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停職
下午兩點,西海省政府召開了一個緊急工作會議。出席會議的有省長安家杰,常務副省長劉志忠,省政府秘書長游則承,省發改委主任閔力、省國土資源廳副廳長歐軍,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裘一搏,省維穩辦主任成維希,廣漢市副市長涂應宏,白浪縣委書記齊斌。
會議的議題是白浪礦山經濟開發區礦工萬人簽名抗議事件,會議由常務副省長劉志忠主持。
常務副省長劉志忠今年五十二歲,彝族人,是老資格的省委常委,前任宣傳部部長。是省人民政府排名第一的副省長,權限與其它副省長基本相同。僅在省長外出或者受省長委托的情況下,可以代行部分省長權限。分管省政府辦公廳、省發改委、省監察廳、省國土資源廳、省地稅局等工作,是白浪礦山經濟開發區名義上的負責人。
和省委副書記楊大勁一樣,他屬于團派官員,歷任共青團N省書記,后調任團中央書記處擔任書記,在團中央干了八年,官至團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但他在西海工作的似乎并不順利。直到今年調任西海省常務副省長前,他一直擔任省委常委、省宣傳部部長。也就是說,他在西海工作九年多,仍是個副部級官員。
不過,他的少數民族和共青團背景終將使他邁上正部級臺階。他調任常務副省長就是一個可能繼續升遷的信號。如果沒有意外,下屆人大后,他很有可能去外省接任一個省長或省委書記的位置。因此,他和楊大勁一樣,從不參與省里的內斗,也最不希望看到自己分管的領地出事。
會議先由維穩辦主任成維希發言,他介紹了白浪礦山經濟開發區礦工抗議的事態,以及當前復雜形勢。然后廣漢市副市長涂應宏和白浪縣委書記齊斌作為開發區屬地政府機關也作了發言,提出深化排解矛盾糾紛,穩定當地居民的情緒,確保礦工簽名事件得到妥善解決。
“同志們,下面我來說幾句。談正題前,請允許我閑扯幾句。有關我這個常務副省長的稱呼,按國家組織法規定,所有的常務副省長、常務副市長、常務副書記都是不合法的崗位,都是政府‘自我任命’的崗位。人大選舉出來的只有副省長,從來沒有‘常務副省長’一說。
他這種開會先自我打趣是拉近關系的一種方式,許多西海的領導都西海采用。果然,安家杰帶頭笑了,“第一副省長和常務沒有什么區別嘛,只是個稱呼而已,志忠同志多慮了。”
劉志忠微笑道:“安省長說了沒關系,我就我的職責說幾句。白浪礦山開發區是我分管的攤子,現在鬧出不可調和的矛盾,我這個主要領導有責任。我提議,省里馬上成立應急指揮工作組,原則上覆蓋礦山應急指揮中心。工作組長由維穩辦主任成維希同志擔任,發改委主任閔力同志、省國土資源廳歐軍同志,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裘一搏同志,以及廣漢市副市長涂應宏同志和白浪縣委書記齊斌同志擔任工作組成員。會后馬上趕赴礦山現場,指揮調度解決。你們的工作要點是保和諧,講政治,顧大局,盡責任。”
“一;鑒于開發區管委會主任金楊同志在這次事件中的不作為和消極態度,建議立即停其職務,開發區管委會主任由常務副主任艾慕國同志代理。”
“二;馬上撤銷礦山經濟開發區的改制計劃,并向廣大礦工發布。”
“三;開發區管委會要保持清醒頭腦,改革固然重要,但不可冒進,營造一份良好的社會環境,才有經濟的快速發展。要充分認識到維穩工作的重要性,維護社會穩定是黨委政府的第一責任,地方黨委和政府要切實負擔起確保一方平安的重任,維護穩定是保證民安的具體表現,要以維護人民群眾根本利益為出發點和落腳點,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和社會矛盾,協調兼顧各方利益,解決群眾的困難和問題。當前形勢下,首先要從開發區管委會開刀,排除一切不穩定的因子,誰阻攔推諉維穩,誰就是對黨和人民的犯罪……”
廣漢市副市長涂應宏同志和白浪縣委書記齊斌不經意對視了一眼,皆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某種政治風向。他們沒想到省里的觀點和立場如此統一,反應力度如此之大。這意味著西海省剛升起的那顆政治明星已經開始隕落。
特別是涂應宏,他在陪同何家會去礦山應急指揮中心時,親眼看到何家會打了一個電話后,立刻摔了一個茶杯,還把丁來順罵了個狗血淋頭。當時他就預感到有人要倒霉了,果然……
齊斌則在興奮之余松了口氣,原則上他和丁來順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出了事誰都脫不了干系。但現在,貌似金楊大勢已去。
安家杰作了會議總結后,偕同劉志忠不緊不慢地步出會議室。
政府秘書長游則承小跑著來到安家杰身邊,小聲道:“安省長,這份會議紀要要不要呈送彭書記?”
原則上省政府有對管轄處級干部的停職權,甚至無需上報省委。只需走一走省紀委和省委組織部的程序。但金楊卻是個例,省委書記前秘書,又是低職高配,嚴格說他是正處,但實際上他的部門是正廳格局,情況復雜。
安家杰瞟了劉志忠一眼,笑了笑,“馬上呈送彭書記。”
劉志忠面不改色,但心里卻長嘆了一口氣,他被安家杰當槍使了一回,但他又無法回避,陷于無奈。
省委秘書長姚一民接到省政府送來的緊急文件,他狐疑地接過來,一行紅色的粗體字立刻躍人眼際:……
腦子里似乎已得到某種暗示,他一頁頁地翻開,直到看見“金楊的停職”決定時,才猛然一驚,起身離開辦公室,急急忙忙敲開了彭放的辦公室。
彭放看完文件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開口說話。
姚一民認真觀察了彭放的臉色,開口道:“彭書記,我認為應該召開省委常委會議,金楊同志雖然級別是處級,但職務是廳級……”
彭放作為省黨委書記的最大權利是,可以召集省委常委會議。而安家杰則沒有這個權利。
彭放淡淡搖頭,又從桌子上拿起一封信,嘲笑地丟給他;“你再看看這個吧!”
姚一民匆匆瞥了一眼,便急忙看尾頁的署名,不禁失聲道:“白浪開發區的全體三產領導署名?這……”
彭放微微一嘆,抬頭道:“培養一個人不容易,而打倒一個人卻很容易。”
姚一民頓時明白彭放的意思。他不會出面阻止省政府的決議。他愣了愣神,指了指文件,“哪您……簽字?”
彭放不動聲色道:“先放這里。”然后低頭批閱其它的文件。
姚一民“哦”了一聲,告辭離開。
等姚一民離開,彭放再度拿起省政府的文件紀要翻開著,鼻子發出悶“哼”,抬手摁下了辦公桌上的呼叫器。
三秒鐘后,新任秘書畢節出現在他的面前,畢恭畢敬道:“您找我。”
彭放抬頭,“你馬上給金楊打電話,問他為什么至群體件而不顧?讓他給出答案。”
畢節“哦”了一聲,轉身準備退出。
“就在這里打。”彭放沉聲道。
畢節站定,撥打金楊的電話。
“金主任,我是畢節,是的,彭書記問你,為什么至群體件而不顧……哦,好的……”
畢節拿著手機,小聲對彭放道:“金主任要和您說話。”
彭放沉吟了三秒鐘,緩緩伸出手來。
他拿著電話聽了幾分鐘,臉上的沉郁緩緩開解,“原來如此,我說你怎么會如此沒有大局觀呢?對于你的做法,我并不贊成。黨培養一名領導不容易,你的位置也不是用來給你冒險用的。考慮不周全,我問你,上千群眾在廣場聚集,一旦發生不可控制的事件,你拿什么交代,你的后手再漂亮又有什么用?政府不是企業,你不應該把效率作為首位來要求,更不能拿黨和政府去冒險……”
金楊回答道:“我知道我的方式有些欠妥,但據我調查,礦山群體件已經成為一種常態,成為某些人手中的殺手锏,而且有組織,跨區域,這些鬧事者身份很復雜,有一小半是礦山的礦工,大部分都是周邊農村的村民,其中丁家灣的三百多戶村民幾乎傾巢出動,他們策劃周密,目標明確,行動統一,反復性強。如果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掉,以后隨時都有突發件出現……”
彭放語氣古怪地說,“你被停職了。”
“啊……”金楊幾乎屏住了呼吸,他看了看旁邊的蘇娟和白小芹。
蘇娟很敏感地從他的神色中發現了不妙,她用一種詢問的眼神看著他,然后緩緩伸手握住他的手。
白小芹的政治敏感性沒有蘇娟強,但她依然緊張地注視著金楊。兩手攢緊,似乎知道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金楊有一瞬間猶豫和不知所措,在得不出任何準確判斷的情況下本能地沉默了一小會兒。直到彭放說,“你的錯誤在于,自己的腳跟還沒站穩,便妄圖打破某種固定的平衡。”
金楊感受到蘇娟手上傳遞的溫暖,他努力對她露出一道笑臉,做出了準確的判斷:“彭書記,我保留個人意見,服從組織原則。”
他了解彭放,如果彭放真心要撇開他,絕對不會和他通話,而親自打來電話,證明彭放并不想放棄他。在彭放的政治格局中,想要不斷進步,除了上層有通天的盟友或貴人,還要有效忠自己的勢力集團。而金楊,目前的身份是彭系中的一道鏈接線,上至省委常委黃白均沈君儒,下至順山市委書記姚希文,以及商務廳廳長劉上戡等。
他甚至是彭西和安系之間保持平衡的樞紐,是一把尖刀,也是橋頭堡,這樣的角色本來就很艱難。他等于被彭放捏在手心里,要他扁就扁,要他圓就圓,太能干了遭忌,能力不行又保不住位置。
“華夏歷來改革變法的阻力都很大,所有改革者都會承擔巨大壓力,你作為開發區的新任領導,想盡快做出成績來證明自己的政策是沒錯的。所以,才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說——大家都需要成績來左右輿論和社情,爭取更多的支持者,急功近利的心態難以避免。因為急功近利,急于表現,所以情緒就會激進,措施會草率,動作會變形,失誤會增加——受到反對和攻擊會更多。這是個教訓,切記!你的停職報告我還是沒有簽字。”
金楊還在琢磨彭放的意思時,電話里忽然傳來畢節的聲音,聲音很小很低,“有件事情,彭書記上午還讓我給報紙方面打招呼,要壓一壓礦山的新聞稿,剛才忽然改變主意,你要小心……”說完畢節掛斷電話。
這證明什么,證明彭放同意了他的套路……金楊的腦海像被注入了一股清醒劑。是啊!如果沒有彭放的支持,他看似得意的杰作,實際上狗屎不如。一旦被停職,即便明天輿論方向疾轉,領導層也不會自己打自己耳光給他官復原職。那么他即使耗費力氣解決了礦山的頑疾,也是為人作嫁。只要彭放沒在他的停職報告上簽字,他的停職也許就停一天而已。
金楊剛放下電話,白小芹就象只小鳥似的投進了他懷里。
蘇娟則緊摟著他的手。
感受著來自兩女的溫情,感受著她們的溫度,金楊心頭漾起了一種平靜祥和的感覺。在她們面前,他不需要任何偽裝,甚至不需要堅強;他在白小芹面前可以當男人,也可以做蘇娟身邊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都說女人需要寬廣的胸膛,男人,也一樣需要溫柔的港灣!
“我被停職了。”金楊知道蘇娟的消息來源不比他遜色,因此直言相告。
白小芹不平道:“為什么會這樣,這不公平。”
金楊摸了摸她的頭發,微笑道:“公平需要土壤,需要特定的環境。有起點的公平,有過程的公平,也有結果的公平。看你需要什么樣的公平。”
白小芹歪起腦袋道:“結果。”
“嗯!你會看到一個公平的結果,我比較貪心,連起點和過程都要,所以……”金楊轉向蘇娟,輕聲道:“你一定有話要問我。”
蘇娟柔柔一笑,“有件事情我沒有告訴你,小芹告訴我說,雙國全體放假,我就感覺有問題,今天來開發區前,我們逼夏國華說出了真相。”
“沒關系,我遲早都要告訴你的,只是沒有來得及……”金楊伸手把蘇娟摟進懷抱,這會他忽然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夠寬,手臂不夠長。至少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搞笑。
“我們支持你。”蘇娟含笑道,“站在彭放的角度,他不希望發生突發件,因為這種事情能直接影響到他;但是站在你的角度,你這樣做法肯定是最正確的,與其和他們持久地戰爭,還不如一次性集中兵力全殲他們。”
白小芹吐了吐小香舌道:“我沒有蘇娟姐懂那么多,我只知道,你做的事情都是正確的。不會有錯。”
金楊哈哈一笑,“伏爾泰有個中篇小說中,講了這樣一個既有趣又頗發人深省的故事:凡參加國王競選的人必須回答一個問題,即:“世界上哪樣東西是最長又最短又最慢的最能分割的又是最廣大的、是最不受重視的又是最令人惋惜的?沒有它,什么事情都作不成;它能使一切渺小的東西歸于泯滅,使一切偉大的東西生生不息?”
“時間!”白小芹搶先答道。
“是的,時間能決定一切。”金楊臉上露出莫名的笑意,低聲道:“現在是屬于我們的時間,我們是不是做一些有意義的、偉大的、生生不息的事兒呢?”
“啊……“蘇娟首先反應過來,嬌羞含笑著欲從他的身邊溜走。金楊一手抓住她,另一手摟著還在考慮什么是“有意義的、偉大的、生生不息的事兒”的白小芹,朝他的大臥室走去。
走進房門,白小芹忽然反應過來,當即軟了腿,羞不可抑地低下頭。她不是石頭人,尤其之前發生過一次這種事情……
對于這種事情,她不喜歡也不追求,但如果金楊喜歡,她也會讓自己去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