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熙出了素帷廣室,憋著一腔怨氣來到陳操之、冉盛居住的客舍,立在庭下喝道:“陳操之,出來見我!”
陳操之正與冉盛在燈下相談,聽到桓熙無禮的大叫,起身緩步走出,彬彬有禮道:“世子有何吩咐?”
桓熙冷笑道:“別裝作無辜的樣子,我征聘慕容垂干你何事,你要阻我!”
陳操之微笑道:“原來是這事,世子,請入內說話。”
桓熙倒想聽聽陳操之如何巧辯,然后他直言羞辱之,冷哼一聲,大踏步入內,按膝跪坐,橫眉立目,等著陳操之向他解釋——
陳操之好整以暇,端著茶盞抿了一口,徐徐放下,卻不給桓熙敬茶,說道:“世子既已向桓公問過這事,那么遵命便是,還有何話說。”
桓熙沒想到陳操之是以這種藐視的口氣與他說話,簡直氣炸了肺,怒叫道:“陳操之,你請我入內說話是為了羞辱我是嗎!”
陳操之道:“正是。”
桓熙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張口欲言,卻只發出“嗬嗬”的嘶啞聲音,想挺身站起拔刀狂砍陳操之,雙足卻因狂怒而痙攣僵硬幾乎不能動彈,但兩耳并未失聰,陳操之的聲音依然字字清晰:“汝何德何能,值得我輔佐?嵯峨山天落泉邊,你沒看清自己的嘴臉嗎?你為何不去向桓公哭訴,說我陳操之羞辱了你?”
陳操之露骨三問如三記大錘,重重撞擊在桓熙胸口,桓熙幾乎吐出血來,身子打顫站起來,指著陳操之道:“你,我,不死不休!”卻不敢拔佩刀當場拼命——
陳操之微笑道:“拭目以待。”
冉盛看著桓熙踉踉蹌蹌走了,皺眉道:“阿兄是故意要激怒桓伯道嗎?”
陳操之道:“該解決一些事了,久拖與我不利。”
冉盛問:“桓伯道盛怒而去,阿兄料他會有何舉措?”
陳操之道:“向桓公哭訴說我羞辱于他,請桓公作主處置我,此為下策;暗伏私兵殺死我,此為中策;弒父奪權,然后對付我,此為上策。”
冉盛道:“那阿兄以為桓伯道將施行哪一策?”
陳操之道:“桓伯道雖已毀容,卻更看重顏面,他是不會向其父哭訴的,而且即使他說了,桓大司馬也不會信,我怎么可能會說那種話!所以說桓伯道雖愚,也不會行此下策;至于弒父奪權,我料桓伯道無此決心和魄力。”
冉盛道:“如此說,桓伯道將會伏兵刺殺我等,阿兄需要預先布置什么嗎?”
陳操之道:“待我兄弟一行離開姑孰回建康途中,應是桓伯道伏擊我等的良機——暫勿驚攏他人,我自有對策。”
桓熙被父親呵斥,又被陳操之羞辱,有生以來無此黑暗悲憤,他行尸走肉一般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在院中象困獸一般來回走動,猛地一拳擊在院中一株枇把樹上,樹干震顫,但枇杷葉子肥厚,無一片葉子飄落,倒是桓熙自己拳頭疼痛難忍,使勁甩手——
“取酒來!”桓熙厲叫道,自母喪之后,他已有一年余未曾飲酒,今日是氣憤填胸,無酒不足以解憂,桓熙現在是清心寡欲,其妻袁氏久居母家,原有的兩個姬妾兩年前也暴病而亡了,此后未再納妾。
桓熙自斟自飲,又哭又笑——
“阿兄,飲酒也不叫上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桓熙的二弟桓濟走了進來,對坐而飲,飲了兩盞才發現阿兄神色有異,問:“阿兄何事憤慨?”
桓熙喝得酒水淋漓,恨聲道:“陳操之,我誓殺汝!”
桓濟忙問究竟,桓熙只說了陳操之阻撓他征聘慕容垂為司馬之事,卻不說方才到客舍自取其辱,桓濟怒道:“陳操之欺人太甚,爹爹就這般聽信讒言嗎!”
桓熙雖對父親桓溫懷恨在心,但尚有理智,不會在桓濟面前流露對父親的怨恨,只是道:“爹爹受此人蒙蔽久矣,我欲殺之除此奸佞,二弟可肯助我?”
桓濟雖然惱恨陳操之,卻不至于殺之而后快,畢竟新安公主司馬道福對陳操之是一廂情愿,而他對司馬道福也沒什么感情,但若是兄長桓熙肯動手除掉陳操之,那他是決不會反對的,此中心思有不足與他人道者——
當然,有些提醒還是必要的,桓濟道:“陳操之公然與阿兄作對,誠然該殺,但爹爹尚受此人蒙蔽,阿兄擅自殺他,爹爹豈會答應?”
桓熙已經無法再忍耐,說道:“我拼著受爹爹責罰,也要殺些(此)奸佞!”又冷笑道:“爹爹總不至于要我給陳操之抵命吧。”
桓濟道:“阿兄說得不錯,陳操之未死,爹爹當然要顧及大局,若陳操之已死,爹爹就只會為我龍亢桓氏考慮,會竭力維護阿兄。”
桓熙一拍案,說道:“好,此事已決,陳操之必死。”
桓濟問:“阿兄將如此對付陳操之?陳操之族弟陳裕有有(萬)夫不當之勇,阿兄不可不慮。”
桓熙冷靜下來,思付半晌,說道:“我不會在姑孰城動手殺他,這樣不好開脫,陳操之不是這兩日就會回建康嗎,我于姑孰城北二十里處的藤子山、洪幕山一帶伏兵將陳操之與其隨行者格殺殆盡,然后推到山賊頭上,爹爹即便知道是我所為,也只有幫我掩飾,至于陳裕,雖然勇猛,但我又哪里會正面與他為敵,只以強弓硬弩伏擊,先就射殺陳裕。”
桓濟贊道:“阿兄算無遺策,陳操之必死無疑了。”
桓熙咬牙切齒道:“我要生擒陳操之,痛加折辱,讓他跪在我足下苦苦求饒,然后再將其碎尸萬段,以泄我心頭之恨!”
桓濟不明白桓熙對陳操之哪里來的這樣刻骨仇恨,但他不會勸阻桓熙,還會提供一些幫助,因為他希望此事鬧大——
五月三十日午后,陳操之向桓溫辭行,他準備明日啟程回建康,稟明皇帝后,便回錢唐省親祭祖——
正說話間,李靜姝牽著桓玄走了進來,向陳操之盈盈拜倒,說道:“靜姝拜見陳師,數年不見,陳師也為人父了,可喜可賀。”又命小桓玄向陳操之行禮。
陳操之少不得要夸贊桓玄聰明可愛,不料那李靜姝說道:“聽聞陳師的長子伯真小郎君與顧參軍之女已有婚約,是指腹為婚,真是有趣,靜姝想為小玄求你家右夫人謝氏所生之女為妻——將軍以為如何?”李靜姝最后一句是對桓溫說的。
陳操之趕緊道:“李娘子有所不知,我與謝幼度在鞏縣時就有約定,幼度之妻桓氏與我妻謝氏所生的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約為婚姻。”
“竟有此事!”李靜姝狐疑地看了陳操之一眼,謝玄之妻乃桓豁女,陳操之既如此說,李靜姝當然不好再爭,想了想,卻又道:“陳師長女與小玄年歲相當,亦是良配。”
李靜姝原想求謝道韞女為桓玄婦,現在退而求其次,陳芳予雖是庶出,但卻是陳操之長女,也可接受——
桓溫心知李靜姝這是欲讓桓玄與錢唐陳氏聯姻以立根基,想想這門親事似乎不錯,當初南康公主還想將女兒桓幼娥嫁給陳操之,當下微笑不語,看陳操之如何表態一—
陳操之心道:“李靜姝行止乖戾、喜怒無常,桓玄更是敗家子,我陳操之的女兒如何能嫁入這樣的人家!”但此時若堅拒,必惹惱桓溫,當即含笑道:“能與龍亢桓氏聯姻,又是我錢唐陳氏的高攀,只要桓公與李娘子不棄,待雙方子女長成后,便可議親。”
李靜姝還待說話,桓溫笑道:“傾傾何必太急,玄兒不到四歲,難道現在就要與陳子重之女行六禮嗎!”
陳操之亦笑,然后辭出。
此時的桓熙正在子城軍營與慕容垂密談,桓熙表明了欲除陳操之之意,希望慕容垂父子助他一臂之力,慕容垂聞言大驚,連稱不可、萬萬不可——
桓熙不悅道:“慕容將軍,熙視你為忠義之士,故將此絕密相告,你卻阻我,是何道理?”
慕容垂道:“陳操之是桓公倚重之人,世子卻無故殺之,桓公必震怒,只恐世子難繼桓公基業。”
桓熙冷笑道:“我既便不殺陳操之,我父只怕也不會讓我承繼他的基業了,何如趁此良機殺陳操之泄憤!”
慕容垂聽桓熙這么說,心里涼了半截,這種人是能做皇帝的人嗎,為殺陳操之泄憤就不顧自身前程,他慕容垂追隨這樣的人早晚死路一條,說道:“在下所慮的是,世子非但殺陳操之不成,反而惹惱了桓公,那時世子該如何自處?”
桓熙瞠視慕容垂,森然問:“慕容將軍要去告密?”
慕容垂道:“世子對我父子恩義甚重,慕容垂豈是那等卑劣之人,只是我父子乃是羈旅之臣,一切都得小心謹慎,不敢干預世子此等非常之舉。”
桓熙臉色稍緩,說道:“罷了,我亦不強求。”拂袖出帳時又說了一句:“人道慕容垂父子英雄,言過其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