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這仗斬了十七人,嘿嘿,怎樣?服氣不?”
“扯毬,你小子盡拿些小兵出刀,多殺了幾人有甚了不得的,老子可是宰了兩名疏勒百戶長,不比你小子強么?”
“切,兩名疏勒百戶長也好意思拿出來獻寶,老子可是一刀斬了于闐國的一名千戶長,咱都沒好意思說,你小子倒是吹上了。”
“呵呵,你小子倒是謙虛啊,于闐國的千戶長算個屁,老子一槍捅死了吐蕃一名千戶長都還沒說話呢,你那個于闐千戶長頂個甚事!”
……
吹,可著勁地吹!大戰過后,一幫子軍漢都狂吹著自己的戰功,當然,他們有這個資格吹,也有閑暇去吹,無他,這幫子軍漢全是傷員,還都是隊正一級的輕傷員——傷得不重,不至于整日里昏迷不醒,可也不會輕到能到校場上去耍把式,這會兒都躺在作為野戰醫院的大帳篷里,沒別的事好做,自是吹牛打發時間,大家伙都是軍人,只要有人開了頭,那還不全都吹上了,個個豪邁無比,當然了,他們能如此逍遙,實是李貞之功也——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中,真兒個戰死疆場的其實并不算多,倒是因受傷卻得不到合適治療而死的更多上一些,就算是后勤供應極為完善的唐軍中也不例外,那些傷兵往往因小傷口感染而爆發敗血癥之類的疾病,最終死于非命,在很多時候,受傷跟死亡其實差不多是一個概念,然而,在李貞軍中卻不會有這等事情存在——在安西唐軍中,隨軍軍醫的數量遠遠高于其他各部唐軍之外,還有著專設的后勤醫院,甚至專門培訓了不少的護士,當然,這些護士全都是漢子罷了,李貞可不想弄些女護士出來,讓御史們參上個有傷風化的罪名的,至于其他的甚子高濃度酒精、各色藥材之類的更是一概不缺,這使得每一名傷兵都能得到最妥善的治療,從而將傷員的死亡率控制在了極地的范圍內,這也正是安西唐軍敢于拼死搏殺,而無甚后顧之憂的一個關鍵所在。
沒有任務在身,又不能隨意出院,一幫子軍漢除了吹噓戰功之外,倒也真沒別的事情可做的,不說眼下這幫子隊正一級的傷員們在炫耀著自己的戰功,便是下頭那些個普通傷員們也大多做著同樣的事情,整個野戰醫院里牛氣沖天,到處都是吹著大牛的傷員們,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就在那幫子吹得正起勁的隊正傷號們所在的帳篷中,就有一名高大漢子始終不曾開過口,只是默默地趴在床板上,聽著身邊一名年輕士兵的念叨,這人正是步甲營陌刀隊的副隊正高恒,至于那個絮絮叨叨地咕囔著的小兵么,不是別個,就是葛夏。
“……盡瞎吹,高隊副,您的戰功最高了,都還沒說話呢,那些家伙倒先吹上了,真是厚臉皮。”葛夏來了多半會了,前頭因著醫官在給高恒換藥,葛夏閑著無事,就坐在一旁,聽著那幫子隊正吹大牛,這會兒見一幫子家伙吹起來沒個完,立時不服氣地嘟嚷了幾句。
高恒卻只是莞爾地一笑,擺了下手,示意葛夏不要亂說話,以免不小心得罪人,卻不曾想,葛夏的話音雖輕,那幫子隊正級的傷員們耳朵卻尖得很,全都聽見了葛夏的抱怨,再一看躺在床板上的是高恒,各自都覺得很有些子無趣,無他,高恒這一戰可是斬殺了一名疏勒千戶長外帶捎上好幾名百戶長的大功臣,又是即將進入西域軍校的學員,一旦從軍校畢業,那最少也是騎曹、兵曹一級的官佐了,前程比起大家伙來都強上了不少,自是沒人愿意與高恒這等前程遠大的人輕易結下仇怨的,故此,盡管葛夏的話難聽了些,大家伙也只好裝成沒聽見,不過么,這牛皮也就不好繼續往下吹了,一幫子隊正們面色尷尬地靜了下來,好半會才有一名傷了右臂的副隊正模樣的傷員率先打破了沉寂,似有意似無意地瞄了高恒一眼道:“這一仗打得爽氣,兄弟們都殺得解氣,可惜走了伏阇雄那個老賊,實是可惜了些,否則的話,我等也就可以回交河慶功了,可惜啊。”
“是嘍,可惜了些,唉,殿下那會兒下令不得追擊,要不憑咱安西鐵騎的速度,追上去不過是分分鐘鐘的事情罷了,至少不會讓那個老小子逃回了和田城,唉,真要是攻城戰的話,咱騎兵就只有站著看的份了,虧,真虧,好端端的一場大功就這么沒了!”一名騎兵隊正聞言,立馬滿臉子痛惜狀地開口附和道。
“沒錯,要我說啊,別說你們騎兵了,就是我們游騎追上去也能滅了那廝的,這回倒好,仗沒得打了,就剩下看步兵表演了,沒勁!”
“唉,可惜哦,可惜!”
……
一幫子隊正們除了高恒之外,要么是騎兵軍官,要么是游騎軍官,對于下一步的戰事可能無法撈到仗打,都覺得滿腹的不開心,看向高恒這個步兵軍官的眼色立時復雜了許多。
眼瞅著眾軍官面色都不善,高恒自是明白這全都是葛夏先前那番話所引起的,先前第一個開口的那名軍官明顯是要挑起步、騎之爭,誰讓這會兒大帳里就只有高恒這么一個步兵軍官在呢,不過么,高恒卻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淡笑了一下道:“諸位莫急,仗還有得打,諸位要是傷好得快,沒準還能趕上幾場大戰的。”
“不可能罷,這仗不都打得差不多了,哪還有啥搞頭?”
“騙人罷,伏阇雄那老烏龜吃了場大敗仗,怎可能還敢從和田城里竄出來挨打?”
“高隊副該不是逗我等開心吧,難不成吐蕃狗還敢再發兵來攻?”
……
一起子軍官們本就不是太服氣高恒能進入西域軍校——此時的西域軍校因著規模的緣故,并無法做到對全軍各級軍官的全面培訓,只能是選拔可造之材加以培養,能得以入校者不但要有顯赫的戰功,還得有上一級的官員加以推薦,并能得到大都護府的批準,往往下頭報上十個名額,最終批下來的只有三個不到,大家伙對于能得到入校許可的人可都是眼紅得緊,巴不得能挫敗之,一來也好解解自個兒心中的憋悶之氣,二來么,也不凡與其好生較量一番,看自己究竟差在哪兒的心思,故此,高恒話音一落,一幫子軍官們立時咋唬了起來,話里滿是不信之意。
高恒并沒有急著解釋,直到眾軍官全都發完了言,這才笑著說道:“諸位,若是當初殿下下令追擊,能否一定滅得了伏阇雄?”
“估計能。”
“也許罷。”
“擊潰可以,全殲只怕難!”
……
對于當初李貞所下的那道命令不單上層將領們不理解,這起子基層軍官們也不是很贊同,可說到能不能盡全功,卻是誰都沒有把握。
高恒神秘地一笑道:“這不就對了,與其讓伏阇雄老賊四下流竄,倒不如給他一座小城,圍起來打合算,再說了,伏阇雄老賊這么一被圍,還不得緊趕著四下求救,這時節能救得了他的,除了疏勒、龜茲外又更有何方?與其讓我軍四下奔波,倒不如讓這起子小國之兵齊聚,來個一擊潰之,徹底干脆,總好過我等一城一城地去攻罷。”
“喲,高隊副這話說得倒是個理兒,呵呵,行啊,難怪高隊副能入軍校,夠種!”
“是啊,若是能讓那幫賊子集于一地,殺起來倒是順手得很!”
“有道理!”
……
一幫子隊正們雖沒怎么接受過正規的系統學習,可平日里卻沒少聽各自的上司講解戰術,自都不是只懂得廝殺的莽夫,聽高恒這么一說,大家伙都有些個恍然大悟的感覺,不過么,也不是人人都贊同高恒的分析的,這不,一片贊許聲中,最先出言刁難高恒的那名游騎副隊正便插言道:“高隊副,這話怕有些個不對罷,疏勒人或許會因著其王世子坐困城中而來援,可龜茲國卻又如何會參與其中,先前龜茲公主可是才剛跟殿下成親的,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再者,吐蕃近在咫尺,新敗之余,又怎會不發兵來攻?”
“也對,這話也有道理。”
“也是,高隊副怎地不說吐蕃也會出兵,這里頭可有甚講究?”
“是極,是極,高隊副快說說看,這里頭可有甚蹊蹺?”
……
一聽有人出頭為難高恒,眾軍官全都來了興致,七嘴八舌地嚷了起來,慫恿著高恒與那名軍官打擂臺,整個帳篷里頓時人聲鼎沸,就連帳篷外早已站滿了一大幫子人都不曾聽到動靜。
“諸位靜一靜。”高恒倒也沒賣關子,笑呵呵地揚了下手道:“諸位都知道了罷,玉門關守軍已然襲取了西城等地,可諸位可曾知曉為何玉門關之兵并不曾到和田城參與圍城之戰?這里頭就是為了防備吐蕃的來援,呵呵,玉門關守軍可不比我安西軍,那是關內部隊,吐蕃跟我安西軍打打還行,真要是敢動關內軍,那可就是等同于跟我大唐宣戰了,吐蕃佬有幾個膽子敢跟我大唐硬來,所以呢,吐蕃那頭是絕對不會再出兵了的,至于龜茲國那頭么……”
“說得好!”高恒的話尚未說完,帳篷的門簾一掀動,一名身材高大的將軍走了進來,大聲插了一句,打斷了高恒的分析,眾軍官一見來者,慌忙全都跪倒在了地上,各自恭敬地高聲見禮道:“參見殿下!”
“都起來罷。”李貞并沒有看那些跪倒在地的軍官們,笑盈盈地一揮手,示意眾人起身,自個兒卻大步走到高恒的床前,伸手按住了高恒強自要起的身子,溫言地道:“爾有傷在身,不必與本王見禮了。”
“殿下,屬下失禮了,還請殿下見諒。”高恒雖說見過李貞數次,可那都是遠遠地瞥上幾眼,這還是第一次面對面地見到李貞,聽著李貞溫和的話語,心情激蕩得很,臉上滿是崇仰之情。
早在高恒開始分析戰況之前,李貞便已到了帳篷門口,當然,李貞并不是專程來看望高恒的,實際上,李貞對高恒其人其實并不認識,這道理也很簡單,李貞的記憶力雖說過人,卻也不可能記得住全軍上下萬把號人都是啥人物,李貞此行的目的只是來野戰醫院慰問所有傷員的,這本就是鼓舞士氣的一種手段而已,卻也無甚說頭,只不過剛走到高恒所在的帳篷外頭之時,聽得高恒的高談闊論,覺得很有意思,便駐足于帳外聽了起來,待得高恒要說破龜茲之事時,李貞卻是無法再站下去了,不得不現身打斷了高恒的話語——龜茲之局乃是李貞部署多時的圈套,若是讓高恒說穿了,事情只怕會起變化,故此,盡管李貞并不相信高恒能知曉整個計劃,可卻也不能不防著一些。
“爾便是步甲營陌刀隊副隊正高恒么?”李貞微笑著拿起掛在高恒床頭的號牌,掃了一眼,笑著問了一句。
“是,屬下正是高恒。”高恒坐直了身子,不敢去看李貞的臉,低著頭,拱著手回答道。
“哦?”李貞突地想起了面前這位副隊正就是“旭日”里一名軍中暗樁所極力推薦入軍校學習的家伙,而且還是個寧可冒著丟了入學機會也要參與此戰的人物,頓時心中一動,笑了笑道:“本王聽說過爾,不錯,敢戰能戰,還有頭腦,是個好樣的。”
李貞在軍中甚少當眾夸獎人,即便是此刻跟隨在李貞身后的一大幫將領們,諸如陳武、林承鶴、游思凡等人也沒能得到此等榮耀,這會兒大家伙見李貞竟然當眾嘉許一名小小的副隊正,立時都有些子眼紅起來,各自面色都有些子不自在,看向高恒的眼光也不禁復雜了許多,可也沒人敢在李貞面前放肆,一時間大帳里的氣氛便有些子詭異了起來。
“殿下謬獎了,屬下實不敢當,屬下只是行本分之事爾。”高恒察覺到帳內的氣氛有些子不對勁,心頓時跳得飛快,慌忙遜謝道。
“本份?呵呵,這天底下最難得的就是本份二字,爾能緊守本份,當可成就一番功業。”李貞本就是個機靈人,雖沒轉頭去看身后諸將的臉色,卻能猜得出諸將心中的嫉妒之情,他不不想讓眼前這么棵或許是統帥之才的好苗子因眾人之嫉妒而毀于一旦,口中雖是笑著說了番閑話,可心思卻動得飛快,不待高恒接話,立時轉移了話題道:“高隊副,依爾看來,龜茲王會動否?”
李貞出面之前,高恒正好解說到了龜茲國之事,不過那會兒是閑聊,話自是可以隨便說,可如今是李貞問話,那可就不同了,一個答不好,在軍中的前景可就不太妙了,饒是高恒早已成竹在胸,卻也不敢輕易開口,默默地將自己先前的推斷在心中重演了一番之后,這才抬起了頭來,滿臉子堅定地答道:“會!”
“嗯。”李貞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不動聲色地追問了一句道:“能勝否?”
李貞不問為何龜茲國會出兵,也不問龜茲國會如何出兵,倒是問起了己方能否獲勝,這個問題可就很有意思了——不了解龜茲國為何會出兵和會如何出兵,是絕對無法說出己方能勝否的問題的,若是隨口盲目亂答能或是不能,以李貞那等眼光自是能判斷出其言是否由衷。
這是一道考題,是一道關系到自家前途的考題,這一點高恒心中很是清楚,正因為清楚,所以他才慎重,遲遲不敢開口作答,沉默了許久之后,這才吐出了一個字:“能!”
“哦?哈哈哈……”李貞放聲大笑了起來,竟也不再追問高恒能勝的理由,伸手拍了拍高恒的肩頭道:“好,說得好,爾傷愈后不必回隊了,直接到本王親衛隊報到。”
“謝殿下抬愛,可屬下尚得到軍校報到,這……”李貞的親衛隊可不是那么好進的,能到內里去混的,全都是軍中精銳,一旦混上些時日,出來之后最少也是騎曹以上的軍官,眼下軍中校尉以上的軍官大多都是親衛隊出身,而兩大統制官陳武、林承鶴更是前親衛隊的正副隊長,高恒自是巴不得自己也能躋身其中,可一想到軍校中能學到的軍事知識,卻又有些子舍不得錯過軍校的學習機會,忙出言解說道。
“無妨,爾不必再入軍校了,跟在本王身邊學著便可,好生養傷罷。”李貞哈哈一笑,不再多言,頗有深意地看了高恒一眼,大步走出了帳篷。
跟在李貞身邊學,這話的意思就是李貞有著收高恒為學生之意了,這可是不得了之事了,軍中大將無數,都能得李貞的教誨,卻從無人能得李貞的真傳,即便是跟隨李貞最久的燕十八也只是學到了一些皮毛而已,以高恒這等名不經傳的小軍官,還是年輕得過分的小軍官,能得李貞當眾親口嘉許之余,又能有機會成為李貞的學生,不說滿帳篷里其他傷員了,便是陳武等一干子大將都眼熱不已,大家伙隨李貞出帳前掃向高恒的目光里滿是赤/裸裸的羨慕之意。
這是真的么?高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間整個人都傻了,就連李貞等人出了帳篷都忘了要行禮相送,只顧得呆坐在床頭,滿心眼里全是震駭之意。
“高隊副,這可太好了,呵呵,太好了!”躲在一旁的葛夏早已憋不住心中的喜悅了,待得李貞等人剛一出帳篷,立馬跳將起來,也不管高恒有傷在身,一把抱住高恒便語無倫次地瞎嚷了起來,卻不曾想按住了高恒的傷口,疼得高恒齜牙咧嘴地唉呀大叫了起來。
“啊,對不起,呵呵,小弟光顧著高興了,高大哥,這回你可得好生請兄弟們醉上一場的了。”葛夏慌忙松開抱著高恒的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咧著嘴大笑了起來。
“是啊,高隊副這回可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得請客!”
“請客,不請客不能過關!”
……
一起子傷員們看向高恒的目光全都變了,再沒了先前那等隱隱的嫉妒,倒是多了些敬畏,不過么,軍中漢子都是豪爽之人,見高恒得了個大彩頭,自是亂哄哄地鬧著要高恒請客。
“好,等諸位傷好之后,小弟做東,定請諸位共謀一醉!”高恒從激動中回過了神來,哈哈大笑著應下了請客的諾言,一時間滿帳篷里全都是歡聲笑語,其樂無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