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人就會有私心,有了私心的存在,人與人之間就會有矛盾的產生,是故,任何團體都絕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李貞所建立的安西軍事集團也同樣如此,這一年多來,李貞手下的軍事力量急劇膨脹,來自各方的將領們碰撞之余難免就會有所抱團,具體來說,可分為四大類將領體系——來自越王府親衛隊體系的將領、來自安西都護府原有體系的將領、來自被李貞降服的沙盜體系之將領、從軍事院校中畢業出來的年輕將領,這四大派系的將領們雖都緊緊地團結在李貞的周圍,可彼此間的價值觀乃至作戰觀念上都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只不過往日里因著李貞這個主心骨的存在,一切矛盾都被李貞的耀眼光芒所遮蓋罷了,可一旦李貞不在軍中,這矛盾立時就顯化了出來,這不,不戰而下漆城之后,一場各系將領之間因對下一步行動的計劃的看法不同,爆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碰撞。
在大戰之前就作戰計劃進行討論與分析并非安西唐軍所獨有,實際上每支成熟的軍隊都有著這等傳統,然則,自古以來卻沒有一支軍隊似安西唐軍這般開誠布公——安西唐軍的戰前研討會上,無論官銜高低,都可以對作戰目標乃至作戰計劃暢所欲言,只要有所疑惑,哪怕是直面上司也可以提出自己的不同看法,就算是發生爭執,甚至爭得面紅耳赤也不會有人真的往心里頭去,然則,這一切都僅僅只是因著李貞的存在罷了,可一旦主持者不是李貞這個軍中戰神的話,那一切只怕就有所不同了罷。
漆城是座小城,僅僅只比沙雅稍大一些而已,因著地理位置的緣故,比起邊遠的沙雅城來說,相對更接近絲綢之路的商道,其繁華程度倒是比沙雅強上了不老少,當然,比起安西都護府屬下各城來說還是差了老大一截,因著唐軍來得快之故,望風而逃的龜茲守軍未來得及破壞城中的各種設施,不單糧秣輜重,甚至連城守府中的財物都完好無損地留了下來,倒是便宜了長途奔襲而來的唐軍,當然,作為城中最豪華的城守府就成了唐軍指揮部的所在地,休整了三天之后,一場戰前研討會就在此召開,城守府大堂上一幫子軍中將領此時正圍在一副剛趕制出來的巨幅沙盤前隨意地聊著天,等候著主將陳武的到來。
“陳統領到!”隨著把守在門前的衛兵一聲高呼,主將陳武領著幾名親衛從門口轉了進來,一起子正笑談著的將領們立時分成左右兩排,按官銜高低各自戰定。
“參見陳統領。”一待陳武走到大堂正中的大位上坐定,以副將賀大才為首的眾將紛紛躬身,異口同聲地行禮參見。
戰前研討會陳武早已參加了不知多少次了,然則作為主持者卻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眼瞅著堂下諸將濟濟一堂,感受著那等肅穆的氣氛,陳武心情自是激蕩不已,只不過陳武心性沉穩,倒也不至于帶到臉上來,只是平靜地揮了下手道:“免禮。”頓了一下,掃了諸將一眼,這才語氣平緩地道:“今日請諸位前來,商議平龜茲之策,但有所悟盡可暢所欲言。”那等氣度倒是將李貞往日里主持戰前研討會的架勢學得十足十,只不過陳武畢竟不是李貞,沒李貞那等在軍中無人能及的威望,他這等做派一出,幾名地位最高的將領便心里頭犯了叨咕,至于賀大才這個副將更是臉露不快之色,不過卻也沒人就此事多說些什么,畢竟陳武此時是主將,他要擺架子,誰也無法奈他何,只不過心里頭不痛快就是難免的事了,副將賀大才、林挺、葉其昌等幾名官銜最高的將領全都默然不言地立在那兒,誰都不肯先開口言事,下頭諸將見今日幾名往日里總是最先發言的大將都不說話,頓覺氣氛似乎有些子不對勁,也就沒敢冒將出來,大堂里竟出現了冷場的情景。
大家伙都不開口,陳武的臉色立時就有些子不好看了起來,可又不好就此事說些什么,冷著臉掃視了一下諸將,末了將眼光落到了游思凡的身上。
游思凡乃是大唐騎軍的副統領,也是出身親衛隊的軍官,一直以來就是陳武的下屬,彼此間算是死黨,此時見氣氛有些子不對勁,正尋思著該如何化解,待得見陳武的眼光看將過來,自是會意地點了下頭,第一個站了出來道:“陳統領,諸位將軍,目下敵我態勢已明,諸位請看:我部目下處于漆城,離維澄城尚有兩日的行程,離龜茲王城有六日之行程,據昨日信鴿傳信,蒲昌一線之我軍劉七將軍所部已經開拔,正向敵萬賀城挺進,另,據哨探所得,維澄城內共有三千守軍,萬賀城有敵三千五百余人,龜茲國大軍調動頻繁,其各城守軍于兩日前糜集龜茲王城,據昨日消息,龜茲大將軍白素心已率萬余大軍離開王城,正往萬賀城方向挺進,王城中僅留三千不到的兵馬守城,末將以為,敵軍這是要集中兵力先行打退劉七將軍所部,從而孤立我部,一旦劉七將軍無法支撐,我軍坐困敵后,勢恐危矣,而今敵眾我寡,當以奇制勝方是上策,末將建議不攻或是虛攻維澄城,全軍奇襲龜茲王城,打敵一個措手不及。”
游思凡話音一落,同為親衛隊體系的將領鷹五便站了出來道:“游副統領所言甚是,劉將軍雖善戰,然則其手下部眾卻都是守備營之兵,訓練不足,實難稱勁旅,雖有近七千之眾,卻未必能擊敗萬賀城一線之敵,僵持不下的可能性居多,一旦敵軍主力被劉將軍所部拖住,我部當有趁虛而入之可能性,只是維澄城若是不下,一旦我軍奇襲無法得手,恐作困堅城之下,其勢危矣,故此,末將建議不妨先攻一攻維澄城,等劉將軍所部與敵主力接戰之后再見機行事。”
“陳統領,末將以為游、鷹二位將軍所言皆有理,然則,依末將看來,敵軍如此行事顯然是打算各個擊破我軍,照此勢態,若是我軍按部就班地先下維澄城,而后再取敵王城,不說時間上無法完成殿下交待之任務,更可能導致我軍兩部無法兼顧而功敗垂成,故此,末將贊成游將軍之策,虛攻維澄城,實則全軍奔襲龜茲王城,以奇襲破敵為上!”親衛隊體系之將領黃誠也站了出來,支持游、鷹二位將領的看法。
“不錯,該當如此!”
“陳統領,您就下令罷,末將愿請命為先鋒。”
“打下王城,活捉那班老兒!”
……
連著三名親衛體系出身的高級將領都贊成奇襲王城的主張,一幫子出身親衛體系的中級軍官自是齊聲附和,無他,他們在李貞麾下日久,彼此間感情深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諸將早就習慣了以少打多,以奇制勝之道,并不怎么擔心拿不下龜茲王城,可賀大才等一撥子原安西體系的將領卻聽不下去了——他們雖也跟著李貞打了不老少的勝仗,然則一來沒有親衛體系將領們那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朝氣,素來還是以穩為主的思想,再者,無論是賀大才還是林挺在安西唐軍中升職都比親衛體系的將領稍落后了一些,雖不敢叨咕李貞不公,畢竟唐軍中升職靠的是公開比試,而不是靠遠近親疏之關系,可私下里卻看親衛體系一幫子人馬不怎么順眼,眼瞅著親衛體系一幫子人馬叫得歡快,各自都沒啥好臉色,林挺與賀大才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之后,率先站了出來道:“陳統領,末將以為以奇制勝固然是好,但劍走偏鋒卻是易折,敵軍如今動態看似明朗,實則不然,末將以為龜茲王城空虛恐是陷阱,一旦我軍全力奔襲敵王城,若是不能一戰而下,則危矣,望陳統領三思。”
林挺說話尚算客氣,可步乙營果毅校尉葉其昌就沒啥好聲氣了,他本是伊州錄事參軍,相當于鎮守使之高位,可在軍隊整合之時,卻因本身能力問題,屢次在演習中敗給親衛體系的將領,被降到了果毅校尉的位子上,本就憋著一肚子火,此時聽得林挺出言反對親衛體系將領們的計策,立馬站了出來,高聲道:“林將軍所言甚是,敵為我兩路夾攻之際,虛其王城,除了是設陷阱之外,又豈有他意,明知是陷阱還往里頭鉆,未免太可笑了些,幼稚!”
“放屁,你說誰幼稚了,娘的,沒膽子就滾回家抱娘子去!”
“狗屁,不懂裝懂,也就你老葉說得出口。”
“扯淡,有本事咱們單挑,沙盤推演,沙場較藝隨你選!”
……
相比于原安西體系將領們普遍是四十歲左右的年齡而言,一起子親衛體系的將領們大多年輕得很,即便是歲數最長的陳武也不過三十出頭一點,最聽不得的就是有人拿他們的年齡來說事兒,葉其昌這聲“幼稚”一出,滿大堂的將領們頓時炸了鍋,一幫子怒氣沖天的親衛體系將領們全都火冒三丈地罵將開來,便是陳武、游思凡這兩名高級將領的臉色也都不好看了起來。
眼瞅著大堂的氣氛不對味,陳武真是又氣又急,他真沒想到自個兒第一次獨自主持軍事會議竟然會鬧成這般模樣,黑著臉,猛拍了一下案桌,斷喝道:“都給本將閉嘴!”陳武這一發怒,一起子將領們自是不敢再鬧,全都訕訕地各自退了下去,可原先談論戰事的氣氛卻就此蕩然無存了。
“賀將軍,依你之見,這仗該如何打?”陳武心中雖早有定計,然則實不想自個兒第一次主持軍事會議就落得個獨斷專行的名聲,沉默了一陣子之后,看向了同樣黑著臉的賀大才,緩緩地開口問道。
賀大才原是西州鎮守使,盡管他這個鎮守使不過是個關外小州的鎮守使,其地位比不得似玉門關鎮守使那般顯赫,官銜也低了兩級,實際上不過是校尉一級的軍官罷了,在李貞整編安西唐軍之后,他就擔任步乙營的校尉,到了如今唐軍已然擴編了數次,他的位置卻始終不曾動過,眼瞅著一幫子后起之秀漸漸趕上或超過他的官位,說他心中沒氣自是不可能的事情,此次堅守沙雅,算是立了大功,掛上了副將之名,可心情卻依舊不是很爽,畢竟這個所謂的副將只是戰時的任命,戰后各部歸建之后,副將也就不存在了,對于年已四旬的賀大才來說,著實是不怎么看得慣親衛體系將領們的“囂張氣焰”的,只是他生性較沉穩,并不打算真兒個地跟陳武等人扯破臉,故此,先前兩邊鬧將起來之時,他并沒有做出什么表態,此時聽得陳武發問,倒也沒有矯情,略一沉吟道:“陳將軍,末將以為葉果毅話雖說得難聽了些,可也頗有一些道理,如今敵軍在我兩路大軍壓境之際,不守反取攻勢,其用心必然有異,所謂的王城空虛或許是個假象,一旦我軍棄維澄城之敵不顧,全軍奔襲敵王城,不說攻城器械無法隨軍起運,就算是能,以我軍現有之兵力要想在短時間里拿下敵王城恐也非易事,一旦攻城不下,維澄城之敵趁虛取我漆城、沙雅斷我軍之后路,而后敵大軍回援王城,我軍勢必成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其勢殆矣,某以為此戰不可冒進,當以穩為主。”
賀大才話音剛落,游騎軍丙營校尉劉大山便站了出來道:“陳將軍,末將以為賀將軍所言甚是,敵軍故露破綻,以引我上當,一旦坐困堅城之下,恐有全軍覆沒之危啊,不可不慎啊,末將以為不若先設計破了當面之敵,而后再徐徐而進,方可確保無虞。”
此番陳武所部極其混雜,其組成為騎軍甲、乙二營兩千人馬、游騎軍丙營一千人馬,還有步丙營一千余人馬,再加上賀大才手下的步乙營一千兩百余人,全軍合計五千四百余人,已經是唐軍主力部隊的三分之一還多了,手下將領的出處也復雜得很,四派將領都有,站出來答話的這個劉大山就是沙盜出身的將領,此人原是劉旋風手下的一名大頭目,本身武藝不錯,頭腦也好使,因著在安西軍校中學習時表現出眾,從而晉升到了校尉的高位,在這幫子沙盜出身的將領心目中自是與劉旋風較為貼心,此時劉旋風這個沙盜一系的領軍人物不在,劉大山便算是這一派系的發言人了,該派與親衛隊一系的將領之間有著一定的隔閡,然則,卻也沒有發生過大的沖突,彼此間相處還算是和睦,此時劉大山站出來所言的話也算得上中肯,并不是針對著親衛一系將領而去的,然則,他此時站出來說話的時機卻有些子不是時候,畢竟此時親衛一系將領與原安西一系的將領剛鬧過一場,劉大山這么一說,給親衛一系將領的印象就是沙盜一系的將領們打算與原安西一系的將領們攜手,這可就犯了親衛一系將領們的大忌,這不,劉大山話音剛落,一起子親衛一系的將領馬上毫不客氣地紛紛出言反駁,一時間滿大堂鬧哄哄的,誰也聽不清誰在嚷些什么。
好端端的一場軍事會議竟然開成了這個樣子,實在是大大出乎了陳武的意料之外,眼瞅著形勢漸不受控制,陳武原本就黑的臉到了此時已轉成了鐵青,心中苦得發澀——此戰該如何打李貞事先早有交待,原本并無進行戰前研討的必要性,只是陳武不想打破軍中慣例,這才召集了諸將議事,當然,也不凡陳武本人想在軍中豎立起自己的威信之考慮,畢竟劉旋風、劉七等他原本的手下如今都已是獨領一軍的大將,作為最早追隨李貞的戰將,陳武實不想被后來者超過的,可眼下這等亂七八糟的景象,著實令陳武傷透了心,可又不好再次朝諸將發火,氣急之余,冷哼了一聲道:“賀大才、游思凡留下,其余諸將即刻回營,各自整頓兵馬,聽候調遣!”
正亂哄哄地鬧個沒完的眾將領見陳武氣色不對,生恐陳武一怒之下,以軍法處置自己,也就沒敢再多啰噪,各自行禮告退不迭,可走出大堂的諸將們卻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幾大幫,令陳武瞧著便心煩不已,暗自尋思著該不該將此事上報李貞處理,正想得入神之際,游思凡倒是先開了口:“陳統領,軍中意見不一是小,各自拉幫結派事大,此事當稟明殿下,由殿下裁決。”
游思凡這么一說,賀大才臉上就有些子掛不住了,可又不好就此問題多說些什么,只能聳了下肩頭,沉著臉不開口。
“罷了,此事是某處置不當,本將自會向殿下稟明,并自請處分。”陳武自是聽得懂游思凡話里的意思不過是要自己向李貞告狀罷了,但他卻并沒有接這個茬,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再就此事多說些什么,面色一肅,提高了嗓音道:“殿下有令,我部全軍即刻出擊,一人雙馬,直取龜茲王城!”
“啊,這……”賀大才一聽之下頓時愣住了,張口剛要發問,就見陳武擺了下手道:“殿下早有相關安排,此戰必勝,都下去準備罷。”
一聽是出自李貞的安排,賀、游二人自是不敢再多問些什么,各自退將下準備不提,陳武面沉如水地看著二將的背影,長嘆了口氣,走到文案處,揮筆速書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