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假譎
四月初三卯時,朝陽初升,霞光萬道,一望無垠的青青大麥在風中微微起伏,目力所及,麥葉搖曳如綠海,平原之美,讓人心胸大暢。
陳操之一行三百余人離了平輿蘇家堡前往長安,蘇道質率族人直送出十余里外,殷殷道別,蘇道質懇切道:,陳使君歸國返程時一定再來弊堡歇腳,到時蘇某還有事要向陳使君請教。”
蘇道質的長子蘇騏領了十名部曲追隨陳操之西去長安,說是為了長見識和多歷練,陳操之有心結納平輿蘇氏,對此自無不允。
此后數日,天氣晴好,一行人過上蔡、隱陽、臨穎,一路往西北方而行,從臨穎往北百里便是許昌,許昌原是穎川郡治所在地,數十年來晉燕大軍數度在此交鋒,豫州大城許昌忽而屬晉、忽而屬燕,難以久治,所以東晉朝廷于三十年前即咸康二年把襄城郡并入穎川郡,穎川郡治便由許昌遷往襄城,襄城距許昌一百余里,太守高柔便駐守于此,這里西接氐秦、北抵前燕,戰事頻仍,在這里為官,比之江左艱難得多,現今許昌又被燕將慕容塵占領,鮮卑騎兵兩個時辰就可從許昌掩至,襄城厲兵秣馬,常年備戰,除了一些強大的塢壁繼續留在這里,一般民戶都陸續南遷——穎川郡太守高柔前日接到陳操之的書信,極為重視,連夜與屬吏幕僚商議,次日便派出五名頗有聲望的郡吏分別拜訪穎川七縣的各塢壁宗帥首領,陳操之一行到達襄城時,這些郡吏尚未回郡治復命,但陳操之認為那些流民宗部有這樣的安撫,應該是不會立即倒向氐秦了,那些塢壁會持觀望態度,看晉與秦、燕角逐,誰占上風,再考慮歸附誰,塢壁宗部是三國都在爭取的,倒不必擔心會遭到剿滅,生當亂世,宗族生存是第一,所謂民族大義,此時尚在其次。
太守高柔年過四十,精明強干,兩鬢微霜,得知陳操之到來,親自出城迎接,入郡府飲宴,接談之下,高柔大為傾倒,這謝安石和桓符子皆賞識的年輕才俊果然見識不凡,對秦、燕兩國的形勢辨析尤精,讓高柔有茅塞頓開之感,高柔懇請陳操之在穎川小住幾日,待安撫塢壁宗部的郡吏回來之后,請陳操之為他參謀對策,又道:“陳公子是長文公后人,既至穎川,自然要去祖居探望,高某愿陪陳公子前往。”穎川四姓,陳、荀、鐘、庾,陳氏原是穎川第一望族,荀氏居次,晉室南渡后,庾氏成為穎川第一大姓,荀氏亦衰微,錢唐陳氏更是淪為庶族,今雖重列士籍,但在江東,依然只能算是次等士族。
四月十一,高柔陪同陳操之一行來到襄城以北八十里的陽翟縣,陳氏祖居穎川郡陽翟縣,本地陳姓已星散,故宅祖堂毀于石勒時,陳操之在祖居廢墟憑吊了一番,亦無甚感觸,回到縣衙時卻得到一個消息,駐守洛陽的冠軍將軍陳祐以糧盡援絕,自度不能守,乃以救許昌為名,率二千軍士退出了洛陽,至半道,聽說許昌已陷落,遂奔新城,現在留守洛陽的只有冠軍長史沈勁及其私募的壯士八百人,傳聞慕容恪、慕容垂不日將興兵取洛陽,洛陽危在旦夕——
沈赤黔一聽,心急如焚,去年他父親離開吳興時,就在家廟祭祖時表示了為國捐軀、重振家聲的決心,現在冠軍將軍陳祐退出洛陽,只有他父親不足千人堅守,顯然是欲與洛陽城共存亡了,洛陽孤城,勢難堅守,城破日便是其父沈勁捐軀之時。
沈赤黔懇請陳操之,讓陳操之轉求穎川太守高柔發兵救洛陽。
陳操之搖頭道:“高太守不過兩千步卒,如何救得洛陽!而且燕將慕容塵三千步騎屯許昌,隨時可能進攻襄城,高太守斷無舍本郡而救洛陽的道理。”
沈赤黔自幼讀兵書,明白陳操之說得極是,但父親沈勁的安危他如何能不急,畢竟只是十六歲少年,驚惶無計,只想著立即趕去洛陽與父親相見。
陳操之安慰道:“赤黔不需心焦,我奉朝廷詔令,詔拜汝父為揚武將軍,自是要去洛陽走一遭,我聞年初鮮卑慕容氏將其國都由龍城遷到河北鄴城,其宗廟、百官尚未詣鄴,慕容恪要攻洛陽,必要等新都初定才好用兵,而且慕容恪用兵有個習慣,出兵之先會遣人招納將要攻取之地的士民和諸塢壁,恩威并施,先讓諸塢士民歸附,然后攻之,既有仁義之名,又可事半功倍,我等且在穎川滯留數日,查探消息,再作計議。”
陳操之一面在陽翟等待消息,一面命人緊急傳書駐軍合肥的桓溫,言明洛陽形勢,請桓溫下令袁真、庾希率舟師援救洛陽,陳操之又請穎川太守募集米糧,準備饋援洛陽。
此后數日,太守高柔派往各塢壁安撫宗帥首領的諸郡吏陸續返回,徑至陽翟來見高太守,在這些郡吏拜訪的二十七個塢壁中,除了發現有氐秦使者游說外,還有慕容恪派來招納士民的使者,慕容恪派來的使者多游說洛陽以東的諸塢,一待諸塢歸附,就是興兵攻取洛陽之時。
高柔與陳操之商議,對那些與氐秦聯絡的塢壁以恩撫為主,而對洛陽諸塢壁,除了恩撫外,派出刺客,將那些往來塢壁的燕國使者刺殺。
東晉自殷浩始,各軍府多蓄刺客死士,殷浩就曾多次派人刺殺姚襄,高柔的穎川郡雖沒有專門的刺客,但只要派遣少量善騎射的軍士,許以重金獎賞,就可狙擊燕國使者,阻撓慕容恪招納洛陽諸塢的計策得逞。
四月十七日,陳操之辭別高太守,兼程趕往洛陽,高柔承諾將于本月底募米兩萬斛運至洛陽,助沈勁守城。
陽翟距洛陽三百六十里,四月二十一日午后,陳操之一行三百余人風塵仆仆渡過伊川,奉陳操之、沈赤黔之命快馬趕往洛陽報信的沈氏私兵已先一日到達洛陽,沈勁得知兒子沈赤黔隨陳操之前來,又驚又喜,喜自不必說,驚的是,洛陽乃四戰之地,他沈勁為家國計已抱必死之心,但絕不愿兒子沈赤黔與他一起斃命于洛陽。
沈勁率眾迎出十五里,在龍門正遇陳操之一行,沈勁與沈赤黔父子相見,不禁悲喜交集,沈勁已知兒子拜在陳操之門下,心下甚慰,沈勁對陳操之懷有感激之情,去年就是因為陳操之,他才有報效國家、洗刷先人之恥的機會,短短一年,陳操之已經由九品西府椽升任七品太子洗馬,這樣的升遷速度只有高門大族的優秀子弟才有,此番陳操之出使氐秦,必有作為。
暮色蒼茫,陳操之一行自平昌門入洛陽,這座自商周時就是河洛大城的兩千年古都冷冷清清,燈火稀疏,寬闊而殘破的街道行人稀少,殘垣敗壁隨處可見,自東漢末年董卓之亂以來,繁華的洛陽幾成廢墟,兩百里內,屋舍蕩盡,無復雞犬,曹操移都許昌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洛陽殘破荒涼,曹丕稱帝后重建洛陽,再經司馬昭父子數十年營建,洛陽再現繁榮,但八王之亂隨起,王彌、劉曜、石勒先后攻破洛陽,洛陽再遭大劫,五胡征戰,洛陽也一直沒有恢復舊觀,現今城中人口不足五千人,大多數百姓寧愿依附各塢壁,也不愿留在城中,所以此時的洛陽給陳操之的感受是不勝荒涼,桓溫提議還都洛陽真是有些不切實際。
洛陽百姓聞得江東天使來此,扶老攜幼前來拜見,陳操之不憚勞累,好言撫慰,洛陽百姓皆大歡喜。
冠軍將軍陳祐退出洛陽后,沈勁自然也就不客氣地占據了其將軍府,當夜沈勁便在將軍府設宴款待陳操之一行,陳操之代表大司馬桓溫授予沈勁揚武將軍的符令,沈勁手下的八百軍士都是沈氏私兵和沈勁募來的吳興壯士,雖然孤城無援,但上下一心,甚是團結,得知沈勁得到朝廷嘉獎,并且不日將有兩萬斛米運至,從(眾?)軍士心氣大振,誓要堅守洛陽城。
當夜,陳操之與沈勁秉燭長談,沈赤黔本想就此留在父親身邊,但沈勁堅決不允,定要沈赤黔隨陳操之去長安,陳操之知沈勁心意,當下也不挑明,只細問沈勁與燕軍交戰情況,沈勁往往以少擊燕眾,數度摧破之,但八百弊卒困守孤城,城破是遲早的事,沈勁是決不肯棄城而走的,據沈勁派出的探報得知,燕國太宰慕容恪此時尚在鄴城,吳王慕容垂與侍中慕輿龍遠赴龍城遷徙宗廟來鄴城,又因桓溫舟師移屯合肥,估計短期內燕軍不會來攻洛陽,但慕容恪已經先期派人來招納河洛諸塢士民,只怕不出三個月,燕軍就會兵臨洛陽城下,陳操之必須想出辦法拯救洛陽城。
另:推薦一本——寫的書《夜之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