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門。
正是卯時,天還黑著,黎明前的黑暗最是要命,竟濃得如墨汁一般粘稠。
若不是宮城上燦爛的燈火,根本就是舉步難行。
此刻,若在別處,百姓都還在沉睡之中。
古人雖然都有早睡早起的習慣,可現在才后世北京時間四點整。
就算要起床做事,也得等到天光大亮。
可這生活習慣卻不適合大明朝的朝官和京畿地區的官員。
因為,按照制度,他們每日卯時都會來午門前集合,然后參加早朝。
當然,春節十五天和每月初一、十五兩天不在此列,這幾日乃是國家的法定休假日。
午門前的廣場上已經沸反盈天,不斷有馬車和官轎過來,然后穿著各色官服的官員們亂糟糟地走了過來,有的吆三喝四,有的則默默低頭前行。
午門的兩個側門洞開,只正門還關著。
正門乃是天子出行的通道,一年之中也難得開幾回。
“靜遠,靜遠。”
當孫淡剛下了馬車,就聽到有一個老者的聲音在喊自己。
他忙轉頭看過去,正是只會試時的座師,現任刑部尚書趙鑒。
趙鑒還是那副和藹的模樣,一看到自己的得意門生,面上就禁不住帶著微笑。
他身上穿著一件簇新的二品官服,上面的錦雞補子栩栩如生,直欲展翅飛起來一般。
趙鑒的腰上系著花犀束帶,腳上穿著厚底官靴,走起路來四平八穩,看起來相當的精神。
孫淡拱手施禮:“原來是恩師大人,學生孫淡見過恩師。”
“不用不用。”
趙鑒一把將孫淡扶起,道:“朝堂之上,你我同殿為臣,乃是同僚。”
孫淡道:“是,下官見過趙大人。”
趙鑒呵呵一笑,問:“靜遠,這可是你第一次上早朝。”
“正是。”
孫淡以前品級不夠,沒有資格來這里,如今做了翰林院編修,這個點卯的任務卻逃不掉了。
“其實著早朝就是一個儀式,看看就可以了。
這還是開始,以后每日都要過來的,也不覺著希奇。”
趙鑒笑著說了一些注意事項,有囑咐他說:“等下在奉天殿廣場點完卯之后,四品以下的官員都各回各的衙門做事,四品以上的官員則進殿與陛下議事。
你如今也有資格進殿,可卻要記著一點,凡事多看多想,少說。”
這是趙鑒為官多年的經驗之談,孫淡也懂得這個道理,點點頭:“大人說得是,孫淡資歷淺薄,自然是以學習為主。”
“如此,我就沒什么可擔心的了。”
趙鑒撫摩著胡須欣慰地笑了起來:“走,我們一到進去,督察院的人也該點卯了。”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進了午門。
這也是孫淡第一次早朝,所有一切對他來說得透著新鮮。
老實說,他還真不知道這早朝究竟有什么規矩,好在有趙尚書這個識途老馬在,也少了許多麻煩。
進了午門,就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廣場對面則是奉天門。
這個時候,響亮的鐘聲響了起來,奉天門也徐徐打開。
孫淡和趙鑒也不耽擱,徑直穿過廣場,進了奉天門。
沿途,官員越來越多,總數達到驚人的上千,可見這大明朝的財政負擔有多重,光負責這么多京官的俸祿銀子就夠戶部頭疼的了。
人群中有不少熟人,比如翟鑾、楊廷和、楊慎等人。
因為大家都在魚貫進入,沒人說話,孫淡也不好意思上去攀談。
就這么又走了幾百步,穿過奉天門,迎面就是一道清晨的涼風吹來,滿世界都官服獵獵做響的聲音。
眼前頓時開闊起來。
只見,一個更大的廣場出現在眼前。
廣場的寬度比外面的午門廣場還要大上幾分,一千多官員在廣場中一杵,頓時顯得稀疏起來。
這么多官員亂糟糟地站在廣場顯然有損失朝廷臉面,于是,各部各衙門都有官吏過來招呼本部官員整隊。
按照排隊的規矩,文官在左,武官在右。
孫淡很自然地隨趙鑒一道去了左邊。
整個過程都沒有人說話,到處都是沙沙的腳步聲。
等到了左邊廣場,孫淡才現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翰林院沒有人來按照站位秩序,他也不知道怎么該站在什么位置。
趙鑒見孫淡有些茫然,笑道:“靜遠,你們翰林元的編纂和編修們地位然,不用單獨列隊,同六部的尚書和內閣宰輔們一起即可。
且隨我一起去吧。”
孫淡:“多謝大人指點。”
于是,孫淡就同趙鑒一道來到隊伍的前例,正好看到翰林院的另外兩個同事楊慎和王元正。
他們正陪同著內閣的三老和六部尚書以及順天府尹,在廣場前站成一個小方陣。
這個小方陣總共不過十一人,卻是整個大明朝官僚系統的核心組成部分。
還被說,這十一人同孫淡都非常熟悉,見孫淡過來,皆點頭示意。
站在他們中間,孫淡這才突然察覺,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走進了這個核心決策層中。
這個感覺怪怪的,說不出究竟是怎么滋味。
剛站定,督察院的御使們就開始點名了,到處都是御使們響亮的唱名的聲音。
這些御使們雖然職位低,可權力卻大,態度也非常惡劣,有的時候甚至有不近人情的嫌疑,一遇到事情,無論你官職多大,劈頭蓋腦就是一通訓斥。
“黃大人,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早朝大殿,你竟然大聲咳嗽?”那個黃大人是一個五品官,大概是受了風寒,咳得厲害,可被七品的御使一聲呵斥,竟然不敢回嘴,連連道:“下官,下官受了涼,剛才是忍……忍不住……咳、咳。”
御使更是惱怒:“黃大人,朝廷有制度,早朝官員若是受了風寒,得了癆病或者其他惡疾,一律不許上朝。
否則,將病過給了其他官員,甚至過給了陛下,你吃罪得起嗎?”那黃姓官使勁地用手掩著嘴,解釋說:“下官不過是受了涼,不是傳染病,咳咳……”御使鐵青著臉,正要再次教訓那個黃姓官員,這個時候,又見有一個官員低頭吐痰,立即放過黃姓官,大步走到那個吐痰的官員面前,伸出腳在那口痰上使勁地抹了幾下,喝罵道:“注意你的官儀,在奉天殿起吐痰,成何體統?”御使一邊訓斥這犯紀的官員,一邊在牙板上記下他們的名字,等待議處。
孫淡看得心中驚奇,對明朝的監察部門他是早有耳聞的,也知道他們的厲害。
可孫淡平日里也沒聽督察院的人結識,六科給事中之中也只認識一個孫應奎,就這個孫應奎而言,人還是不錯的,同孫淡也熟。
可看今日的情形,這才知道御使的厲害,這可是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啊!時間還早,好在現在已經是初夏,天氣已經不冷了,在這里站了半天倒也挺拔得住。
也沒有人說話,就那么默默地站著。
可孫淡還是察覺到不對,他所站的這個小方陣中的幾大官員都在用眼神交流著,還有意無意地將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孫淡心中突然這么想,難道這些閣老和尚書們有話要對自己說,否則,也不可能那么巧就讓自己碰到了趙尚書?果然,只不片刻,趙鑒突然開口,小聲道:“靜遠。”
孫淡:“下官在。”
趙鑒:“靜遠,這次接太后進宮團聚一事,前前后后近一個月。
京城、通州兩頭跑,情況也很熟悉。
就你看來,在太后的尊號上加一個皇字合適不?”他這是在試探孫淡的政治態度啊。
孫淡立即明白過來,這次早朝是朝臣同皇帝最后攤牌的時候,否則也不可能都到齊了。
孫淡如今是皇帝的御用私人秘書,執掌機要,有的時候也能代表皇帝的觀點。
雖然楊慎和王員正也是皇帝的秘書,可只負責起草詔書,又因為他們同楊廷和關系特殊,要害的事務卻不接觸。
孫淡也知道趙尚書這個問題很要命,一個回答不好,就會變成整個文官系統的敵人。
他耍了滑頭:“趙大人,孫淡不過是副使,這事情你可問毛尚書。”
毛澄也站在方陣中,他轉頭看了孫淡一眼:“孫大人,毛澄是斷然不會答應這種事情的,皇考問題關系國本,絲毫妥協不得。”
孫淡無奈,只得回答說:“其實,尊興王為興獻帝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至于在帝前加一個皇字……各位閣老和大人應該同陛下再商議一下,總歸能達成共識的。”
“說得好。”
一直沒有說話的內閣輔楊廷和突然轉頭對孫淡說:“孫淡你說得不錯,議一議總歸能達成共識。
如果單單就在興王尊號上加一個獻字,也不是不可以。”
他長長地嘆息一聲:“此事糾纏太久,也該到了解決的時候。
至于再加一個皇字,我下來也查過,完全是黃錦自作主張,想向陛下邀寵獻媚。
國家大事,竟然用來討價還價,斷斷不可為之。”
“是啊,黃錦小人,我大明朝的國事就要壞到這個無恥豎閹頭上了。”
幾個尚書也都同時點頭,并小聲地痛罵起來。
“今次絕對不能妥協。”
喬宇聲音大了起來,“我等當據理力爭,務必請陛下打消這個念頭。”
“對對對,此事不能再議,諸公當站穩立場。”
趙鑒也同時點頭。
可楊廷和卻嘆息一聲,連連搖頭。
楊慎卻有些不快,不禁說道:“輔,大禮一事乃是大是大非的問題,寸步不可退讓啊!”他和楊廷和雖然是父子,可在正式場合卻只稱呼對方的頭銜。
楊廷和細聲細氣地對兒子說:“楊大人,一味用強,固然能顯出我等的風骨,也有正本清源的作用。
只可惜,國家大事情關系巨大,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句孰是孰非就能說清楚的。
你們是沒到我這個位置這個年齡,到了我這一步,就清楚要維持這個朝局是多么的艱難。
時世惟艱,盡力支撐吧。
凡事都要往好的方面去做,真理個對錯,分個黑白,卻未必是國家之福,朝廷之福。”
楊廷和這句話明面上上教訓兒子,實際上卻有說給眾二品大員聽的意思。
大家都不覺得將頭點了下去。
可楊慎還是覺得父親的話說得不對,張開嘴想再說些什么,可一見楊廷和將手擺了幾下,就只好將嘴巴閉上了。
良久,他才嘆息一聲:“輔大人的意思楊慎也明白,可如今……”毛澄這個時候突然插嘴:“其實,在興王的頭上家一個獻字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不能配享太廟,可另在安陸新建帝陵四時祭祀。
輔大人說得是,此事再議下去,何時才是個了局?”毛尚書乃是朝中請流的代表,反對皇帝要給興王上尊號的事情態度最為堅決,且前一段時間同黃錦在通州又徹底翻臉。
他現在這么一說,倒有些出乎孫淡的意料。
看樣子,這幾個大姥已經達成共識了,現在是在試探自己的意見。
因為,孫淡是皇帝的心腹,或許,也只有他才知道皇帝的真正心思吧。
楊慎卻道:“毛尚書這話也是老成持國之言,只可惜,如今黃錦卻提出要在興王尊號上加一個皇字,我等雖然答應加獻字,只怕黃錦要認為我等軟弱,要更步步相逼了。
靜遠,你常年侍侯在陛下身邊,你認為呢?”他這句話一說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孫淡身上。
孫淡沒想到自己卻被推到風口浪尖之上了,他苦笑著道:“孫淡不過是一個七品編修,位卑劣言輕,有的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楊廷和緩緩點頭,鼓勵道:“靜遠但說無妨。”
孫淡這才說出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其實,如今的關鍵是太后以什么儀仗進宮。
她老人家再不能呆在通州,也是時候同陛下團聚的時候了,這才是人倫天理。
人誰無父母,換成你我,若自己的母親已經到門口了,卻不能相聚,卻不知道做什么感想,又讓天下百姓做何感想?”孫淡這句話說得在情在理,聽得眾人不住點頭。
孫淡:“若真依毛尚書剛才所言,尊太后為興國太。
依帝王禮,可從大明門進宮,這一點,應該沒任何問題吧。”
幾個閣臣和六部尚書用目光交流了一下,同時點頭:“合該如何。”
孫淡松了一口氣:“如此,陛下也可以安心了。”
楊慎卻反問孫淡:“靜遠,若那黃錦不肯松口,一意要給興獻王上皇帝尊號呢?”孫淡突然想苦笑,他拱了拱手,對楊慎道:“用修兄,孫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編修,又不是黃錦,我怎么知道他想做什么呢?”楊慎突然笑了笑:“其實,我認為黃錦肯定是要想更進一步的。
但是,我等也有對策。”
說著話,他在孫淡不解的目光中掏出一份奏折,遞給孫淡:“靜遠可看看,若沒有意見,在上面署名吧。”
孫淡接過來只看了一眼,就吃了一驚:“這……”原來,這是一份請辭奏折,上面寫著,若皇帝一意要給他的父親興獻王上皇帝尊號,翰林院全體官員請求辭去所有公職,回鄉務農。
奏折上面也密密麻麻寫了不少名字,有楊慎,有王元正,還有十多個翰林。
正在孫淡愣的時候,楊廷和卻笑道:“其實,這個奏折,我們內閣三個輔臣和毛尚書也寫了。”
他也從袖子里掏出折子,朝眾人揚了揚:“諸位大人,你們覺得呢?”隨著楊廷和的這一動作,其他兩個閣老個毛澄也頭掏出了折子。
趙鑒和喬宇同時叫出聲來:“好,快哉,我等愿隨同輔大人請求辭去所擔任的職務。”
這下孫淡倒處于一個兩難境地,答應楊慎吧,在嘉靖那里不好交代,不答應吧,又要同文官系統的官員們鬧得不愉快。
正在尷尬中,突然間,一個御使一臉嚴肅地走過來。
也不管面前站著的這幾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就是一聲呵斥:“輔、毛相、蔣相,各位六部的部堂,爾等都是二品大員,因何在此嘈雜,還如何為百官之表率?”眾人這才同時閉上了嘴。
終于從這個尷尬的景遇中逃了出去,孫淡暗叫一聲好險,忍不住偷偷喘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從奉天殿中走出來一群太監,為那人手提五米長的皮鞭,走到奉天殿前的空地上,提起鞭子“劈啪!”一聲就抽到地上。
這一聲端的是響亮異常,仿佛是抽到人的背心上。
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同時挺直了腰。
也不知道究竟抽了多少鞭子,等到響亮的鞭子聲音停下來,奉天殿宮門大開,有鼓樂陣陣傳來。
大太監黃錦走了出來,大聲叫道:“陛下駕到,百官跪拜。”
然后,皇帝就走了出來。
于是,千余官員同時跪了下去。
接下來是例行公事的早朝程序,先是宣布退休和各省任免官員名單,這些被點到名字的官員紛紛上前磕頭謝恩。
這一套程序持續了將近大半個時辰,好不容易在弄完,然后黃錦又喊道:“四品以上官員進殿議事,其余官員各回本職!”然后,退朝的官員又磕頭謝恩。
孫淡同一眾四品以上上官員朝奉天殿里走去,參加他平生第一次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