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終于開口,“你上次出門時,我是怎么提醒你的?還記得嗎?”
金楊動了動眸子,回道:“蘇州園林的造園藝術訣竅。”
王庭微嘆道:“金楊同志,哪怕是做人也應該如此,先藏后露,欲揚先抑呀!你才去了邯陽北路幾天,你自己數數,搞了多少事情出來?”
“王局長,我逼不得已!”金楊道:“不管是作為普通人還是一名人民警察,在接到求救電話,都應該捍衛公民生命財產安全。”
“不要和我打馬虎眼,我就不信你沖到包廂報出你的名字和職務,他們會膽子大到無動于衷?”王庭伸手敲擊著茶幾,冷哼道:“你既然想表現個人英雄主義,為什么還要電話命令所里出勤?”
金楊平靜道:“我不敢去賭他們的道德,和一名所長在他們心中的分量,他們既然敢藐視法律,我作為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一名派出所所長,在發生危機事件時,有權調動必須的資源。”
王庭瞪起眼睛,好半晌才移向窗外,緩聲道:“要想當好領導,與其做一個愚蠢的智者,不如做個聰明的愚人。”
金楊笑了笑,“我有個叔叔說過,若一個人沒有一點脾氣,也等于沒有一點才氣。”
“你還笑,我告訴你,你被停職了……”
“我動手揍郭家大少時已經有心理準備。”
王庭早已經猜到他后面的話,眼睛里掠過出激賞的神色,但還是一副訓斥的語氣道:“我年輕時和你一樣沖動,武江當年有人出十萬元買我的人頭,經我手抓捕的涉黑分子沒有二百也有八十。我至今仍在不斷打擊他們。年輕人啊,你要學會怎么去利用好手中的強大機器,像現在這樣魯莽,能干幾天公安?時間長了,要么銳角被磨平要么隨波逐流混時間,要么就淪為一輩子的憤青。”
金楊似乎對這句話有所觸動。他雖然沒有什么深刻的闡述,但是他自進入公安局后其實一直奉行的先藏后露,欲揚先抑的人生哲學,前幾年的默默無聞,堅持等待和發現機會。只是他過早的接觸到權力,便開始使用了權力。
他突然明白,他看到的權利其實根本不算權力,頂多是權力的附屬品。甚至王庭局長都未必擁有使用權力的意志。
“在你停職期間,省廳正好在西海搞一個干警培訓班,關于刑偵理論和身體對抗訓練,后天你就去武江警備區報到。”他沒有表明這其實是公安廳搞的精英培訓,他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也知道話說得再好聽,也不如讓對方實際理會好,王庭頓了頓,還是覺得有必要交代一二,“我和劉局這次頂了相當大的壓力,你耍小聰明,以為可以將郭泉昌定罪,搶時間錄口供,好,然后把麻煩扔給局申訴科,郭家盯著要告你,政法委建議市局紀檢監察室對你進行調查,劉局是舍了一身老骨頭勉強保住你,你呀……”
“那郭泉昌的案子?”
見金楊還依依不饒郭泉昌的案子,王庭氣得拍起桌子,怒罵:“小事大不了,大事小不了,你有本事盯死他,將來辦個無人敢出動說請的大案,你要較真,好,代價是劉局,我,你全部倒霉,而他呢,即使按原則辦事,頂天一個拘留。”
金楊訕訕低頭,輕聲問道:“不知道我的停職期限是?”
王庭沒好氣道:“就你目前死不悔改的態度,永無時間表。”
“我接受,但是局里安排所里誰來代管?”金楊眸子一緊,語氣生硬道:“如果是錢多多,我堅決反對。”
“暫時由宋指導員監管。”王庭白了他一眼,后一句“也許會外派所長”一話沒有說出來。關于代管和空降落新所長一事,局面爭議頗大,目前兩派意見僵持中。武江市公安局是個與地市平級的廳局,但內部結構并不負責,起碼沒有人大、政協等部門,黨委書記也是局長兼任,在黨管干部的大原則下,最后的決定權還在劉中慶局長手中。只是他很難相信劉中慶能頂得住上頭的高壓。
金楊知道該告辭了,他起身道:“謝謝王局!我回去準備準備。”
王庭在他出門的瞬間似乎想起一件事情,喊道:“這幾天也許有政法委的人去調查你,你要好好配合,不許再捅婁子。”
金楊轉身笑道:“我保證!”
王庭盯著他的背影,喃喃道:“我能相信你的保證嗎?”
金楊猶豫著是不是回到邯陽所清理下自己的東西。雖然基本沒有什么東西,但是一旦某個可以預知的結局真實有效地降臨時,他放在所長辦公室的幾件衣裳總不能被人扔出來吧?自己提前拿走,也是避免到時丟臉的一種方法。
正在這時,兩天沒聯系的白小芹忽然給他打了個電話。聽得出來,聲音很是雀躍。大意是她順利解決了顧少兵的事情,現在正帶著他奶奶前去拘留所接他,問他有沒有時間一起去。
金楊心中一動,既想見見這個武江赫赫有名的“虎賁”,同時也想換換腦袋,不想眼前復雜的事情。
顧少兵關押在市第三拘留所,這個拘留所離邯陽區不算遠,車程大約半小時。也許命中注定金楊正是顧少兵的命中貴人,當他的車剛剛到達拘留所大門時,顧少兵的一只腳邁出那道森嚴的大鐵門。
大門外的兩輛車上蹦出六七個人,沖在最前面的是一只胳膊纏著紗布的韓衛東,后面跟著表情并不怎么樂意的余大校,以及幾個鐵桿小兄弟。
“大哥!大哥!終于見著你了,想死我了!”韓衛東的臉上余腫未消鼻子上猶然帶有紫青,但這些都絲毫不影響他興奮地表情。
“我奶奶好嗎?”顧少兵的語氣很平靜,但掩飾不住一對眸子四下掃射。
“好,好得不得了,大哥你看,奶奶就在那輛車上。”韓衛東此時的表情再也不是什么邯陽小太子,邯陽北賭博公司的老大,他似乎回到了孩提跟屁蟲時代,一雙眸子里除了仰慕就是崇拜,他指著三十米外的一輛黃色出租車,壓了壓嗓子,小聲道:“哥你不知道,這兩天奶奶喜歡上一個小妞,當親孫女似地疼呀愛地,那勁頭……”
顧少兵根本沒有聽完或者沒聽他后面的話,邁開緊湊而沉穩的步履朝出租車走去,看著緩緩拉開的車門,他一米八的身體驀然跪地,朝著出租車扯開嗓子,聲音充滿滄桑,“奶奶,孫子不孝,又惹您生氣了。”
車門先是露出一只好看的白色帆布鞋,白小芹笑吟吟地下車,轉身,攙扶著顫微微地白發老人下車,然后小聲在老奶奶耳邊道:“奶奶,您記著小芹的話沒有?”
“記著,都記在心坎里呢!”老奶奶先是慈愛地撫了撫白小芹的頭,然后才回過頭,注視著跪伏在地地八尺男兒,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兵兒,奶奶這次不怪你,起來吧!”
顧少兵剽悍的身軀一顫,訝然抬頭,虎目中露出惶然,額頭猛地下磕,顫聲道:“奶奶,少兵求您,您別說氣話,好嗎!氣壞了身體,我……”說著額頭又往下磕。
“大哥!奶奶真不怪你,快別磕了,別嚇著奶奶……”白小芹攙扶著老奶奶上前,兩人的手同時搭在顧少兵背上。
“起來,奶奶我說不生氣就不生氣,這次小芹都告訴我了,你沒錯,錯的是那群流氓,你打得好……”老奶奶聲音有著不同尋常的驕傲,這和顧少兵以往的感覺可是天壤之別。
“兵兒啊,你要記著感謝小芹姑娘,是她幫你打官司,做人不能忘本,更不能忘恩負義,以后小芹就是你親妹子,你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人家。”
顧少兵滿臉茫然地站起身,眼神復雜地停留在白小芹臉上,聲音沉悶道:“謝謝!”
老奶奶眼神一變,語氣中帶有怒意訓斥道:“謝謝?我的呆孫子喲,她是你恩人,你要當她是親媽一樣恭敬,當親妹妹一樣愛護……”
“奶奶!奶奶,別生大哥氣,大哥這不是在里面遭了罪,剛出來,腦子還沒清醒過來。”韓衛東姿態放得前所未有的低,他低頭哈腰小聲對顧少兵解釋道:“大哥,老奶奶這兩天都是這妞……這位白小芹姑娘照顧,白小芹是律師,不,是學律師專業,她在大學里讀的法律專業。這次你能順利出來,全靠她和……”說到這里,韓衛東抬手朝一輛警車指去,“邯陽派出所金所長幫了大忙,否則,胡彪那條白眼睛狼不會這么好心。”
顧少兵的眼睛往向警車時,金楊也順勢下車,朝他們走來,笑道:“出來就好,以后下手時要掌握好分寸,哪怕占天大的理,也要三思而行。”
男人對男人,顧少兵一點都不拖泥帶水,舉起雙拳道:“謝謝金所長!”
當初金楊在金碧輝煌見到桿子那類人物,已經驚為天人,可是看見顧少兵的第一眼,就明白什么叫贗品什么才是真品。從類別上說,兩人同樣充滿著力量的鋒芒,但是前一種力量是看得到的,而顧少兵所體現出來的力量是感覺出來的,兩者猶若云泥之別。
單純靠感覺或者氣場來體現力量的,金楊迄今為止見過兩人,西海特戰部隊少校軍官霍天佐,不過霍天佐身上體現的是軍人崢嶸的血性,以及長時間在部隊培養出來的那種震懾威猛之力;而顧少兵卻是純天然,不靠任何修飾和刀鞘的一柄利刃,帶有這種標簽的男人站在任何地方,都無人敢招惹,以至于金楊不由想到胡彪的幾個手下,眼睛瞎了不成,這樣的男人他們也敢下手,由此可見龍泉區是何等的混亂,已經到了非整治不可的程度。可惜,他說了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