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發安經驗十足,他一眼看出軍頭的為難之處,隱隱猜出事情不對頭。他故作從容的笑了笑,將錢袋親自送到了軍頭手里,爽快的說道:“既然軍爺有公務,老夫也不敢多讓軍爺您為難。這銀子你先拿著,今日我們就不進城了,等過幾日鹿寨縣軍務忙完了我們再行進城也不遲。不過到時候軍爺可真真切切要給個方便才是。”
他說完,客客氣氣拱了拱手,然后回頭向馬頭遞去一個眼色。
馬頭趕緊招呼商隊后隊變前隊,沿著來時的街道快速退出去。
那軍頭見狀不禁有些措手不及,想要叫住商隊,可是又感到手里沉甸甸的,心想這人還挺會做人,而且又認識那么多大人物,索性就賣個人情好了。就算上面追下來,他把這些銀子分給手下們再叮囑一句,就說壓根沒遇到什么商隊,誰知道?反正都在這里蹲了好幾天了。
商隊就這樣原路返回,然而剛沒走幾步遠,忽然前面一條岔道上沖出了一隊騎兵,身后還跟著兩百多名荷槍實彈的步兵,一下子截斷了商隊的退路。
騎兵當中慢悠悠走出了一個將領,打著戰馬緩緩來到了商隊中間,正好跟王發安撞了一個正面。這將領反身跳下馬,笑呵呵的迎了上去,抓住王發安的手用力握了握,說道:“老爺子辛苦了。在下劉將軍麾下兩營幫統沈鴻英,特奉劉將軍之令在這里迎接貴商號的到來。先前我那手下不懂事,冒犯了老爺子,老爺子還請勿怪!”
王發安臉色一變,他一眼看出這沈鴻英不是什么好貨色,只是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硬拼肯定沒有好下場,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了。
二十日中午,師部炊事班把飯菜送到了師部。忙碌了一早上的師部軍官們陸續放下手頭工作,來到院子外面露天而坐吃午飯。前幾天大雨過去了,好在烏云還沒有完全散退,這樣陰涼的天氣對于大夏天來說是難得的舒適。
吳紹霆拿了兩個面餅,端了一小蝶蘿卜干回到指揮所休息室獨自吃著。早上他剛剛接到兩份電報,都是從懷集發來的。懷集后勤通訊部轉發了來自南寧和一團團部的最新消息,關于陸榮廷對粵桂戰爭的態度,以及一團跟莫榮新打了一場硬仗的匯報,就這兩個問題師部討論了一上午。
他現在很糾結,不能說韋汝驄擅自做出進攻的指示是錯誤的,一個團長將兵在外,必然要有自己的指揮權。但是也不能因為陸榮廷責罵陸裕光的電報,促使一團和教導團打了一場還怎么殘酷的戰斗。從戰略意義上來說,韋汝驄的目的就是揪住陸榮廷的痛楚狠狠的打擊,可是也要考慮粵軍付出的代價。
何福光三下兩下吃完了飯,一邊端著茶缸喝著涼白開水,一邊走了過來。他看到吳紹霆一個人在指揮廳角落里發呆,有些奇怪的走了過來。
“都督,你還在為一團的事擔心嗎?”何福光擦了一下嘴,放下了茶缸,在對面的一張小竹椅上坐了下來。
吳紹霆深沉的吁出一口氣,躊躇的說道:“昨天打了一整天,一團和教導團合計陣亡了三百多人,傷者更是不計其數。不能把人命不當人命呀!”
何福光問道:“都督,今天早上我們都在討論這個事情,但是仔細的分析下來,說對不對,說錯也不錯。北線那邊到底該怎么定論,現在只能看都督你一個人的決定了。”
吳紹霆無奈的搖了搖頭,自嘲的笑道:“是呀,說對不對,說錯不錯,你說該怎么定論?我之所以感到憂心,是因為一團的實戰經驗太不足,雖然打過韶關,打過二十三鎮,可是歸根結底都是突襲戰。像信義縣戰場的曠野沖陣作戰,幾乎是沒有任何經驗。你看,只一天就犧牲了這么多戰士。”
何福光對犧牲的觀念沒有吳紹霆那么有情緒化,他是一個可以鐵石心腸的軍人,必要的犧牲是在所難免。他臉色很平靜,說道:“不過不管怎么說,昨天韋大人還是打出了幾個漂亮的戰術,狙擊手射殺了至少三十多名機槍手和十二個軍官;還派出教導團騎兵營饒到側翼打了一個機動偷襲。”
吳紹霆揶揄的笑道:“這又如何?奪下了第一線陣地,結果有沒守住。”
何福光淡然的說道:“我相信桂軍的損失肯定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他們下級軍官損失必然很嚴重。這對指揮層來說可是相當大的打擊。”
吳紹霆微微點了點頭,沉思片刻之后,說道:“我下午擬定一份獎狀,你明天親自去一趟信義縣,頒布幾個英雄獎章。獎章我會安排廣州那邊訂制,等出來之后再送過去。軍隊中需要一些英雄形象來帶動士氣。”
何福光揚了揚眉毛,笑道:“都督真是想法異于常人,不過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個好主意。”他停頓了一會兒,旋兒又復問了道,“那都督,一團那邊的戰事,您到底有什么看法?繼續打還是保存實力,您總得做出一個決定才是。”
吳紹霆深吸了一口氣,慢條斯理的把手里半個饅頭咬了一大口,一邊咀嚼一邊思考。
“發電報給韋汝驄,讓他自己慎重一些。粵桂戰爭未必是咱們頭等大事,湖南的曹錕或許才是我們的心頭大患。這一切還得看曹錕這個人物是怎么對待時局。”他悠然的說道。雖然聽上去有幾分賭博的意味,可是從這場戰爭一開始,他就已經是在賭博了。
“我明白了。”何福光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鄧鏗匆匆跑了進來,臉色顯得十分焦急。
吳紹霆和何福光齊齊看了過去,兩個人不由自主感到愕然,鄧鏗的臉上已經寫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吳紹霆趕緊問道:“士元,發生什么事了?”
鄧鏗切聲說道:“都督,福建出事了。”
吳紹霆眼睛瞇了瞇,沒有急著發表意見。
一旁的何福光卻有一些奇怪,反問道:“到底是福建出事還是湖南出事?”
鄧鏗臉色忿然,強調的說道:“是福建。剛才廣州打來電話,七月底南洋海輪的一艘軍用物資船在廈門被截了。這批軍用物資是由廣東前往上海,再從上海轉運到南京的。”
何福光怔了怔,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質問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什么人截的?海盜還是廈門原住民?”
鄧鏗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是福建艦隊的‘鏡清’號和‘保民’號。這件事是六天前發生的,要不是福建船政學堂的周葆燊發來電報,咱們到現在還被蒙在鼓里。”
何福光瞪大了眼睛,勃然大怒的叫道:“什么?福建艦隊憑什么截我們的船,是誰下的命令,許崇智還是孫道仁?這些卑鄙無恥之徒,討袁軍在江蘇、江西奮戰不止,他們不幫忙也就算了,竟然還趁火打劫!”
鄧鏗嘆了一口氣,他看了一眼吳紹霆,發現都督只是皺著眉頭沉默不語,隨后接著說道:“周葆燊在電報里說的不清楚,不過上海情報站昨天發來了一份電報,說第二鎮第七協協統李厚基在八月十二日早上,已經從上海分兵水陸兩路前往福建。開始我還沒當一回事,現在看來,應該是李厚基下的命令。”
何福光慍色十足,聽完鄧鏗的話之后,頓時又添了幾分愁容。
李厚基南下到福建,勢必是奉了馮國璋的命令,要求其接管福建軍政府的大權。福建一部分軍隊編制的糧餉現在還是依靠北洋政府撥款,省內的守舊勢力理所當然會心向北京政府。問題的關鍵是福建都督孫道仁到底是什么態度?李厚基十二號南下,十四號就下令截了廣東的運輸船,這動作也太快了一些吧!
何福光之所以發愁,是因為他推測到有可能福建軍政府內部已經發生變節,昔日極力擁護革命的同盟會成員孫道仁或者許崇智,又或者兩個人一起,說不定已經甘為北京政府的走狗爪牙了。如果真是這樣,福建局勢變化的實在太快,廣東這邊已然陷入了被桂、湘、閩三省包圍的境地。
鄧鏗等了一會兒,見何福光和吳紹霆都不說話,不禁有些著急了起來。他連忙催問了道:“都督,參謀長,現在我們該怎么辦?黃師長的部隊就指望我們廣東的后勤補給,這條海運線要是斷了,江蘇可就徹底完了。”
他是一個革命主義者,雖然跟了吳紹霆這么久,一些本性上的思維依然沒有改變。
“你還惦記著江蘇?”何福光沒好氣的哼了一聲,語氣激烈的說道,“咱們廣東大難臨頭了,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活菩薩!福建要是投靠了北洋,廣東可是三面受敵的下場!”
吳紹霆心中的想法跟何福光一致,廣東之所以不遺余力的遠洋輸送物資給江蘇,并不是什么革命同志的相互扶持,僅僅只是因為黃興帶著的部隊掛著革命粵軍第二師的番號。粵軍幫粵軍是無可厚非的事,更何況這么做還能贏來南方不少革命軍勢力的好感。
他早就料到江蘇討袁革命注定會失敗,如今福建艦隊截了廣東的軍用物資,正好給了自己一個不再勞師動眾浪費資源的借口。黃興在江蘇何去何從,只能靠他自己跟上海那一幫國民黨人自行解決。
現在他的心思必須放在福建、湖南和廣西三省的局勢上。雖然湖南的焦達峰還盤踞在衡陽,可曹錕不過是故意磨蹭,如果要打也就是兩天的事情。另外兩廣交戰正處于如火如荼的地步,這是最讓人煩心的地方,桂軍拖住了革命粵軍主力的第一師,而且戰斗消耗十分艱巨。現在又多了一個福建,就算革命粵軍有堅持戰斗的決心,可廣州大后方那些資產階級士紳們有這個決心嗎?
資產階級士紳支持粵軍打廣西,是因為陸榮廷統治廣東必然是一場災難,而且那時還是討袁革命鬧得正兇之際,大家多多少少有一些希望。可現在局勢變化太明顯,除了廣東略顯優勢之外,江西、江蘇、上海已經是沒落下去。
盡管資產階級士紳們不喜歡陸榮廷,可如果吳紹霆不能代表廣東大局利益時,他們寧可去嘗試著信任北洋政府。好歹北洋政府是國際上的法統,縱然沒有吳紹霆統治下政治清明、經濟蓬勃,也要比滅亡好得多。
對于吳紹霆來說,如果失去了本省資產階級的支持,沒有軍餉沒有糧草更沒有人心,這一仗必然不戰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