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紹霆回到西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倪端。
倪端一大早沒有去第三營的營務處,整個西郊軍營中也不少士兵無故無故缺勤。
不過,這一切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畢竟年關將近,很多的人借此機會開小差出去鬼混,甚至當逃兵回家團圓,這都是屢見不鮮的事情。
吳紹霆在軍官宿舍找到了倪端,倪端雖然將逃跑的行李打點妥當,可是一直呆坐在房間里,一點逃跑的意思都沒有。當倪端看到吳紹霆來了之后,馬上振奮了起來,連忙追問情況如何。吳紹霆將實情簡略的告訴了倪端,他現在也不太確定算不算安全。畢竟他在掩護廖仲愷從據點出來之后,官軍就發動了進攻,如果留在據點的人沒有來得及燒毀名冊,那還是會有危險。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倪端鄭重的問道,臉色很是嚴峻。
“我也不知道。現在都快天黑了,如果要逃那就得抓緊了。”吳紹霆嘆息的說道。
“你會怎么做?”倪端追問道。
吳紹霆沉默了一下,緩緩的開口說道:“我覺得我們應該留下來了。同盟會據點被搗毀是中午的事,如果官軍搜到了名單,那下午就應該來西郊軍營抓人了。既然現在都還沒有動靜,也許同志們已經成功銷毀證據了。”
倪端點了點頭,認同的說道:“你說的有道理,那我們還是再賭一賭吧。”
吳紹霆問道:“你通知了其他人嗎?”
倪端說道:“是的,有些人早上就已經走了。不過這段時間軍中查的不嚴,如果這次真的能僥幸混過去,我還可以再聯絡他們回來。”
吳紹霆微微點了點頭,決定道:“那好吧,我們就先這么辦了。”
他說完,起身準備離去。
倪端又起身叫住了他,鄭重其事的說道:“吳大人,這次真的多虧了你挺身而出。”
吳紹霆淡淡的笑了笑,說道:“先別說的太早,事情還沒過去呢。”
當天晚上總算收到了一個讓人安心的消息,城中圍剿革命黨的行動結束,除了端毀了一個革命據點之外,一個活口都沒有抓到。官軍在進攻那座宅院時,遭到了僅有的幾個革命黨人奮勇阻擊,雖然十幾分鐘后仍然突破了防線,可是宅院的主人在最后一刻點燃了煤油,還引爆了一顆炸彈。兩座宅院基本上全部葬身火海了,連同還搭上了五個官兵的性命。在陳廉柏提供的線索之下,城中還在繼續搜索胡漢民、譚人鳳、關仁甫等等革命黨核心人物,盡管畫出了圖像、查出了住址,可是到目前為止依然一無所獲。
將軍府與總督府為此大鬧起來,孚琦責怪張人竣辦事不力,革命黨是狡猾的,怎么可以明目張膽就派軍隊去圍攻?應該派便衣偷偷接近再行動,不給革命黨任何準備的時間。張人竣則反詰孚琦越俎代庖,原本就是巡警營的行動,莫士誠的計劃是兩天后陳廉柏交軍火時再行動,偏偏將軍府勒令盡快行動,最終致使了行動倉促,讓革命黨人銷毀了證據。總之雙方都爭持不下,相互詆毀和推卸責任。
接下來的幾天,廣州城大街小巷還有巡邏、崗哨,但是這些戒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官兵們都是走走形式罷了。大家心知肚明,這次行動徹底砸了,革命黨該逃的已然逃走。
西郊軍營沒有發生任何事,吳紹霆和倪端等人總算可以松一口氣了。
轉眼間到了大大,將軍府和總督府因為前不久圍剿革命黨失利正在慪氣之中,所以無論是新軍還是舊軍都沒有收到任何新年補貼。一切照舊,一日兩餐,粗茶淡飯,不見得任何喜慶的氣氛。
不過吳紹霆從張盛霆公司拿到了紅利,年三十前他又派人去取了一筆過來,一共兩百塊。雖然不多,但是讓一個營加餐一頓還是不在話下的。當天他讓陳芳帶著營務處軍需官,拿著錢去城內采購了一些食材,送到炊事班準備大飯。看到第一營紅紅火火準備大飯,第二營和第三營都羨慕到了極點。
這些士兵們越來越覺得吳大人不來自己營帶兵,真是老天瞎了眼,哪里去找這么好的大人呀,自己出錢給士兵們準備大飯。
第二營和第三營的長官們當然感覺到了兵士們的怨言,他們自己也很郁悶,吳紹霆怎么就那么有舍得呢?經過一番商議,他們找到吳紹霆,打算與第一營一起吃一頓大飯,由全軍再湊一些錢,添置更多的食材。吳紹霆認為過年就應該熱鬧一些才是,自然就答應了下來。結果第一營和第二營全部湊出的銀子才只有四十兩不到。吳紹霆并沒有在意什么,只說哪怕再困難,大家勻一勻也要過一個大大。
于是,今年的大大西郊這邊最熱鬧的就是第一標了。大家都聚集在第一營營區這邊,點了幾十堆篝火,在寒風中歡天喜地的迎接了己酉年到來。
西郊其他營區的官兵聽著這邊的高興聲,只能暗暗的嘆息,捂著被子假裝睡覺。
正月初一這天早上,廣州城內很熱鬧。大戶人家按照傳統慣例要派發利是,街道上到處都是跑來跑去的人影,平頭老百姓們在點頭哈腰的湊到張老爺家門口領了張家的利是之后,又要趕往另外的陳老爺家去排隊。雖然紅包里面都是幾分錢的消遣,可是對于他們來說這已經算得上是一筆不小的生活補貼了。
軍營里面可一點動靜都沒有,長官們沒有派利是的傳統,士兵們也不需要相互串門拜年,幾乎新年是無事可做的。對于士兵們來說,新年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睡懶覺,如果連這僅有的好處都不珍惜,那幾乎真是到了可憐的地步了。第一標昨天吃大飯一直到深夜,各營的主官們到現在都還沒起來,更別說其他人了。
吳紹霆今天一早卻沒能睡一個安穩覺,大約八點的時候,房門就被第一次敲響。他迷迷糊糊起來打開門時,見站在門口的是陸軍衙門小吏梁鴻楷。
“打攪吳大人了,吳大人新年好呀。”梁鴻楷笑呵呵的說了道。
“哦,原來是梁兄,好久不見呀。”吳紹霆客氣的說道。自從上次梁鴻楷幫他帶路之后,自己已經大半年沒有見到此人了,原本以為其申請去武備學堂深造,沒想到今天又見面了。
“不敢當不敢當。小的今日在衙門值班,一大早郵差送來一封快信,是從香港送來的。小的覺得正月初一還派過來的信,肯定是十分重要的信函,所以一大早就送過來。不料打擾吳大人休息了……”梁鴻楷十分歉意的賠笑著。
吳紹霆見梁鴻楷雖然還是一個愣頭青,不過對方始終給自己笑呵呵和善的印象,看來這位未來的粵軍軍閥頭目必定是笑面虎了。他同樣保持著一臉和氣,連連說道:“梁兄,瞧你說的,你這么一大早趕來送信,我謝謝你才是,何來叨擾?”
他從梁鴻楷手中接過了信封,看了一眼落款處,寫著的是“恩白”,這個人名自己好像沒什么印象呀?他沒有急著拆開信,再次抬頭看著梁鴻楷,對方還是笑呵呵的站在門外,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他馬上猜出,梁鴻楷肯定還有話要說。
“梁兄,你還有什么事要交代嗎?”他疑惑的問道。
“交代不敢當,小的只是……呵呵,只是有一事相求,雖然有些厚顏無恥,不過小的還是覺得這件事只有吳大人能幫小的了。”梁鴻楷很不好意思的說道。
“呵呵,梁兄既然信任我,那是我的榮幸。你盡管開口說吧,只要是我能幫上忙的,我一定不會推辭的。”吳紹霆笑著道。
梁鴻楷聽到這里,心中暖洋洋的,這位吳大人還真是禮賢下士呀。于是他說了道:“其實是這樣的,小的在陸軍衙門當了兩年文吏,對衙門里的上下細末早已熟絡。另外閑暇之余小的也鉆研軍事讀物,雖算不上胸有武略經緯,但尋常軍事道理還是略知一二的。”
吳紹霆緩緩點了點頭,雖然沒怎么聽明白梁鴻楷要表達什么,但還是“哦”了一聲,道:“梁兄果然是刻苦認真,積極向上呀。”
梁鴻楷謙虛的笑了笑,繼而又說道:“小的意思其實是……聽說吳大人第一營尚且缺一名隨軍文案,不知小的可否……”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只鼓鼓的小布袋,雙手遞給了吳紹霆,“這是小的一點心意,雖然少了一點,還請吳大人不要見笑才是。”
吳紹霆接過了那小布袋墊了墊,里面嘩啦啦的響了起來,不過他還是聽得出來裝在里面的肯定不是大洋,應該是碎銀子和銅錢罷了。他明白了梁鴻楷的意思,梁鴻楷不想繼續呆在沒有前途的衙門里面,想要轉入軍隊之中,這樣晉升的空間就大得多了。
他暗暗感嘆,這小子果然是有上進心的。
梁鴻楷既然能夠成為未來粵系五大軍閥之一,那就說明這個人是有能力的。
如今第一營的情況十分復雜,趙聲的勢力雖然遭到了創傷,可是并沒有完全瓦解。只要趙聲親自來第一營下達命令,相信全營大部分士兵還是會果斷聽命于趙聲。
吳紹霆已經意識到培養自己勢力的重要性,既然梁鴻楷不去賄賂軍官處的官員,而是專程跑來找自己,這足以說明了其對自己的看好。放著這么好的人才不用,那豈不是太傻了?
“哦,是這樣啊。”他呵呵笑著點了點頭。
“還請吳大人成全呀。”梁鴻楷向吳紹霆躬身行禮。
“既然你識字,又能撰寫,更有毛遂自薦之勇氣,我營中確實缺一個文案。這樣吧,節后我會向上面推薦你的,應該不會出什么意外了。”吳紹霆說道。
“果真如此,那就多謝吳大人了。吳大人對小人的知遇之恩,小人沒齒不忘。”梁鴻楷連連道謝。
“瞧你說的什么話,我不過是補缺罷了,你能否勝任軍中之職,還得看你自己的能力了。這錢你拿回去吧,我可不是那種人,梁兄你要是再這樣,那可就是侮辱我的為人了。”吳紹霆將布袋還給了梁鴻楷,笑著說道。
梁鴻楷感激不盡,心中對吳紹霆更加佩服了:能跟著吳大人這樣清正廉明的長官為伍,何愁沒有出頭之日?
送走了梁鴻楷之后,吳紹霆回到宿舍關上門,這才拆開那封信看了一遍。
才看到一半的時候,他就立刻知道了這位“恩白”是誰,不是別人,正是廖仲愷。
廖仲愷在舊金山出生時本名叫“恩煦”,后來隨母親回國之后,又改名為“夷白”。這“恩白”的名字,正是從兩個名字中各取了一字拼湊而成。
廖仲愷寫的這封信就是告知吳紹霆其在香港已經安全,并且也順帶說明了譚人鳳去往廣西避居,胡漢民則在惠州與陳炯明、黃興一起,讓吳紹霆轉告軍中其他同志,不要過多擔心。
雖然信中沒有講明廖仲愷是怎么在沒有護照的情況下進入香港,不過這樣的細枝末節已經不足重要,關鍵是同盟會的諸位都還安全。
信文中還提到廣州新軍革命起義的行動雖然中斷,但并不意味著夭折。這段時間讓同志們都喘口氣,待到時機成熟之后,必定卷土重來。
吳紹霆將信箋燒掉了,打算下午再去告訴倪端,于是又爬上床睡覺去了。
到了十點時,房門第二次被敲響了。
吳紹霆無可奈何的再次起身開門,發現來的是陸軍衙門的侍從官,侍從官說是上面派給營級軍官一筆利是,特意送了過來。他接下了紅包,謝過之后連看都沒有看,便再次倒床睡了過去。
第三次有人來敲門的時候,已經是正午時分了。
吳紹霆的睡意徹底被打散,索性起來穿好了衣服,然后才打開了房門。
不過這次站在宿舍門口的人讓他大吃了一驚,來者竟然是張小雅。
正月的天氣很冷,張小雅穿著一件雪白色的毛絨披肩,整個人讓披肩裹成了一團,顯得雍容又可愛。她的小臉讓寒風吹得紅彤彤的,秀發簡單的梳了在腦后,末梢扎了一個小花結,看上去又精神又簡約。
在宿舍臺階下面,還站著兩個張家的下人,每個人手里都提著一大堆包好了的東西,看上去有點像是年貨。
“你做乜系呀,這么久才開門,我快凍死了。”張小雅嘟著小嘴佯裝生氣的說道。
“我剛剛才睡醒呢,當然要穿衣服嘛。張小姐怎么大老遠跑到軍營來了?”吳紹霆笑著問了道。他閃開了神,將張小雅讓進了屋子。
不過宿舍實在太小,張小雅進來之后也不知道該站在那里,只好還是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她幽然的嘆了一口氣,慢慢搖著頭說道:“你瞧瞧你,身為公司的副經理,住的地方這么小呀!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呢。”
吳紹霆呵呵笑了笑,將房間里唯一的一張椅子拿到了張小雅面前,說道:“張小姐,這里可是軍營,又不是大飯店,我一個人有這樣住處已經很不錯了。”
張小雅坐了下來,一副好奇的樣子四處打探著。
吳紹霆在自己的床榻上坐了下來,稍微等了一會兒之后,問道:“張小姐你還沒告訴我,你今天怎么會來軍營呢?”
張小雅嘿嘿一笑,很開心的說道:“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呢,我當然是來給你派利是咯。”
吳紹霆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張小姐你還真是有心了,專程來派利是呀。”
張小雅轉身對門口兩個下人招了招手,說道:“你們把東西放進來吧。”
那兩個下人匆匆的就走了進來,將一大堆東西就放在了宿舍靠墻的位置。
“喏,這些是我帶給你的年貨,有臘肉,還有鮑魚干。另外呢,我還給你準備一個大紅包。”張小雅笑嘻嘻的站起身來,掀開了披肩,手里拿著一個十分精致的紅包。
紅包看上去還十分厚實,可以想象里面裝了不少錢。
吳紹霆略略想了想,然后將放在床頭陸軍衙門派下來的紅包拿了起來。他走到張小雅面前,笑道:“那我先多謝張小姐的利是了,既然我們是同輩,理應禮尚往來。雖然我比不上張小姐你這么富裕,可是還是要意思一下的,希望張小姐不要嫌棄呀。”
張小雅幾乎是用奪的方式從吳紹霆手接過了紅包,然后才把自己的紅包塞給了吳紹霆。
“哈哈,這是今年收到的第一封利是。”她很高興的說道。
“是嗎?不過我相信張小姐你今天還會收到更多利是的呢。”吳紹霆看著張小雅天真可愛的樣子,心中感到了一份溫馨,這個女孩子總是給自己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
“對了,你中午有事嗎?要不要跟我一起進城去玩,今天城內可熱鬧呢。”張小雅一邊小心翼翼將紅包放進了披肩的內口袋里面,一邊問道。
“哦,只怕不行呀。軍營可沒有過節一說的,隨時都有任務的。”吳紹霆想到下午還要去找倪端,所以就推辭了。
“唉,真沒意思。那算了,我還是回去吧。你這里什么都沒有玩的,回去之后也無聊,要跟著爹爹到處去拜年,每年都這樣,煩死了。”張小雅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吳紹霆沒有多留,畢竟軍營里面本來就不方便,他送張小雅出去了,張家的小轎車就停在宿舍大院的外面。
這時大院里已經有一些軍官在進進出出了,他們都看到張小雅從吳紹霆宿舍出來,每個人臉上又是驚訝又是羨慕。他們自然是認為吳紹霆傍上了張家大小姐,先不說張家的財勢,單單這位張小雅就已經算是一位極品小美女了。什么叫財色兼收?這就是呀!
吳紹霆雖然感受到了周圍人的目光,卻沒有多說什么,他不喜歡解釋。
至于張小雅這個小孩子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依然是自喜自樂。
下午,吳紹霆將廖仲愷的來信告訴了倪端,讓倪端通知其他同志放下心來。
大年正月的日子對于軍營來說很難打發,雖然空閑的時間多了,可是大家身上卻沒錢。有的人寄回家了,有的人因為天氣太冷、冬裝不派發,只好自己湊錢買棉衣,還有的人年三十那天吃喝干凈了。總之沒了錢,就沒有樂子,賭博、嫖妓、喝酒都成了空談。
就這樣慢慢熬過了正月中旬,月底的一天,從陸軍衙門忽然傳來了一個消息,新軍二十四鎮近日將要舉行一場臨時性的校閱。大家很容易的就猜到了原因,二月份京城就要派人下來審查二十四鎮的訓練工作,再次之前肯定要先磨合一下全鎮的默契。
對于這次審查,孚琦是充滿了十足的期待。身為廣州將軍一職,如果能在任期能讓麾下新軍獲得正式番號,這是不容小視的政績。目前全國新軍獲得正式番號的,除了老字號的北洋六鎮之外,各省各地再沒有第七支部隊了。如果這第七的名譽讓二十四鎮拿到,十之八九會成為一時熱點。
正月底,孚琦將第二標和騎兵標從廣州城內調到了西郊。
這一下子西郊就熱鬧了,原本空曠的營區一下子擠入了將近三千人,還有好幾百匹戰馬。
為了給第二標和騎兵標安排住宿,軍營里只要有空置的床位,全部都安排人填上。
以前大家住得挺松散,現在卻跟包餃子似的全部壓在一起,甚至還有的營房都被要求打地鋪了。雖然士兵們熙熙攘攘有不滿情緒,可是誰也不敢抱怨出聲來,畢竟大家吃的、住的、用的都是公家的,公家怎么安排就要怎么照做。更何況這個情況僅僅只會持續一個月,一旦京城練兵處的官員審查結束之后,第二標和騎兵標終究會各歸各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