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令狐沖與師妹岳靈珊相戀相嬉時一起“玩”出來的一些幼稚劍招。那時他們武功甚淺,而華山派內又是一團和氣。他們的人生目標是明確的:苦練武功,循序漸進,最終達到華山武學的至境。另外,就是做岳不群那樣的人:端方正派,善惡分明,與邪惡勢力斗爭到底。在這意義明確的人生追求中,他們無憂無慮,情感無猜。學武之余,尚能以武為嬉,不覺中將至誠至真至美的情感滲透到劍意中:不以傷人為務,但求姿態美妙。兩人配合,貌似互攻,實為共舞。學武而至此境,本是神圣純潔至極了。“柳葉似眉”、“青梅如豆”、“霧中初見”、“雨后乍逢”,這些劍招的對應,與其說是擊刺對方與回護自身,不如說是雅士論文,聯句共詠,說不盡的旖旎纏綿、甜蜜歡暢。這也是兩個青年最純真、最美好情感的一種外化,一種舞蹈,是一份青春歷程的真實記錄,是一點過去好時光的美好回憶,神圣而不可褻瀆。
金庸先生寫此劍法,書中有三次。
一是令狐沖至思過崖面壁修煉時,他與岳靈珊已生齟寤,小師妹另生情愫,兩人對練,令狐沖失手,將岳靈珊的長劍打落澗底。令狐沖痛苦不已,已成往事。
二是令狐沖率江湖眾豪士攻打少林寺,在寺中形成正邪雙方對峙局面時。令狐沖出于無奈,與岳不群對壘,岳不群明知不敵,竟使出偷窺來的迷惑令狐沖。他深知令狐沖為人光明磊落,忠誠師門,不能忘情于師妹,故于不敵之際,以此暗示可讓他重歸師門,誘他放棄抵御,任其宰割。此一筆,既顯令狐沖人格,又揭岳不群之奸。直如一面潔比童心赤子的明鏡,如一塊瑩澈透亮的美玉,映出了岳不群的下作卑鄙,陰險狡詐。正是他的卑污,才毀滅了女兒純潔的感情。而這又寓示著,如這劍法般幼稚天真的令狐沖與其師妹,自然免不了被岳不群利用和哄騙。年輕無知的令狐沖,曾經是師父玩弄的工具,武功之稚拙,一如赤子無知之稚拙。
第三次,是在嵩山頂上左冷禪召開比武并派大會之際。其時,樂靈珊已嫁林平之。岳不群遣女為先鋒,用華山石洞中學來的劍招,連敗泰山、衡山兩大派好手。岳不群本意,是要女兒技壓五岳派中各路好手,為自己最終與左冷禪一斗節省力氣,創造條件。其鋪墊之繁復,外人當然不知,連左冷禪也蒙在鼓中。只是他將單純以武會友又好勝要強的女兒推向其陰謀計劃的前臺,作為父親,也真狠辣無恥到了極點。女兒勝衡山掌門后,為顯自己大度,他當眾扇了女兒嘴巴,讓蒙在鼓中的女兒大受委屈。
就是在這時,令狐沖出于對岳靈珊的一腔真情,決計上臺比武,不為奪權,不為炫示,只圖博得愛人一笑!這是真豪杰的本色。斗劍之際,二人舊情萌發,不自覺使出了。無偽的情愫使他們在幾千利欲熏心、嗜血成性的江湖武士面前陷入了全然忘我的境地,盟主、派別、爭斗、家族利益等等,一切均拋之腦后。他們忘情地揮劍共舞,金先生動情地寫道:“只見他二人在半空中輕身飄開,俱是嘴角含笑,姿態神情,便似裹在一團和煦的春風之中。兩人挺劍再上,隨即又斗在一起。二人在華山創制這套劍法時,兄妹間情投意合,互相依戀,因之劍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兇殺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對劍,不知不覺之間,都回想到從前的情景,出劍轉慢,眉梢眼角,漸漸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馬的柔情。這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舞劍’,而‘舞劍’兩字,又不如‘劍舞’之妥帖,這‘劍舞’卻又不是娛賓,而是為了自娛。”是啊,這是舞蹈,是自娛,是為了表達自己,為了傾瀉心底的激流,是為了人生至美的歡悅。這兒沒有陰謀,沒有仇殺,沒有敵意,沒有宗派之爭,沒有世間亂七八糟的理念干擾,有的只是天真的赤子人性的自然展現。“舞”與“武”,一字之差,卻又同音相諧,區別就在一紙之隔。只有抵達了真實,才會化“武”為“舞”,轉“攻”為“共”,相嬉相諧。
在此刻,已成了那個爭權奪利的會場上一道美麗的彩虹,燦爛奪目,讓沉溺于巧取豪奪中的人們得到了片刻美的享受,使狂躁不安的環境得到了一分寧靜,使周圍的一切全罩上了和諧的光芒。又是對所謂派別之爭、盟主之位的根本否定。但它所展現的美好純潔又是那么脆弱短暫,林平之的一聲咳嗽就把這忘情的劍舞打斷了,而劍法中“同生共死”一招又揭示了令狐沖與岳靈珊二人的根本沖突。這一招曾使他們大費躊躇,難以命名。“同歸于盡”、“你死我活”,這些名稱多半暗示著一種必然性。而令狐沖命名的“同生共死”,在當日并未取得師妹的首肯。劍尖相碰、以掌相推、飄然而離,寓示著多么可怕的危險,令在場的無數高手也大吃一驚,這閑雅的相互飛開,不也是一種可嘆可悲的結局嗎?至此又成了兩人情感悲劇的微妙象征。事實上,他們的比武也只能這樣收場――令狐沖佯敗,讓自己被長劍釘在地下。此舉意在取悅岳靈珊,而岳靈珊也還真以為自己刺傷了他!由此,不難看出她對令狐沖為人的不解。再證諸她曾疑心令狐沖私吞了林平之家傳《辟邪劍譜,可見,她并不像任盈盈那般對令狐沖相知相愛。在她心中,令狐沖只是一個可以依賴、可以對他撒嬌使性的兄長而已。那么,他們的情感,就更見出小兒女的相伴相嬉、兩小無猜、純真無邪。這才是的劍意所在!
但在岳不群看來,這套劍法毫無實效,只圖好看而不能致敵死命,無用、無聊。這正如他眼中的女兒的感情,只配用來為他的“大謀”服務。因而,他設計分開令狐沖與女兒,而讓女兒與林平之結合。在他看來。女兒、女婿、夫人、徒弟,都是他這實現著偉大計劃的“英雄”人物的工具,只能由他來支配。因此,他會下作到在少林寺比武時用的劍招去誘騙令狐沖,肆意踐踏著女兒與弟子的神圣情感。
戈蒂耶說過:“真正稱得上美的東西只是毫無用處的東西,一切有用的東西都是丑的,因為它們體現了某種需要。而人的需要就像其可憐的天性一樣是極其骯臟、令人作嘔的。”話有些偏激,但我相信這是一個從心底呼喚世間美好事物的人在無可奈何時的一種控訴。像這樣至美的事物,在那些強橫霸道、兇殘狡詐的人間豺狼眼中,在那個強權至上、以勢壓人的嵩山比武場上,在那些所謂的江湖豪杰心里,又有什么“用處”呢?但是,美正是以它與功利的隔絕而獲得了純粹與神圣、獲得了力量的,它至少使人們懂得,什么是丑惡,什么是值得珍惜的。它以細微的、藝術化的、給人以幸福的方式啟示著人們:人生是自由快樂的,人性本來應該是真實無偽、單純清澈的。這就是它的“大用”。
,一個人性美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