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元號、廣玉號兩艘軍艦駛入漳州灣時,天色已近傍晚,夏季纏纏綿綿的余暉在大海遠處灑下一片凄涼的血紅。廈門艦隊鎮瀾號戰艦和兩艘魚雷艇要早到一步,一千一百噸位的鎮瀾號橫跨漳州灣,穩穩的截斷了粵軍渡海部隊的路線,魚雷艇游弋在戰艦附近,防止粵軍突然靠近戰艦發動肉搏。
鎮瀾號炮口志向漳州方向,不過到現在都沒有打響一炮,只有兩艘魚雷艇上的重機槍偶爾噴射火舌,驅趕試圖穿過封鎖線的粵軍漁船。
不遠處的白城海灘上,早先成功登陸的粵軍第九團一個營還在與胡里山炮臺駁火,之前連續發動了幾次強攻都失敗,兵士傷亡很嚴重,此時此刻已經無力再組織沖鋒。
任光宇下令全艦進入戰斗狀態,炮彈進膛,直瞄鎮瀾號。
主炮指揮官額頭冷汗涔涔,目光緊盯著任光宇,等待著艦長開炮指令。
任光宇拿起千里鏡透過艦橋的窗戶向鎮瀾號望去,只見鎮瀾號所有炮口封套已經摘下,正在調整射角向這邊指來。之前他發給周葆燊的電報到現在都沒有回應,完全不明白鎮瀾號究竟是什么情況。要說鎮瀾號打算作戰,可并沒有下令劫殺渡海的粵軍士兵;要說周葆燊故意手下留情,但戰艦橫在海灣,一副雷打不動的姿態,不放任何漁船通過。
“司令?咱們可拖不起,等其他敵艦趕過來,吃虧的可就是咱們了。”站在一旁的方溫笙提醒的說道。這個時候可不能再遲疑,不僅廈門艦隊的其他戰艦隨時會趕來,白城海灘上的兄弟們也正等待支援。
任光宇知道自己身負重任,絕不能再感情用事,然而鎮瀾號沒有率先開火,自己也無法下這個狠心。他咬了咬牙,大聲的說道:
“向鎮瀾號打旗語,限十分鐘撤離此海域,否則我艦必將全力開火。”
“司令,這.........”
“叫你去就去,別廢話!”
方溫笙嘆了一口氣,不敢怠慢,馬上按照指示執行命令。
鎮瀾號哨兵收到廣東軍艦的旗語信號,趕緊把消息送到了艦橋指揮室。
周葆燊從軍港出發之后,臉上的神色一直保持著凝重,有增無減。不過在他心里還是有自己的底線。之前收到廣元號特意發來的電報,他雖然有幾分動搖,可如今自己身上也肩負著重要責任,如果不能阻止粵軍搶灘,整個廈門島將會淪陷,廈門艦隊也會遭到沉重打擊。
他深知這場戰爭雖然是廣東打響第一槍,但并不是由廣東挑起。
對于袁世凱頒布的新法,稍有民主革命意識的人都會大為震怒,他正是這震怒的人之一。無奈他身為海軍戰艦指揮官,一面是對國家民族的忠誠,另外一面又是對軍人職責的忠誠,著實是無可奈何。
就算退一萬步,暫時閣下所有信仰和忠誠,他也對鎮瀾號全艦上下兩百對名海軍官兵負責。如果他一開始下令開火阻擊粵軍,廣元號和廣玉號抵達之后必然會毫不留情開炮還擊,以鎮瀾號的噸位和火力,絕不可能打得過廣元、廣玉兩艘戰艦,倒頭來不僅違背自己良心,無法盡忠職守,更是白白犧牲部下的性命。
哨部把廣元號發來的旗語匯報之后,周葆燊心中有幾分感動,任光宇果然還是念著海軍同袍的情誼,一而再再而三的給出機會。
“艦長,我們該怎么辦?”副官憂心忡忡的看著周葆燊問道。
周葆燊足足沉默了三分鐘之久,整個指揮室所有官兵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沒有人追問也沒有人議論,空氣仿佛一下子凝結了起來。
”罷了,”他很艱難的嘆了一口氣,一字一頓的說道,“咱們撤吧。傳令所有炮位,炮口調整西南三十度,各發三枚炮彈。”
不知道為什么,指揮室所有人在聽到這句話之后,非但沒有任何怨言,反而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氣。各級官員馬上執行命令,戰艦穩重的調轉方向,各處艦載炮陸續轉向,主炮率先開火,炮彈在南方無人海域炸開了一團團水花。
廣元號上,自任光宇之下全體官兵都收起一顆忐忑的心。
任光宇下令廣元、廣玉兩艦,一起拉響汽笛,向鎮瀾號致意。
在悠長低沉的汽笛“嗚嗚”聲中,鎮瀾號越走越遠,夕陽之下就像是一位告辭離去的老友,走的從容而鄭重。一場中國海軍的悲劇得以避免。
北京新華門陸軍部公務大廳,一名侍從官神色匆匆的趕到這里。段祺瑞正在安排徐樹錚在武漢的軍費和物資,還沒來得及抬頭詢問突如其來的來者,對方已經迫不及待的喊了道:“上將軍,不好了,福建那邊傳來消息,廈門丟了。”
段祺瑞一下子從辦公桌后面彈了起來,削骨的臉上一片震驚,連忙追問道:“什么時候事情?怎么丟的?”
侍從官拿著電報又看了一眼,然后才敢說道:“八月十九日晚間九點左右,駐守廈門島閩軍第二旅第八團失守胡里山炮臺,之后三個小時內,粵軍占據廈門島全境。包括.........包括廈門艦隊司令部和海軍基地,俘獲鎮瀾號、揚武號、永保號三艘炮艦,其余無法撤離的小型魚雷艇、巡邏艇也盡數落入敵手.........”
段祺瑞在心里趕緊估算了一下,今天才是八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說福建那邊在兩天前開戰了。因為南北之間交通距離,往來電報都或有一兩天的延遲,他記得八月十七日才收到的最新福建軍務匯報,李厚基已經調整了作戰計劃,打算等海軍和后續援軍籌備齊全之后再行進攻,怎么會這么快就交火上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顯得鎮定一些,馬上又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閩軍是向漳州進攻,怎么反倒把廈門給丟了?”
侍從官吞了一口口水,做好心理準備,小心翼翼的說道:“福建匯報說,八月十九日上午粵軍未經宣戰率先.........率先發動突襲。廈門海軍基地凌晨時發生爆炸,損失嚴重,軍港一片混亂,因而未能及時做出反應,以至于粵軍利用軍艦掩護,橫渡漳州灣,偷襲白城海灘。廈門島駐軍只有一個團一千二百人,同安縣兩個團企圖在海滄縣牽制敵軍,控制口岸,不料粵軍早有準備,任務未能成功。”
這份電報自然是福建軍政府經過修飾之后發來的匯報,包括廣東軍艦涉入漳州灣掩護粵軍渡海,海滄縣兩個團讓粵軍第七團打得落花流水等等,全部都是在避重就輕、以虛掩實,把這場戰斗盡可能描述為無可奈何之事。
段祺瑞不是傻子,他固然知道北洋軍的惡俗,從來都是虛報軍情戰況,報喜不報憂,有功勞則大肆吹捧,有罪責則借口推卸。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閩粵開戰僅僅一天時間廈門就丟了,還讓粵軍俘虜了那么多海軍艦艇,這是多么的羞恥。
他留意到侍從官匯報內容里的一個細節,臉色越來越陰沉,鼻子漸漸擰歪了過來,磨著牙齒一般擠出一句話來:“吳紹霆竟敢先開戰?他有什么膽子,他憑什么先開戰!還是突襲,竟然還是突襲!”
侍從官看著段祺瑞的怒火,縮著脖子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段祺瑞厲聲問道:“大總統知道這件事了嗎?”
不過話剛出口,他又大手一揮,改口道:“算了,大總統遲早會知道這件事,不過就算知道了也無濟于事。”
他心里漸漸萌發出一股怨念,之前自己還能理解大總統的做法,可是現在看來大總統針對廣東的布局仍然有極大的風險。這股風險不僅僅是因為預計出現失誤,更重要的是南北相隔太遙遠,著實沒料到粵軍的戰斗力又提升了一個檔次,竟然連海軍都無法阻止陸軍!!
倘使廣東與廣西發生摩擦,他絕不會是現在這樣擔心的心情,不管怎么說福建李厚基也是北洋一份子,福建省仍然屬于北洋內部團體,福建的損失也正是北洋的損失。
按照大總統的意思,誘使吳紹霆與南方軍閥混戰才是,北洋僅僅只是煽風點火、隔岸觀火。福建送來的這份電報讓他不得不感到恐慌,萬一大總統的計劃失誤,吳紹霆一口氣吞并了南方,倒頭來反倒與北洋政府劃地對峙,這豈不是縱虎為患!
想到這里,他心里一橫,還是要硬著頭皮去勸告大總統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