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縣戰事的僵局并沒有持續多久,兩天之后北岸的閩軍被迫撤離。
粵軍特別任務連一直活躍在敵人后方,在第一次接應作戰失敗之后,稍微撤退到西北方向的山林進行休整,緊接著又在當天晚上發動了第二輪突襲。這次何應欽下令兵分兩路,一路潛行到閩軍炮兵陣地,盡可能的破壞大炮和搗毀彈藥儲備,另外一路更為大膽,換上閩軍軍服直接殺向閩軍司令部。
閩軍司令部早先遭到炸彈襲擊,炸毀的地方還來得及修復,緊接著又讓粵軍突入。連續兩次折騰,徹底失去了指揮能力。
再加上炮兵陣地的損失,南安縣北岸的防御能力大打折扣,第九團不得不上報洛江前敵司令部,請求援軍。
洛江前敵司令部由第一師兼任,經過參謀處認真分析,南安縣是守不住了。誰也不曾料到粵軍還有這樣一支神秘莫測、能力超凡的部隊,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大后方進行破壞,而閩軍士兵無一人能奈何。
參謀處最后決定,與其讓第九團的殘部死守殘局,還不如及時保留生力軍,在泉州城區布置新的防線。反正南安縣的失陷只能為粵軍行軍贏的便利,不會遭到福州艦隊的炮擊,但終歸是要在泉州城區和城區東北的洛江縣展開決戰,到時候水陸并進,一定能重創粵軍。
幾個小時之后,洛江的命令傳到南安縣,命令第九團與剩余炮兵趕緊撤回。
南安縣作戰前后歷經五天六夜的時間,粵軍終于啃下了這塊硬骨頭。
九月七日,即南安作戰結束的第二天,福州護軍府和上海情報站同時接到北洋援軍的最新消息。新編第八師的先頭部隊已經抵達上海,與援閩滬軍進行會合,曹錕剛剛落腳上海不久就忙著營造勢在必行的氣勢,派吳佩孚帶領一支先遣軍官觀察團馬不停蹄的南下浙江,一邊視察溫州的司令部選址,一邊分析福建戰局的形式、搜集可用情報。
當這個消息傳到廣州,又轉發到福州戰區司令部,整個福建的氣氛顯得更加緊張。
不論是身在其內的人,抑或是身在其外的人,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推測福建將成為南北決戰的主戰場。但是真正有軍事卓見的人卻沒有那么快下定論,豈不說自古以來沒有南克北的先例,福建這個南方海省也絕沒有一戰論成敗的戰略價值。
就在這同一天,北京地安門東大街外一所別致的公寓樓里,蔡鍔正饒有興致的喝著午茶。這座公寓樓并不是他的寓所,而是隸屬于陸海空大元帥府的別業,隔著一條街對面就是大名鼎鼎的鐵獅子胡同,再往遠一點去還能看到位于北海的國府大院墻。
在北京閑居這幾年,蔡鍔除了去八大胡同喝花酒之外,也少有其他娛樂活動,實在閑其無聊時就到鐵獅子胡同這邊走動,與一些軍政界宿老碰碰面,斗耍蛐蛐,議論鳥語,生活頗有愜意自在的一面。當然,在這些社交活動之中,他會默默的記下每一個人的話,總能從這些不經意的話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不過今天只有他一個人坐在二樓靠窗的地方,懶洋洋的瞇著眼睛,似是而非的欣賞著窗外的風景。
這時,樓下傳來一陣輕快的皮靴踩踏聲,蔡鍔背對著樓梯處沒有回頭,不等來者站穩最后一格臺階,慢條斯理的先開口道:“百里,今天你可又來遲了。”
來者正是穿著一身規矩軍裝的蔣百里,他額頭略有一些汗漬,北京的盛夏并不見得清爽。聽了蔡鍔抱怨的話,他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徑直來到蔡鍔對面坐了下來,一邊用拿在手里的電報夾扇風,一邊嘆息的說道:“我可不如松坡將軍您清閑。每個月都要北京、天津、保定三頭跑,能有幾日安逸的下來?”
蔡鍔的目光落在蔣百里手中的電報夾子上,他只有在面對蔣百里時才會省心許多,不必刻意的拐彎抹角,當即問了道:“南方又有新的消息?”
蔣百里把手里的電報夾子丟在了茶幾上,好整以暇的說道:“陸軍部前天的消息,如果浙江不出兵的話,就改派江西出兵。江蘇的新編第八師行動最快,曹錕已經派吳佩孚帶人先趕到溫州坐鎮,看來大總統真要在福建掀起大戰了。”
蔡鍔新手拿起電報,打開看了一眼,之后又合上丟回到茶幾上,慢條斯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句話都沒有說。
蔣百里有些納悶,他忙又說道:“將軍,難道你對此沒有一點看法?”
蔡鍔笑著反問道:“你希望我有什么看法?”
蔣百里認真的說道:“福建戰事一旦擴大,這可是關乎南北權威的大事。說不定就會成為我中華民國的大變局。”
蔡鍔仍然笑著,嘆了一口氣后說道:“蔣百里啊蔣百里,虧你還是保定軍校的校長、陸軍士官學校的高材生!福建的戰事確實有可能擴大,不過未必就是大變局的轉折點。”
蔣百里面露不悅,冷聲冷氣的說道:“松坡將軍,我知道你的看法跟外面那些人一樣,認為福建不是南北決戰的戰略之地。可是松坡將軍你有想過嗎?去年廣東戰爭,北洋軍打得甚是狼狽,今年若在福建再吃了虧,我敢打賭,北洋政府的威信從此一蹶不振,廣東軍政府的氣焰反而會后來居上。這一戰,決的不是實力上的勝敗,而是一個氣勢。”
蔡鍔緩緩點了點頭,輕易的說道:“百里,你說的固然沒錯,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不管是在福建還是在廣東,又或者在湖南、江西什么地方,只要粵軍跟北洋軍再次正面交起手,其意義都能跟你說的一樣。既然如此,大總統為什么非要選在福建這個偏遠又缺乏地利人和的地方呢?”
蔣百里皺了皺眉頭,堅持說道:“可是江蘇、上海的情況擺在那里,江西李純也是一個唯命是從的角色,只要陸軍部下令,江西軍肯定會響應。難道這還不能說明問題?”
蔡鍔輕笑道:“浙江、上海的動作只是表面現象,不管是曹錕還是楊善德,他們不過是奉命行事,如果想要真正看透一件事,目光應該放在發布命令的人身上。從四川熊克武到廣西劉震寰,其實不難看出大總統又想故技重施,挑起地方軍隊的混戰,以此消耗不聽命于中央的軍閥勢力。不過這一次大總統一定還有另外的隱情,如果我猜的不錯,就是去年廣東戰爭讓大總統心有余悸,不敢再輕易正面打壓南方。”
蔣百里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他說道:“這是自然,正如我先前所說,一旦南北再次爆發大戰,大總統打贏了則罷,要是輸了那可就是萬劫不復。無論換作是誰都會小心謹慎的做決定!”
蔡鍔長嘆一口氣,緩緩的說道:“沒錯,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大總統這次針對南方的行動,從一開始就是在打算挑起南方內訌,未必會親自介入其中。”
說到這里時,他的語言竟然有了幾分悵然,仿佛對袁世凱有所惋惜,又有所失望。
蔣百里卻沒有蔡鍔這番多愁善感,他趕緊追問道:“若真如松坡將軍所言,那這次江蘇、上海的動作,究竟是什么意思?”
蔡鍔不動聲色的說道:“如果大總統真要援助福建,最好的援軍是江西和湖南,何必大老遠的從南京調兵?就算要從南京、上海調兵,也應該從海路南下,而非長途跋涉的徒步行軍。閩北的道路可不平坦,又沒有鐵路銜接后方,以北洋軍的行軍風格,只怕還沒過南平福州已經完蛋了。”
蔣百里又道:“可是曹錕他.........”
蔡鍔罷了罷手,打斷道:“曹錕志不在武功軍略,他追求的是權位!喜歡權位的人最擅長做表面功夫。更何況去年他在湖南不得意,今年自然要盡量爭取幾分顏面。”
蔣百里沉思了片刻,他把蔡鍔的話總結在一起,立刻恍然過來,嘆道:“這么說,大總統是故意利用援軍來向福建施壓,逼迫吳紹霆把戰火向西邊推去。”
蔡鍔一臉不在乎的說道:“可以這么說吧。我們不一定只盯著北邊的動作看,還要看看吳紹霆的反應,你看到廣東有增兵福建的打算嗎?這場亂子不會這么簡單,也不會這么簡短,一定會拖上很久。”他端起茶杯,先慢慢喝了一口,緊接著又一仰頭把茶杯里的茶水一飲而盡,大大的舒了一口氣。
蔣百里沉吟了片刻,繼而又問道:“將軍,你可有什么打算?”
蔡鍔似乎沒反應過來,不假思索的說道:“我還能有什么打算,繼續過日子吧。”
不過剛剛說完這句話,他發現蔣百里正一臉嚴肅的盯著自己,頓時明白了過來。
他接著輕嘆一口氣,接著喃喃自語的又說道:“還能有什么打算呢?唉,大總統啊大總統,他若不頒這個新法該多好.........到底還是有野心,到底還是放不下.........”
蔣百里冷著臉問道:“將軍,梁卓如先生都南下了,你也應該早做打算。現在的局勢很微妙,牽一發而動全身,誰也不知道那吳紹霆能掀起多大的浪來。”
梁啟超是蔡鍔昔日的授業恩師,蔡鍔一直在心里很敬這位有維新思想的恩師。這幾年他一旦有機會,還會秘密的前往天津與梁啟超會談。對于恩師突然選擇南下,他在心里還是有些許遺憾,不單單是為梁啟超本人,也是為大總統袁世凱。
苦笑一陣,蔡鍔唏噓的說道:“說到這吳紹霆,著實是讓我驚嘆了一把,年紀輕輕竟有這樣的能耐。自去年廣東戰爭結束,廣東軍政府蒸蒸日上,埋頭發展。相比之下這偌大的北洋集團卻在原地踏步,甚至還有衰弱的跡象。此消彼長,鹿死誰手真不好說啊。”
蔣百里默然了一會兒,他心里同樣有一種掙扎。與蔡鍔一樣,他原本寄予厚望于北洋政府,就算老一輩的北洋人庸碌腐敗,只要自己堅持不懈,遲早會以新鮮血液來沉淀這個集團,為中國獨立自強創造機會。可惜他預計過最壞的情況,卻沒預計到像現在這么壞的情況,大總統當真是走了一步自覺前途的絕棋。
“將軍,聽說你已經戒酒半年了。”他頗有深意的問道。
“這個消息你可知道的太遲了一些。知道為什么我戒酒嗎?”蔡鍔笑著反問道。
“聽說是因為吳紹霆與將軍私下談過一些話,從那以后,沒過多久將軍就戒酒了。”蔣百里不疾不徐的說道,他的話看似是在閑聊,卻已經一針見血的指出了一個秘密。
“哈哈,醉了那么久,也該醒了。”蔡鍔豪邁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