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童子行—第二卷家門變
城以內皆是禁地。因此,所謂親軍卜番輪值的四十紅賺按照四方分位安排。由于是守衛宮禁的最后一道防線,這里素來只有上二十二衛的侍衛親軍輪流調入輪值,往常是每鋪十人。但如今既然是要緊關口,侍衛親軍陡增數倍,而御馬監親軍也有一部分在里草欄場北邊的御馬監直接駐扎待命,守衛絕非普通的嚴密。
午門、闕左門、承天門、闕右門、長安左右門之間的區域,由旗手衛、濟陽衛、濟州衛、府軍衛、虎賁左衛、金吾前衛、燕山前衛、羽林前衛官軍分守;東華門、東上北門、東上南門、東安門、東上中門之間的區域,由金吾左衛、羽林左衛、府軍左衛、燕山左衛官軍分守;西華門、西上北門、西上南門、乾明門、西安門之間的區域,由金吾右衛、羽林右衛、府軍右衛、燕山右衛官軍分守;而玄武門、北上西門、北上東門、北上門和北安門之間的區域,由金吾后衛、府軍后衛、通州衛、大興左衛官軍分守。
如此一來,京衛二十衛親軍各司其職。各安其位,只每日由五軍都督府派出一位都督領銜,再加上一個帶刀千戶,一個帶刀百戶,在大內值宿,同時也管著清點各衛軍士。畢竟,如今去開國已久,軍戶逃亡空額極多,說是依次輪換,但不少在內皇城當值的兵丁都是一個月甚至幾個月沒有輪換了。洪熙元年的時候,朱高熾曾經體恤將士連月不得回家,以散衛軍和親軍一同輪值,但終集在群臣勸諫下不了了之。
由于不上朝,六科近臣多半是跟著皇帝北巡,內閣的人也少了,經由午門進出的官員自然是少之又少,再加上一圈圈輪班巡行的軍士,皇城之中彌漫在一股詭異的氣氛之中。縱使偶爾路過送文書的通政司官員,也會被那整齊哉一的腳步感染,不知不覺就邁出了一模一樣的步子去,一只只腳一起一落那奇特的節奏感,竟是感染得守著午門的軍士有些犯瞌睡。
“畢,”
一個呵欠只打了一半,那軍士就猛地一個激靈警醒過來,待發現沒有貴人沒有上司也沒有閑雜人等經過,他這才松了一口氣,這時候,旁邊就飄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大牛,小心點,這幾天上頭的脾氣都不好,抓著打軍棍就沒意思了”。
同伴的好心提醒這軍士自然曉得,連忙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好容易熬過去這一陣子困倦,他終于看到了來接替輪班的人。兩邊默然無語地交過了班,被換下來的這些親軍們也不敢活動一下腦袋和胳膊腿,只是邁著和那些巡行者差不多節奏的步子,回到了自個的紅鋪。
所謂紅鋪,也就是守衛直房,其實不過是形如鴿子籠似的不起眼的房間,分散在外皇城各個內外官衙門當中。苦是苦了些,但身為親軍的總比在地方衛所上強,而且每月除了常例米鈔之外,還有額外的聳賜,折算下來養家糊口總是夠了。只冬天輪值卻是一等一的苦差事,風里來雪里去,這會兒回到只有一個火盆的直房里,又已經是太陽落山的傍晚,為了一個最暖和的位子,彼此少不得又是一陣鬧騰爭吵。
把幾乎凍僵的手放在火盆上烤著,一個中年軍士也沒在意干裂得開了口子的手背,只是心滿意足地吁了一口氣。這才低聲問道:“你們說。這一回真會是晉王倒霉?。
“那還有假。是羅公公那里說的,晉王公館的每一寸地皮都給抄檢了一通,只關鍵的人沒抓到,可就算如此,書證物證卻還是到手一大摞。瞧著吧,要真是這樣。晉王那就是第二個漢王!”
“漢王?漢王好歹是曾經打過仗的,手底下精兵強將不少,還有人愿意為他效死,可晉王是什么玩意?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那就是一二世祖罷了!朝廷派上一個欽差大臣過去,指不定立刻就屁滾尿流痛哭流涕地投降了!”
火盆邊上的幾個軍士全都贊同地點了點頭,還有人曖昧不明地笑了起來。在宮里值宿,平日里別說那些個達官顯貴,就是二十四衙門地位高一點的宦官也能對他們指手畫腳的,如今聽說有一個藩王要倒霉,誰不是樂得看笑話?笑語了一陣之后,便有人脫下了已經凍得硬梆抑的靴子,雖則是旁人立刻嚷嚷著抗議,但很快。一個個人就全都把靴子脫了下來,靠著火盆暖和已經僵硬的腳,室內頓時飄蕩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矢牛,趙大牛!”
聽到外頭的一陣嚷嚷,屋子里正在烤火的一個粗壯軍士不禁回過了頭,隨即立刻穿上靴子站起身出去。他素來是性子沉悶不做聲的人,因此他一走,別人倒是渾然不在意,甚至立刻占據了原本屬于他的那個火盆邊位置。而走出屋子的他看到了來人之后,見人沖自己點了點頭,快速地打了一個手勢,隨即什么都沒說轉頭就走,他也立刻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過了相鄰的好幾處紅鋪,趙大牛方才來到了寶鈔司后頭一座不起眼的院子。內官二十四衙門,要說最卑微最不起眼的,除了只管打掃等粗重活計的都知監之外,就是這掌管粗細草紙的寶鈔司了。所以,但幾等階高的內官軍官都不會往這里來,本職的宦官也攀不上高枝,等閑不會出去。竟是一個頂頂冷清少人的地方。
他熟門熟路地進了院子中的東廂房,見這里已經有了十來個人,當下也不做聲,默默地選了個角落坐下。不多時,又有三四個人陸續到來,棉簾子一次次打起落下,已經老舊的大門一次次開合,不免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昏暗的屋子里只燃著一盞油燈,火苗因為大門開合帶進來的風而上下跳動,仿佛隨時隨地都會熄滅。
又是好一會兒,大門再次嘎吱一聲,一個渾身裹在黑斗篷里的人打起門簾跨過門檻進來,又反手關上了門,最后順手把門栓上了。叭心認了一下人。他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從十幾個人中穿汁肛前頭。雖則是到了屋子里,但他也沒有取下頭上的風帽,只是輕輕咳嗽了一聲:“人都到齊了,那我也不說什么廢話。這兩年間大伙吃了那么多苦頭,好容易站住了腳跟,成敗就看眼下了!自從圣教覆滅佛母失蹤之后,咱們就好似老鼠一般被人四處驅趕,這都是誰害的?”
他那又尖又細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更加尖銳了起來:“是那個張越!但是,還有那個狗皇帝!要不是那時候還是皇太孫的他一直在后頭挺著,張越哪有可能把我們的兄弟姊妹斬盡殺絕!眼下狗皇帝在外頭,有的是人對付他,京師中都是些軟腳蝦,正是我們起事的時候!殺進宮去,重定日月!佛母不在了,但我們還有佛子!”
“明皇覆滅,佛子重芒!”
屋子里的人低低念誦著這八個字,隨著一遍又一遍的重復,原本木訥呆板的臉漸漸露出了狂熱和堅信不疑的色彩,而過了好一陣子那咋。背對油燈,臉孔完全被風帽遮住,整個人都籠罩在陰影中的人方才伸出手來輕輕壓了壓,又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說:“沒錯,只要大伙能夠一直念誦這八個字,就能得天庇結,刀槍不入!”
著著滿臉堅信不疑的眾人,他手上一揮,突然,一團火奇跡般地躍到了他的手中,徒然之間光芒大盛,完全蓋過了那油燈的昏暗光芒。
周遭眾人呆呆地瞅著那火苗,不由自主地齊齊俯伏了下去,口中念叨著奇異的經文。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團火方才一下子湮滅了,就連室內的油燈也仿佛被無形的風吹了一記,一下子失去了光亮。等到有人密惠牽率爬燃了火折子,這才發現那黑衣人已經不見了,只余下墻上的一條黃色揭帖,上頭是用朱砂繪的奇異符記。
百正三刻早就該過了用哺食的時候,但張越下午從京營回來就去了一趟五軍都督府,和幾位都督好一陣唇槍舌劍,隨即隨著其中一位上了戶部就錢糧的事又是一通扯皮,這才最終恢復了皇城上番禁衛以后每半月輪值一次的常例離開國五十多年過去,人們雖然口必稱祖宗法制,但這些本該是死例的規矩卻早就成為了廢文。只不過在一小撮有心人看來,張越這一天從京營到五軍都督府再到戶部,連軸轉的奔波也算有了緣由,不管如何就松了一口氣,也沒在意張越在兵部衙門的門口撞見了司禮監太監金英,兩人仿佛閑聊似的談了兩句。
只是當跨過兵部衙門的三門,進入自己那三間屋子,聞到了撲面而來的百合香氣息時,他剛剛沿途過來板著臉沖著那些皂隸書吏發火,仿佛是泄憤似的陰沉表情立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疲憊之色。不管怎么說,和那些年紀比自己動輒大一倍的老大人們扯皮,哪怕是有心做給別人看的扮樣子扯皮,也絕不是什么輕松的經歷。
所以,看到胡七站起身行禮,他只是簡單地擺了擺手:“罷了,有什么收獲直接說。”
因為遼東和北邊的軍情如今沒什么要緊的,而且也有了書面題奏,所以胡七徑直說道:“十王府的守衛比從前森嚴了許多,所以再往那里派人多有不便,屬下只讓人盯了外圍。許是事情鬧大了,白天沒人進出,就連采買也停了,畢竟,那些公館里頭的菜蔬肉食都至少夠十幾天用的。但是,晚上換防之后,梁王府就有人出來,換防的燕山前衛仿佛沒看見似的,竟是放了他們出來。”
“是梁王?”
張越聽了一愣,但也并不覺得有多少意外,反而覺得這人選實在是太順當了。鄭王為人暴戾,是朱高熾庶出的次子,身份上差了不止半截;越王襄王倒是嫡子,可朱瞻基領著大軍在外,一聲號令就會有無數大軍勤王,京師便會變成孤城,事實上也沒指望;而只有梁王,前有喪母之恨,后有亡兄之痛,若是發了瘋也不奇怪。再加上武定侯郭琺原本就是他的舅舅,他能指使郭聰也就很自然了。但是,梁王如今才幾歲?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又不像當年的朱林那種親藩一樣有智近乎妖的道衍和尚相助,又不可能到處散發王霸之氣,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大人,屬下已經讓人盯住了他,尋到了他們落腳的地方。”
“事不宜遲,想個法子截住他,或者是通知兵馬司,或者是知會其他人”
蔣還沒說完,外頭就又傳來了一個皂隸的聲音:“大人,您家里來送飯了!”
這都什么時候了,杜綰怎么還讓靜官四處亂跑,就不怕出事?張越蹭地一下站了起來,見胡七跟著起身,他也不再多說,只又囑咐他先留下,便出了屋子。待到了外頭,他還沒來得及問來人是誰,那具隸就期期艾艾地說:“大人,貴府家人說,來的是老大人”
老大人?來的是父親?
張越不敢耽擱,立時疾步往外走。待出了大門,他果然看到了貼墻根停著一輛馬車,一旁的隨從和車夫確是自家人。走到車前,車夫便趕緊擺上小凳子,又把車簾打了少許。張越踩著凳子上了馬車。后頭簾子放下,他這才發現車廂里點起了一盞防風的琉璃燈。
“余…”
“這是綰兒給你的信,你先收著,原本她打算自己來,想著扎眼,只能我代她送一趟。”張掉把一封信塞在了張越手中,頓了一頓,又說道,“你袁伯伯讓我再提醒你一聲,親藩的事你經手過趙王漢王那會兒就夠了,這一次不要再自己做惡人。須知宗室們同氣連枝,要是一次次都是你動手,藩王宗室難免忌憚,若以后逮著機會反彈,卻不是你消受得起的。”剛訓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