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因為路途遙遠,電報延遲過長,之前梁啟超積極與北京聯絡,敦促熊希齡、張謇等人盡快辭職南下,為這次聯合聲明搖旗助威,至今還沒有收到正式回復。不過梁啟超相信熊希齡、張謇等人不會分不清形勢,就算不南下也會自動辭職,在北京呼應聯合聲明。
梁啟超此次同樣肩負著極大壓力,貿然在進步黨統一意見之前,站出來代表進步黨發表了這次聲明。
《兩黨聲明》痛批袁世凱非法行為,擅自篡改臨時約法,違背民主共和的精神和國際慣例,正式宣布拒不承認袁世凱所頒布的正式約法。這份聲明在要求上尚且有所保留,沒有直接宣布彈劾袁世凱的總統身份,只是強調袁世凱必須限期重開國會、參議院,修改正式約法,否則才會采取彈劾總統的進一步行動。
在新聞發布會進行到一半時,鄧鏗忽然走到吳紹霆身后,悄悄遞了一張紙條到吳紹霆手里。吳紹霆把手放在桌子下面打開紙條,上面的內容是都督府通訊處剛剛接到的消息,今日凌晨三點,桂林告失,劉谷香下落不明,劉震寰僅率殘部五百余人逃往兩廣交界的賀州。
他表面不動聲色,將紙條揉成一團塞進了口袋,心中卻在醞釀著第一步行動的計劃。
陸榮廷在動身前往桂林的火車上收到了廣州《兩黨聲明》的通電,桂林總算拿了回來,這讓他的心情非常好,因此坐不住的就要前去桂林親自主持善后。在接到這個消息之后,他的興致依然沒有減弱,吳紹霆在廣東再怎么折騰那也是針對袁世凱,與自己毫無關系。要說之前在柳州、桂林開打的時候,他尚且有幾分擔憂,以為吳紹霆會找借口援助桂林,至于現在更沒有任何后顧之憂了!
站在一旁的陳樹勛等著陸榮廷看完了電報,欠了欠身子問道:“大帥,吳紹霆總算有動作了,那咱們下一步還要遵照大總統的要求向梧州進逼嗎?”
陸榮廷冷冷“哼”了一聲,嘴角掛起了一絲冷酷的笑容,說道:“袁世凱的小算盤打的很精明,他自以為用一百二十萬就能讓我重蹈粵桂戰爭的覆轍。我雖然沒有他老奸巨猾,但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還不至于看不出來。”
陳樹勛緩緩的點了點頭,他同樣認為這件事不能掉以輕心,頓了頓之后,他說道:“大帥,聽說吳紹霆已經在肇慶、云浮和潮州、梅州調集大軍了,這個時候我們有必要避其鋒芒。如今的粵軍可不是以前的粵軍,讓吳紹霆這么一帶,都能跟北洋軍拼個你死我活了。”
陸榮廷皺了皺眉頭,這句話是他心頭病之一,三年之前南方最強的陸軍可是自己的桂軍,如今卻讓一個毛頭小子奪了桂冠,如何不生氣?他不想談論這個話題,隨即說道:“聽說李厚基已經準備向漳州下手了。”
陳樹勛忙說道:“大帥,福建有海軍掩護,自然底氣十足,咱們沒必要跟他們瞎摻和。”
陸榮廷看了陳樹勛一眼,笑著說道:“你還真擔心我會跟廣東挑起戰事!告訴你,我今天之所以高高興興的坐在火車上,就是料定吳紹霆沒有向我開戰的借口,理所當然不會自討苦吃。去年讓袁世凱坑了老子,老子今年就讓北洋軍嘗回來。回頭到了桂林,你發一份電報給北京,就說我桂軍調整之后必然響應福建攻勢。”
陳樹勛頓時疑惑不已,一時聽不明白陸榮廷的意思。
陸榮廷笑道:“你還不明白?我口頭上許他一個空頭承諾,讓北洋軍先跟廣州打個你死我活,老子就穩坐廣西看這場好戲。”
陳樹勛恍然大悟,原來陸大帥果然是沒打算跟廣東開戰,這下自己放心了。他連忙贊嘆道:“大帥英明,咱們今年就來一個一箭雙雕,收復了桂林,也報了去年北洋軍耍我們的仇。如此甚好,說不定廣東與北洋軍拼的兩敗俱傷,大帥還有漁利的機會。”
陸榮廷哈哈大笑不已,聲音在專屬車廂里響亮的回蕩著。
幾天之后,《兩黨聲明》如同龍卷風一般從南中國席卷到了整個中國,甚至在各國列強之中也引起了廣泛關注。國會第一大黨與南方新生政黨站在一起,聯手抵制袁世凱新法,并揚言還會采取更激烈的應對手段,這可是中華民國建國以來又一次重大政治事件。
熊希齡和張謇果然很配合,在袁世凱辭退他們之前選擇了自行辭職,公開響應這份《兩黨聲明》。熊希齡沒有急著南下,他向廣州的梁啟超回復了電報,決心要把這次《兩黨聲明》事件徹底鬧大,因此計劃在北方游走,聯系進步黨地方督軍和各界人士,推波助瀾一番。
張謇與廣東有舊交,所以早早收拾了一番,與一部分進步黨官僚定了南下的行程。
此舉在北洋政府內部同樣引起了不小震動,隨著熊希齡和張謇的辭職,其他不少進步黨內閣官員、國務員,盡皆宣布辭職,新華門總統府和國務院辦公大樓一下子銳減了不少行政人員。看著這些人紛紛選擇南下,縱然明知道這些人無關痛癢,可終究心理有陰影,氣勢上也動搖了不少。
張一鏖最近忙壞了,一個人要兼顧三個人的工作量。讓他感到驚訝的時候,袁世凱卻依然輕松自如,絲毫不在乎發生在身邊的變故。他知道自己不能說服袁世凱,于是抽空與段祺瑞、楊士琦會了一面,請求二人出面提醒大總統多留幾個心思。
段祺瑞也正為這件事煩心,他不似袁世凱那樣只醉心于實權,就是再實際的權力也需要一層漂亮的外衣來掩飾,現在進步黨人大舉辭職南下,這就等同于一針一線拆掉了這層外衣。當即,他來到了懷仁堂大書殿,面見了袁世凱,陳述此事的利害。
聽完段祺瑞言懇意切的一番大論之后,袁世凱反而好整以暇的笑了起來:
“芝泉,你跟杏誠怎么還沒看穿這件事?先前杏誠才來找我,說了一堆話。現在你又來了,說的又是一大篇不新鮮的話。早先我以為你們明白了我的意思,既然正式約法從國會、參議會那里通過了,那這套正式約法就是合法的約法。進步黨在國會、參議院少了幾個席位就大呼小叫,我還巴不得他們早點滾蛋,在身前身后礙手礙腳,實在是討厭的很。”
段祺瑞暗叫晦氣,怎么讓楊士琦捷足先登了一步,要是早先收到消息,知道袁世凱的態度,自己剛才的話也不會成為一大篇“廢話”。他嘆了一口氣,只好加重了語氣繼續說道:
“大總統,這不是關于國會、參議院席位,也不是關于進步黨礙手礙腳,現在的問題是這些人南下去了廣州,咱們北洋與廣州的聲勢可是此消彼長。昨天孫部長來找我,連洋人們都在追問這件事,國務總理走了,內閣部長辭職三人,國務院辭職二十二人。大總統說的沒錯,這些人辭職不足為惜,可他們站在廣東一邊一起唱反調,這可是要反天了。”
袁世凱不想跟段祺瑞在這件事上廢話,他負著雙手,慢吞吞的走到段祺瑞身邊,不溫不火的說道:
“內閣總理走了就走了,我正考慮讓芝泉你來接任。財政部長我早就想從進步黨人手里奪回來,現在進步黨人自己離去,正好給了我一個大好機會。至于農林部長、司法部長,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位子,隨意找幾個有資歷又談得來的人補上就是。”
“大總統,這可是國家大事,豈能兒戲?”
“正好我打算改國務總理為國務卿,芝泉,這第一任國務卿的人選非你莫屬。”袁世凱慢條斯理的打斷了段祺瑞的話。
段祺瑞不禁一怔,讓自己出任國務卿,這可真是一件難得的好事。一直以來他都希望在北洋團體內部彰顯自己獨特的地位,而現在正是這個大好時機。但話又說回來,出任國務卿是一回事,眼前面臨的難題是另外一回事,他可是有理智的。
袁世凱從段祺瑞的臉色上看出了一層意思,他不等段祺瑞繼續開口,笑呵呵的先一步說道:“我知道你現在顧慮的事情很多,不過你放心,我還沒有到老糊涂的地步。孫寶琦昨天就把洋人的話轉告給我了,這份所謂的《兩黨宣言》的確在國內引起了轟動,可說白了就是兩個失意的政黨不滿現狀,跳出來大呼小叫想要爭權奪利罷了。”
段祺瑞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的說道:“問題是如果這股聲浪久久不下的話,對咱們的壓力可不容小視,相比之下對吳紹霆和進步黨人反而越來越得心應手。如此一來,不僅這次我們打壓南方氣焰的計劃不得順利,弄不好還會反噬自身。”
袁世凱罷了罷手,深意的笑道:“早上我就派楊士琦去說服湯化龍、劉崇佑等人,他們與梁啟超、林長民、熊希齡早有隔閡,這次雖然國會、參議院的席位削減,但正好梁啟超這一派選擇辭職南下,空的名額全部挪給了湯化龍這一派。”
湯化龍、劉崇佑之前是從共和黨加入民主黨,經過三黨合并之后才成為進步黨成員,因此在進步黨內他們與梁啟超這些合縱派早已貌合神離,不僅政治主見不同,連最基本的進步黨黨綱都有異見微詞。袁世凱就是利用了這一點,故意拉攏進步黨內的民主黨勢力,許以國會、參議院為數不多的席位,企圖將昔日一手撮合的進步黨再次分裂出來。
段祺瑞聽到這里,馬上反應了過來,原來大總統早就留了一手。如果這個時候進步黨分裂,以湯化龍為首的一派仍然站出來支持北洋政府,那這次南方制造的《兩黨聲明》聲勢必然銳減不少。他暗暗的嘆了一口氣,大總統果然是大總統,姜還是老的辣,早就預留了這一手來做防范。
長嘆一聲之后,他先前凝重的臉色漸漸舒展開來,說道:“原來如此,大總統真是深謀遠慮、防范于未然啊。”
袁世凱瞇著眼睛笑了起來,隨后又轉身緩步來到金魚缸面前,懶洋洋的說道:“芝泉,組閣的事你不用擔心,缺額的人選我都已經安排好了。財政部長讓范元濂來接任,司法部長交給章宗祥,農商總長讓老周(周自齊)再回來坐鎮就是。”
段祺瑞心頭一涼,他本以為袁世凱讓自己出任國務卿是因為對自己的信任,沒想到袁世凱還是沒有完全放下心,連內閣名單都親自擬定下來。他頓時有一種不痛快的感覺,本來還盤算著利用這次機會好好籠絡一些心腹,現在一切都落空了。只怕他這個國務卿比熊希齡還要窩囊一些,畢竟熊希齡出任國務總理還能邀請幾位進步黨的同仁入閣。
他保持著平靜的臉色,把這股不滿暫且壓在了內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