詳細說來朕聽。”
秦檜心知今日風朝他吹,因此抖擻了精神,開口道:“回圣上,前時金國趙王出使,便已提及了聯手制遼。只因種種,我朝婉拒。”說到這兒,他還故意停一下,讓所有人都思考這“種種”指的是什么。不就是說折彥質當初極力反對么?
“然如今事發,我朝須得女真援手方才妥當,這就不得不將話說得軟些。依臣之見,莫若同北朝一般,派遣使節前往,拜見金帝,與之相商。金人本有此意,當不會拒絕。”秦檜道。
趙謹聽了,有些作難:“話雖是如此,但這出爾反爾,總歸……”
秦檜似乎沒有這個心理負擔:“事關重大,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再者,近年來,北朝一直致力于改善同我朝關系,圣上乃金帝之皇兄,想必金帝不會在意這此許。”
趙謹聽他這么說,便有心成全了。但是,陳康伯方才的話總在他耳邊縈繞,疥癬之疾,心腹大患,萬一真讓折彥質和陳康伯說中了,豈非因小失大?
當下拿不定主意,見折彥質一直少言寡語,又想著他到底是帶過兵,打過仗的,又是正經的進士出身,見識自非常人可比。他先前欲言又止,肯定是事出有因,所以還是問道:“折卿,你不必有任何顧忌,只將你心中所想說出來。無論如何,朕不怪你。你難道忘了朕常跟你說的那個典故?包拯唾沫飛濺,仁宗尚且以袖拂之,耐心聽完,且并不見責。朕難道還會讓你因言獲罪嗎?你只管說罷!”
皇帝是這種態度,秦檜等人也就不好再諷刺挖苦或者威脅,滿殿都靜下來,只想聽聽大宋首相到底有什么高見。
折彥質這時候有些恨自己了,往年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從容鎮定,當機立斷!絕無這般拖泥帶水,猶豫不決!哪知作個勞什首相,逼得人畏畏縮縮,瞻前顧后,這般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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