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正是拂曉,通州碼頭上,張璁背著手極目望去,卻見大風中,有波濤涌起,滿載的船深深吃水,千萬點白帆鼓得渾圓。
在波浪泛起的泡沫中,有谷物在水中載沉栽浮,大量水鳥“嘎嘎”飛過,不斷向下俯沖,爭食飄在水面上的食物。
到南京刑部就職的公文已經來有一段時間了,按照往日的程序,按照吏部的辦事度,像這種外派官員的任命,怎么說也要拖拉上一月半月的,可這次很是例外,前腳剛散了早朝,后腳任命書就到了。
接到任命書的時候,張璁還愣了一段時間,他如今在京城如過街老鼠一般不受人待見。
他也是打聽了一整天才知道這天早朝時究竟生了什么。
如今,張璁才知道自己這次投機是徹底的失敗了。
說起來,到南京出任主事,表面上看起來自己好象是高升了,但其實卻不然。
明朝實行兩京制,順天府是京城,乃是朝廷各部衙門和皇帝的皇宮所在,被稱之為北京;應天府是陪都,也一樣設置了皇宮和各部衙門,被稱之為南京。
只可惜,與北京不同,南京的六部都是老若病殘留守,日常也不怎么管事,準一個養老院。
張璁今天已經四十有八了,若再在南京呆上一任,這輩子也別想再有所作為。
一念至此,張璁已然心會意冷,整個人都已經空了。
他也知道,自己此去之后,再沒有回北京的可能。
這次去南京,大概是自己今生最后一任,以自己在朝中的惡名,任期一滿,就只有回家榮休這一條路可以走。
于是,在接到去南京的任命之后,他并沒有立即上路,反在京城呆了半個月。
在這半個月中,張璁將北京的宅子和一應產業都變了現,反正自己以后也不可能再回北京,這些東西留在這里也沒有什么用處。
一般來說,倉促之間也找不到什么好買家,又急著脫手,也別想賣一個好價錢。
好在房山織造局要在京城弄一個辦事處,也沒壓他的價錢,這才使得張璁沒有蒙受太大損失。
可張璁也知道這是孫淡在照顧自己,孫淡下來只有也曾經約過他見面。
可張璁如今也是心灰意懶,就推辭了。
對于孫淡,他還是很感激的。
如今,張璁已是丑名昭著,茫茫京城,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也只有他孫靜遠還拿他當朋友。
正因為有這么一個知心之人,張璁反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窘狀。
行裝已經收拾停當,雇的船只也要到了,張璁起了個大早,帶著仆人來到碼頭靜靜地等著。
已經快到盛夏了,天氣也熱,可說來也怪,這一大早,大運河上卻起了一層薄薄的白霧。
此情此景,引動張璁的愁腸,禁不住吟道:“羈步局重城,流觀狹四野。
高高見西山,鄉愁冀頃寫。”
可只吟出這四句,他只覺得文思不暢,卻怎么也念不下去了。
只手撫長須欲仔細揣摩時,卻聽到遠處的薄霧中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天際望不極,延佇一瀟灑。
落葉歸故根,山云滿楸樟。
無情尚有適,何以慰離合?”此三句一出,恰好說進了張璁的心中。
他轉頭一看,卻見孫淡和霍韜一身儒袍從遠處走來。
張璁大為驚喜,忙叫道:“靜遠,霍大人,你們怎么來了?”等他們二人走過來,霍韜笑道:“張大人,孫大人聽說你今天走,特意約了我來給你送行。
怎么,不歡迎我們?”張璁沒想到孫淡特意從京城趕過來,心中一陣感動,眼眶不覺紅了:“靜遠,雖然說官場中有燒冷灶的事情,可張璁現在這個樣子,這輩子也別想再翻身了。
靜遠你又是何必呢?”霍韜突然冷笑:“張大人,燒冷灶乃是下級對上司,靜遠可是要入閣的人,也犯不著來討你的好?”他和張璁在外人眼中都是黃錦一黨,可其實彼此都不怎么看得上眼,平日里也沒任何私交。
張璁被霍韜這一聲冷笑弄得面紅耳赤,他心中羞愧,忙一揖到地:“張璁失禮,還請靜遠諒解。”
孫淡忙一把將他扶起,“秉用不用如此,你我相交甚得,就不用那么多禮節了。
此去南京,山高水長,今日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于君相見。
哎,真真叫人心中難過啊!”張璁也是心中難過,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那邊,霍韜卻突然又冷笑起來:“張大人此去南京,也算是高升了,又何必做此等離情別緒狀,霍韜在這里就先恭喜張大人了。”
自霍韜出現,就不停說著冷言冷語,張璁心中突然有怒火升起。
他壓低嗓音喝道:“霍大人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大禮儀一事,你我可是同道。
再說,你如今也是延安知府,不也高升了?”“同道?”霍韜淡淡一笑:“霍大人之稱以后休要再提了,如今霍韜已是尋常百姓一個?”張璁心中大奇:“這又是為什么呢?”霍韜的笑聲大起來:“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我去做知府,你去做主事其實不過是一種變相的配,難道張大人還看不透,還夢想這有一天再回到京城這紛亂之處做弄潮兒嗎?嘿嘿,霍韜可不想去延安惹人笑話,還不如回家種地,也圖個逍遙自在。
今日某正好來通州乘船回鄉,若非如此,還看不到張大人呢!嘿嘿,如今張大人的人我也見著了,你的文章才學霍韜是大大地佩服,可你心中那份功利之心,霍韜卻大大地看不上。
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說完話,霍韜袖子一甩,徑直走了。
霍韜這一席話讓張璁羞得幾乎抬不起頭來,內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吶喊:張璁,你甘心嗎,你甘心嗎?孫淡見霍韜說話如此直接,心中好笑,便安慰張璁:“秉用,霍韜就那脾氣,你也別放在心上。”
張璁抬起頭,眼中一片麻木。
突然問:“靜遠,張璁是真的完了嗎,這輩子再沒有施展胸中抱負的機會了嗎?”孫淡當然之后接下來兩年中,明朝政治將會生什么改變。
到南京之后,張璁自然不會甘心自己在南京任上干到老死,在嘉靖穩固了權位之后,再才上書議大禮,最后成功回到京城,從此登上高位。
再說,就算歷史生了改變,大禮儀不再生,以張璁的才能和野心,也會借其他機會上位,對此,孫淡還是有信心的。
對孫淡來說,張璁不過是他夾袋中儲備的一個人才,若張璁出頭,自然是要大用。
若張璁沒合適的機會重回政壇,對孫淡來說也沒什么損失。
大禮儀的第一階段也算結束了,到下次爆,應該還有一年多兩年的時間。
這兩年,皇帝肯定不回甘心自己的失敗,一定會抓住一切機會鞏固皇權,只等他權力一穩固,就是再議的時機。
至于朝廷以楊廷和為的那全大臣卻有一個隱患,內閣三老,加上六部尚書年紀都大了。
而年輕一代的官員們除了楊慎、王元正、孫淡,卻沒合適的人才頂上去。
就算是孫淡,他也覺得自己頗有不足,先,他覺得自己對地方政務也不太熟悉。
其次,中央各大事務也不是太明了,還需要一段時間學習。
兩年,兩年時間應該足夠自己成長起來。
孫淡安慰張璁:“秉用,南京刑部主事雖然是個閑差,可也不是不能做事的。”
張璁痛苦地搖著頭:“靜遠你也不用安慰張璁,南京那邊大家都清楚不過是一個養老的地方,張璁心里明了得很。”
孫淡卻道:“秉用所言差矣,你說出這樣的話來,孫淡大為失望啊。”
張璁驚訝地看著孫淡:“靜遠何出此言?”孫淡笑著問:“秉用,我且問你。
你在去吏部做官之前可曾做過官?”張璁:“張璁自從中舉之后,一連參加過七次會試,今年才中了個賜進士,去吏部做官,也是第一次。”
“那就是了。”
孫淡收起笑容,正色道:“我知道秉用你的抱負。
可是,你想過沒有,你沒做過一天官,就算是在吏部,所有的精力也牽涉到皇考問題中去了。
對于政務,你又有多少了解?朝廷若真有差使派下來,秉用你有能力辦好嗎?這次去南京雖然是個閑差,卻好歹可以干些實事。
加上空閑的時間也多,秉用不妨在南方多走走多看看,了解一下民生,為未來做些準備。
我老家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準備的。
秉用,你如今一遇到挫折就怨天尤人,這不可不像你啊!依孫淡看來,你這次被派去南京,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張璁聽得一陣羞愧,又長長作了一揖,誠摯地說:“張璁受教了,多謝靜遠提醒。”
孫淡笑了笑:“秉用,政壇上的事情誰說得清楚了。
鄉下還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三窮三富不到老。
人的一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生,誰知道未來究竟會是什么模樣呢?”笑完,他指了指前方水面:“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