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第一卷童子行—第二卷家門變
一夜之間,風起云涌,天翻地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盡管朝廷只說是宮中火藥局起火,因而才有爆炸,滿城的兵馬不過是為了捕拿刑部要犯,但街頭巷尾的人們在彼此見面的時候,除了問吃問喝問家里近況,還會彼此交換幾個心照不宣的臉色。皇城內的情形歷來是朝廷諱莫如深的,但本朝宦官并不絕進出,有頭有臉的更是常常遣了下頭的徒子徒孫到外頭走動采買置房子,所以,外皇城那些衙門在什么位置,京城老人們還真沒幾個是不知道的。
火藥局在外皇城東北角,起火爆炸的地方分明在外皇城西南角,這可是天差地別!再說了,捕拿刑部要犯只備五城兵馬司就夠了,哪里需要出動這么多人?
京衛上二十二衛調動不經五軍都督府,御馬監調兵不是兵部,原本兵部只要管前頭,不需要管后頭,但如今文測閣印之外卻需鈐蓋兵部大印,所以張越辦事的那間屋子時時有人進出,從兵部衙門的大門到儀門,儀門到三門,三門到屋子,這一路配備三個皂隸都來不及,走路都是火燒火燎用跑的。雖說老天作美,其他地方大雪不斷,京城只零星飄幾粒雪珠子,可路上卻滴水成冰,不得已每日都往青石地上撒煤渣子,即便這樣仍有皂隸摔跤。
從一大早開始,張越便是不停地審閱文書,加蓋大印,哪怕從職方司調了個人過來幫忙,仍是忙得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幸好臘八節那天的各色豆子和米還有剩,就有機靈的人熬了出來權當點心墊饑,就靠著這些東西,張越一直忙到了午后辰時,方才有機會歇口氣。
他小時候身體糟糕,后來習文練武,又注意養身之道,素來是打熬的好筋骨,但這時候站起身卻覺得身上酸痛,哪里不知道是幾天一顆心始終提著,也不曾真正活絡過筋骨的緣故。奈何他總不能拎著把劍在這三門大院里頭施展,也不可能這當口跑到外頭打太極,趁著飯沒送來,干脆徑直到了里屋,在這沒人的地方踢踢腿彎彎腰扭扭脖子。
一整套他百試不爽的廣播體操坐下來,他總算渾身上下都活動開了,再出屋子時,臉上就沒了之前的疲色。正揉著手腕的職方司主事陳鏞瞧見他這模樣,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人,您是吃什么靈丹妙藥了,一轉眼功夫這么精神?”
“什么靈丹妙藥,活動開了筋骨就好。”張越聞言氣結,見陳鏞揉完了手腕,又去揉太陽穴,他就咳嗽一聲說“這么光揉沒作用。我那妻妹教過我一套養生的戲法,待會我教給你。整天伏案寫字動腦子,眼睛身體都得好好留心……”
兩人正說著,外頭厚門簾就被人高高挑起,冷風吹進來的同時,一個提著三層食盒的皂隸也急匆匆地進了來。搓著雙開蓋子,擺好了四個碗菜,又端上了一大碗排骨湯,再放上了米飯筷子和湯碗調羹,這就算是齊了。張越慮著有事,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飯,又喝了一大碗湯,洗手漱口之后正吩咐陳鏞慢用,他到各司房去看看,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大人,司禮監范公公來了!”
在東宮多年,大起大落危機重重的局面范弘沒少經歷過,但昨晚上那種情形他還是第一次得見。寶鈔司起火爆炸的時候,他的心差點蹦出喉嚨口。后來雖說事情終究水落石出,可那個結果實在太出人意料了。皇帝臨走的時候是把大權交給了太后,可如今太后時昏時醒,誰敢再去拿這種消息刺激著,要真走出事了誰負責?可是太后不做決斷,那么一個貴人便是誰也沒辦法,眼下只能拘管在公館中使人牢牢看著。
事情到了這一步,別人看著就已經算完了,不過是梁王懷恨在心于是圖謀不軌,可他卻不這么看。皇族的人,做事總不會無的放矢,就算梁王暴亂成功,只要皇帝還在外頭,大明朝頂多就是亂上那么一會兒,很快就能重新安穩下來。若情況再糟糍一些,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太后皇帝哪怕都不在了,梁王也坐不了江山,名不正則言不順,到那時候又如何?
直到聽見一聲輕客,正在沉思的范弘才驚覺回神,一抬眼就看到張越正進門,忙站起身來。
只如今是露出笑臉也不妥,一味苦著臉也不妥,所以他唯有深深嘆了一口氣,隨即正色道:“請張侍郎預備一下,奉太后旨意,召華蓋殿大學士楊士奇、翰林學士楊溥、吏部侍郎郭璐、兵部侍郎張越,并成國公朱勇、隆平侯張信,廷議皇上班師接駕事宜。”
昨夜京師生這么大的事,這會兒召開廷議,商妻的卻是什么班師按駕事宜,這個借口實在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范弘瞧見張越那古怪的臉色,也知道自己這番話拙劣得緊,只得再次嘆了第二口氣。
“咱家知道張侍郎在想什么,可這會兒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咱家還要去吏部,事出緊急,張大人還是走東華門,也好節省一點時間「地方是在文華殿前頭的精一堂。”
張越點了點頭,見范弘起身要走,他突然問道:“范公公,成國公和隆平侯可知道了?”
這一句可知道,直指的問題自然只有一個,范弘立時站住了,也沒什么猶豫,卻是嘆出了他在這屋子里的第三氣:“成國公如今值宿古今通集庫,也就是張侍郎之前住過的地方,侍以是知道了。至于隆平侯,他早上協同錦衣衛東廠肅清京城里的狀況,所以也已經知道了。昨夜過后,興安伯代替成國公坐娃京營,這事沒告訴他,今天也沒法叫他一塊來。五府原本不管政事,但這回不一樣,所以議一議也好。”
“那翰林楊學士和吏部郭侍郎呢?”
楊溥是內閣眾人中最晚入閣的,也最沒有存在感,所以,如今后世通用的東楊西楊南楊自然尚未在無論官場民間流傳開來。官場中人仍是習慣性地用楊閣老指代楊士奇,楊學士指代楊榮,只那個小字卻已經摘了;至于楊溥,則是加王翰林二字。畢竟,哪怕是入閣又退出內閣的陳山,也曾經得到過殿閣大學士的銜頭,唯一的例外就是楊溥了。“翰林楊學士那兒,自有楊閣老費心,咱家就不去越俎代庖了。郭侍郎嘛,今天他就會知道,早說了也沒什么好處。”
交代完這些,范弘一拱手就出了屋子。他這一走,張越也不耽擱,回房去整理了一番公服,又叫來兵部四司主官吩咐了一番,做好完全準備之后方才上馬出。阜竟,眼下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一番所謂的廷議得議到什么時候。
他前腳剛走,后腳三騎人就在兵部衙門前停了下來,為的胡七一躍下馬,疾步進門,正要使門子通報時,那門子就乖覺地說道:“少司馬剛剛才走,是司禮監范公公來召少司馬入宮廷議的,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您若是耐煩,小的這就找個地方讓您等等,若還有其他事務,不若先回去處置一下,過上一兩個時辰再來也應該來得及。”
正上臺階的胡七頓時停住了腳步,眉頭一下子擰成了一個結。本能地退后兩步想要去追,可想到兵部距離皇宮的路程,這錯過一會兒,張越興許就已經入宮了,他又打消了這個主意。然而,今早用刑審訊已經問出了一些要緊東西,他不得不第一時間通知張越,可這會兒人是決計見不到了,那么他該怎么辦?
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只得強打精神謝了那門子一聲,隨手又是幾張寶鈔遞了出去。這豐厚的門包頓時讓那門子眉開眼笑,殷勤地出去幫著牽馬,又笑呵呵地說道:“您老走好,少司馬若是回來小的立時稟報,絕不會耽誤事情。”
且不提筠七在這滿京城戒嚴的時候往哪兒去截人稟報,單說張越這匆匆從東華門入宮,到了文華殿前頭的精一堂,他就現幾位大佬都在自己之前到了。左一左二是楊士奇楊溥,右一右二是成國公朱勇和隆平侯張信,他自然在左四的交椅上坐了。
楊士奇楊溥原本就在距離這里不遠的內閣直房,朱勇就在古今通集庫,動作快也就算了,原本應該在滿京城奔波的張信竟然也這么快,卻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此時已有一個宦官送上茶來,張越隨手接了,就現屋子中除了這些大佬之外,角落中還坐著一個低品小官,應是記錄這廷議之事的,另一個角落的條凳上則是兩個宦官,一個是曹吉祥,另一個卻面目陌生,應該也是范弘或金英的心腹。這樣的要緊時候,范弘金英哪怕不好親自來,也總得有個傳達的人。
等了一刻鐘功夫,吏部侍郎郭璐終于走進了屋子。眼見滿屋子人就等自己一個,他不免有些黻然,可兵部就在東長安街的邊上,吏部卻得拐好幾個彎,所以他自然是最后一個得信的,告罪過后,他見左三的交椅空著,不禁略一遲疑,隨即才有些不自然地落座。這時候,外頭就傳來了輕輕的聲響,盡管隔著一層門簾看不見,但誰都知道,大門已經關了。
朱勇和張信都是品,但朱勇一向敬禮士大夫,眼下這種時刻更是如此,當即謙讓了楊士奇主持。既是如此,楊士奇輕咳一聲,便直截了當地說:“昨夜的事情各位都知道了。對外說是火藥局起火爆炸,但其實卻是寶鈔司。所幸那地方緊挨城墻,又有金水橋隔斷,處置也還得當,所以不曾鬧大。
楊士奇頓了一頓,終究還是沒說出仁壽宮那場更大的亂子,又語氣平平地介紹了一番昨夜的事,最后才說道:“錦衣衛和東廠全力偵緝,如今梁王已經禁錮府中,各種書信等等亦搜出了不少。”
此時此刻,昨晚就在禁中的朱勇和張信面色如常,楊溥低頭嘆氣,郭璐和張越卻是全都露出了驚容,只前頭那是貨真價實,后者卻是故作驚異。楊士奇也沒在意這些,擺手阻止了郭璐的問,又說道:“如今路上大雪,又因為諸部投順和射獵比武等等,皇上在大寧耽擱的時間比預計的長了些,好在隨行軍隊不少都是要充實大寧防戍,糧草軍備上齊全。但可慮的走路上大雪,若是皇上輕車簡從趕回來,我們在接駕事宜上就得做好萬全準備。”
郭璐終于忍不住了:“楊閣老,京師亂象既平,皇上自然是大軍扈從回來,為何非得輕車簡從?盡管京師到大寧的路途這幾年屢次修繕,但大雪天哪里是那么好走的……”“因備太后病了!”
楊士奇的嘴里迸出了簡簡單單的六個字,一時間,屋內一片死寂。郭璐情不自禁地用右手指甲掐了掐左手手心,至于已經從范弘金英那兒得知此事,這會兒再次確認了這消息的曹吉祥和那今年輕宦官則是強裝鎮定,心里全都是撲通撲通亂跳。在此前先后得知訊息的五個人都是面沉如水,一想到此前的驚險,朱勇忍不住輕輕吁了一口氣。
郭璐總算是沒有問太后病勢如何之類的傻話,料想倘若是風寒小癥,也不會這么大張旗鼓地召開廷議。于是,自知資歷淺薄人望不能服眾的他就閉緊了嘴巴,決定先把這雜亂的頭緒理清楚再說。而這時候,一直保持沉就的張越方才開口問道:“楊閣老,如今的當務之急可是要派人去喜峰口迎駕?”
“皇上親自巡邊在外,接駕事本就不可輕忽。原本是應該由我表自過去,但如今這情勢,我是離不開號,只能請弘靜代為辛苦是一趟。成國公也是一樣,京營和宮里都還得你看著,恐怕得偏勞隆平侯了。至于張侍郎和郭侍郎……”
楊士奇再次停頓了一下,這才看著郭璐和張越說:“總得有一個去喜峰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