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閥
徐良親筆寫下的檄文現在就擺在趙桓的案桌上,之所以稱它為“檄文”,是因為這篇文章雖說是對于折可求出城傳詔的答復,但它卻將矛頭對準了以黃潛善為的大臣,指責這些逆臣脅迫太上皇動政變,罪不可恕。趙桓當然明白徐良和折彥質的用意,他們不將矛頭對準自己,一是不想讓趙氏顏面掃地,進而引起人心魂;二是也為自己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來拉攏人心。
“徐紹這個兒子,還真是頗有其父風范。”趙桓面無表情地說道。
黃潛善跪在他案桌前三步遠的地方,雙手撐在地上,額頭挨著地面,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很久。趙桓語畢,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無力道:“起來吧,別跪著了。”
“臣本著一腔忠義,與朝中有志一同之人,擁立陛下復位。今內外洶洶,皆指臣為奸逆望陛下救臣!”黃潛善哀聲道。折彥質拒絕了引誘,態度鮮明地支持“太子”,這等于宣告黃潛善等人的末日到了。
城中的兵力是絕對打不過勤王之師的,所以動武不行;他們擁立太上皇復辟,既得不到趙諶的承認,也沒有大部分朝臣的認同,更無法取得外頭軍隊統帥的支持,所以講理也說不過去。文的武的都不成,那還有什么辦法?
黃潛善預感到,他完蛋了。
應該說,他出來挑頭迎太上皇復辟,私心肯定是有的。雖然受朱勝非舉薦,回朝任參知政事,但他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只顧埋頭辦事,不敢多說一句。這種日子,他實在是深惡痛絕。至于公義,倒也不是沒有,他本人政治立場并不堅定,早期傾向主戰,但那不是為了恢復故土,還都東京,而是為了保持現狀。女真人一再進攻,滅宋之心不死,他怎么能不主戰?
但是現在,力量此消彼長,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大金國沒有能力滅亡大宋了。所以,他認為,戰爭應該結束了,守著南方富庶之地,兼有川陜從旁牽制,這樣也挺好。而趙諶這個皇帝有著年輕人的通病,一腔熱血隨時都在沸騰,早想著要作中興之君,要恢復江山,要洗雪國恥,這跟他的主張大相徑庭。而處在原來的位置,他是絕對不敢說出口的。
趁趙諶到葛嶺迎道君遺體動政變這個主意,其實最先就是由他提出來的。趙桓一伙人當時還琢磨奪來道君喪禮的主持權,借趙諶近期犯的一連串錯誤,來動復辟之事。
可惜,前后二十來天,這場戲好像就要落幕了。黃潛善怎么也想不到,那些平時指責官家最起勁的官員,竟然也是這回反對太上皇復辟最堅定的人。直到現在,他才相信,原來人心不止思定,更渴望雪恥,渴望榮耀。
相當了沒半個月,轉瞬就要成過眼煙云。功名利祿在此時已經不打緊了,他現在擔心的是,性命。徐良,這個中書政事堂里的同僚很抬舉他,直接將他“認定”為此次事變的主謀,這個說得簡單點,就是謀逆,盡管本朝有“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之人”的祖訓,可從來都要排除一條,那就是謀逆。
一旦勤王之師進城,他很有可能是頭一個出來替趙桓背黑鍋的,難逃一死。
“事到如今,還能有什么辦法?”趙桓嘆道。“太子不松口,大臣不承認,徐良折彥質又引著兵馬相逼,真到了……”絕境兩個字,他沒有說出來。
黃潛善以頭磕地,哀聲道:“陛下救臣一救!”
話音方落,王宗濋匆匆闖進堂來,氣急敗壞地說道:“陛下,城外傳來消息,限今日之內開城,否則明天上午就起兵來攻。臣親自上城頭,只見城外兵將已在置辦器械!”
趙桓臉色鐵青,黃潛善幾乎癱軟!怎么辦?難道真就這么完了?片刻之后,羅汝楫王次翁等大臣也匆匆趕來,一踏進堂里就察覺到了氛圍不對,“君臣”相對,默然無語。禍事還不止于此,很快,就又有內侍來報,言數十名大臣,以及已經致仕退休的許翰、徐處仁、王庶等人聚集在皇宮宣德門之前請愿,要求迎趙諶復位。
“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趙桓嘶聲問道。
還能怎樣?現在有第二條路可走么?眾臣雖知沒有余地了,可誰也不敢把話挑明。趙桓見狀,長嘆一聲,無奈道:“去永安宮,請太子諶。”
話剛說完,黃潛善和王次翁異口同聲:“臣馬上去!”說罷,兩人對視一眼,黃潛善拔腿就走,王次翁也不甘落后,讓人齒冷的是,片刻之間,跟出去的大臣竟有六名之多!到最后,堂里只剩下王宗濋和羅汝楫兩人陪著趙桓。
而趙桓此時已怒不起來,也不管還呆立在堂中的兩名大臣,自顧磨起了墨,稍后從筆架上取了筆,沾上墨汁,似乎要寫什么。可最終,他還是將筆放下,低聲道:“羅汝楫,草詔。”
卻說這一頭,黃潛善幾乎是用跑的往永安宮攆,王次翁跟在后頭亦步亦趨,再后多名大臣爭相追趕。
不一陣,至永安宮。黃潛善顧不得喘息,大喝一聲:“奉太上皇詔,請官家復位!”
他這么一吼,把守的內侍也不敢攔他,徑入宮中而去。問了人,得知趙諶今早用過膳后,就在庭院里看書,慌忙趕了過去。永安宮中庭的屋檐下,搭了把椅子,擺了張矮幾,趙諶正坐在那里,捧著得極專心。他身后立著一名內侍,且監視著呢。
黃潛善略整衣冠,看了旁邊和他作著同樣事情的王次翁一眼,后者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
“臣黃潛善,奉太上皇詔命,前此迎官家。”
趙諶聽到這聲音,放下書本,轉頭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是不是沒有留意黃潛善稱呼的變化,好似興致不高,又回過去看書,隨口問道:“何事?”
黃潛善不及回答,后頭跟來大臣都到了,擠在門檻外跪了一地。趙諶這才覺事情有些不對頭,釋卷起身問道:“你等此來所為何事?”
“奉詔,請官家復位!”黃潛善道。
趙諶沉默了片刻,面上神情如常,完全看不出欣喜或是憤恨,只道:“太上不欲稱制?”
一句話問得眾臣啞口無言,又不好實話實說,便端端正正地跪著,大氣也不敢喘。趙諶見此情形,心里也猜到幾分,甩甩衣袖,朗聲道:“走罷。”語畢,昂然而去。黃潛善等慌忙爬將起來,跟在后頭。
至博雅樓,方知趙桓等已去了資政殿,遂又轉去。宋代之資政殿,好比明之“奉天殿”,“皇極殿”,清之“太和殿”,乃國家舉行重大典禮之場所。
趙諶到達殿中時,殿里除了內侍以外,只有三個人。趙桓坐在殿上御座之旁,王宗濋和羅汝楫兩個則是跪在殿下。
趙諶并不看這兩個當日帶兵圍山的臣子,只沖趙桓一禮,也不說話。趙桓指了指旁邊的御座,生硬道:“這個位置,終究還是要你來坐的。”
趙諶仍舊不一語,趙桓見狀,吩咐道:“宣詔。”
跪在地上的羅汝楫此時起身,內侍捧了詔書到他面前,接過,聲音有些顫抖,念短短一段詔命,竟結巴了多次。所言,不過就是趙桓決定再次退位,禪予趙諶。
宣詔畢,趙桓又道:“黃潛善,取黃袍給天子著上。”
當內侍捧了天子冠冕服飾,黃潛善欲親手給趙諶穿上時,皇帝卻一伸手擋住,正眼也不瞧他,黃潛善驚恐萬狀!
趙桓一見,也不便多說什么,道:“請皇帝登大位。”
趙諶穩步上得前去,拾階至御座旁,緩緩落座,殿下眾臣都呼萬歲!簡單的儀式完成后,趙桓似乎也不想多呆,道:“我自還德壽宮,大臣們此刻都在宣德門外,皇帝可自召之。”語畢,便讓內侍攙他下殿,往德壽宮而去。
趙諶仍不開腔,只起身表示相送。趙桓經過黃潛善身邊時,后者微微抬頭,滿是乞求的眼神,可趙桓卻昂著頭平視前方,看也沒看他一眼。
趙桓一走,殿下這些大臣就像是被抽了筋一樣,個個俯貼地,不敢仰視。趙諶也沒有什么話好跟他們講,只吩咐道:“傳詔,宣眾大臣晉見。”
皇宮正門宣德門外,也和資政殿上情況類似,跪了滿滿一地的大臣。上到已經致仕的元老級人物,如原西府長官許翰、原相徐處仁、原川陜宣撫處置副使王庶,下到諸寺監乃至行在所的官員,都保持同們姿勢。雙膝跪地,上身挺直,面容肅穆,一絲不茍。
他們已經得知勤王大軍兵臨城下的消息,此時,便是借此形式向宮中施壓,要求趙諶復位。
這種場面,從前可從來沒有過。百姓們被士兵隔在外圍,里三層外三層,將皇宮正門圍了個水泄不通,人言洶洶,都猜測著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陣,內侍出宣德門,朗聲道:“奉圣上詔命,宣眾大臣資政殿晉見!”
百官一聽,紛紛起身,靠前的搭把手,扶起了許翰徐處仁等老臣,七嘴八舌道:“此去,無論如何要說動太上皇,不能再鬧下去了!”他們還不知道,剛才趙諶已經復位。
幾十名大臣蜂擁而往資政殿,路上議論個不停,人人情緒激動,個個熱血沸騰。可等他們到了資政殿,往上一瞧,集體傻眼!圣上怎地,怎地在此處?再一看,黃潛善、王宗濋、羅汝楫、王次翁等“逆臣”全都俯拜殿下。
眾臣總算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大禮還沒施,先自歡呼起來!
徐處仁一欣袍擺,跪將下去,高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歲!”
眾臣方才醒悟歲之聲響徹大殿!趙諶這才轉入后面,更換了皇帝冠服,再受群臣朝賀,宣告正式復位。在君臣同歡之際,黃潛善等大臣一直保持伏拜的姿勢,不敢輕動。
趙諶得以復位,自然歡喜,但卻更關切一件事情,在群臣賀畢之后,他急切地問道:“可有徐良消息?”
“稟陛下,徐參政折宣撫同率勤王之師,正在城外!”
趙諶大喜!一下子從御座上彈起來,疾聲道:“快,宣兩位賢卿入宮!”此時,他才知道,太上皇之所以還位,卻是因為徐良折彥質到了!
內侍得了皇帝詔命,出宮之后,飛馬往城外。那城門一開,幾名內侍駭了一跳!只見城外人山人海,全副武裝的將士們正在置辦器械,準備攻城!還沒到軍營,幾人就被攔下,那些粗鄙軍漢可不管你內侍外侍,扯了就去見折宣撫。
當時,折彥質正和將佐們研究杭州城防,聽聞有內侍來傳詔,估計是太上皇派來的,卻不知是否答應咱們的要求。
幾名內侍被帶至牙帳,他們不認得折彥質,卻一眼現了徐良。都撲過去,歡喜道:“徐參政,官家宣召入宮!”
徐良見他們這副模樣,心頭一動,問道:“城中情勢如何?”
“便在先前,太上皇已經禪位,群臣入宮朝賀畢,圣上聽聞參政與折宣撫在城外,便遣人等來宣召!”一名口齒伶俐的內傳快聲道。
一語既出,滿帳歡騰!
徐良按捺不住激動,連聲問道:“當真?果然?”
“千真萬確!人怎敢拿此事玩笑?”內侍喜氣洋洋道。
徐良長舒一口氣,拍著胸口,扭頭對折彥質道:“兵不血刃,大事已成。”
折仲古笑道:“我原以為少不了要動刀兵,不想竟如了參政的愿,滴血未流。”
當下,二人更換冠服,折彥質又特意帶上了他兩千名親軍,皆高大少年,鎧甲鮮明,步伍整肅,令人望而生畏。然后,帶著這支兵馬,雄糾糾,氣昂昂往城里而去。那杭州城里的百姓,并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見有軍隊進城,都躲在家里不敢出來。至多門窗開條縫,偷偷打量。
至皇宮前,折彥質命兩千精兵列于宮前,便和徐良同入禁中。剛進宣德門,就撞見皇帝最信任的宦官沈擇。
“哎呀,徐參政,折宣撫,官家在資政殿久等不到,特遣人來迎。,官家和大臣們都等著兩位哩。”沈擇殷勤非常。當天在葛嶺上,徐良要他通報時,他可沒這么熱心。
不過,徐良知道他深得皇帝寵信,因此客氣道:“勞煩領路。”
折彥質哪會把宦官放在眼里,應也不應一聲,只顧跟著走。路上,因為徐六詢問,沈擇便把太上皇下詔退位,黃潛善等到永安宮迎官家復位,群臣請愿,入內朝賀等事情籠統地說了一遍。而后添上一句:“此番,兩位相公居功至偉啊!”
“理所應當,不過人臣本分而已。”徐良道。折彥質只笑笑,心里還在想,你堂堂參知政事,今番又立大功,跟個內侍廢什么話,不嫌有份?
至資政殿前,兩人衣冠,沈擇自入內通報。不多時,回說,天子宣召!
當徐良和折彥質踏進宮殿時,迎來了無數贊許感激的目光!若不是在殿上,大臣們只怕已經擁了上來!在文武百官的注目之下,兩人至殿下,推金山,倒欲柱,高呼萬歲!
趙諶見到了二人,心中感慨良多,忙道:“兩位賢卿平身。”等他們起來后,又道“朕已聽說大事之所以能定,皆賴二卿引軍勤王之力,真社稷功臣!”
徐良謙遜道:“此陛下得道多助,臣何敢言功?”
折彥質也道:“此臣本分而已。”
趙諶頻頻點頭,謂眾臣道:“常言,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經此一變,朕方知忠奸吶!”
眾臣無不感慨,但此話聽在一些人耳朵里,卻不啻晴天霹靂!這伙人,就是還跪在旁邊的黃潛善等。
趙鼎本來一直閉門謝客,大臣們來請愿,也考慮到了特殊的身份,沒找他搭伙。但此刻,他已經被宣入宮來,聽皇帝這句話后,出班奏道:“啟奏陛下,國家自有法度在,奸侫之臣脅迫太上皇,動政變,罪大惡極!臣請依法嚴辦,以儆效尤!”
趙諶點點頭:“此事朕自有分寸。眾卿且先退去,各司本職,朕今既已復位,斷不可荒廢了朝政。行在解除戒嚴,開通諸門,聽百姓自便。徐良、折彥質、趙鼎留下,另外,大理寺卿何卿也留下。”
眾臣聽在耳里,都暗道,官家留大理寺卿何鑄,恐怕就要啟動司法了。黃潛善等已經被定性“脅迫太上皇,政變復辟”,罪無可赦,等著他們的,將是大理寺的審判!
黃潛善沒說的,他以參知政事的身份參與主謀,罪大惡極,恐怕難逃一死。羅汝楫早就犯了法度,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他早就成囚徒了,這回估計也輕不了!至于王宗濋王次翁,都為虎作帳之徒,絕不可輕易放過!
黃潛善強撐著站起身來,可能是跪得太久,剛起來有些不適應,只感覺腦袋里嗡一聲,眼前一黑,撲頭就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