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西路秋色與北國大相迥異。這里山多地險,過江而來的北風被山川所擋,止步不前。掠海而下云氣又被峰巒所隔,凝滯不動。風云際會之間,晴雨難料。把群山腳下的荒原滋潤得碧綠如墨,沿著山腳向上,層層樹木卻深紅淺黃,如有人用畫筆涂抹過般,說不出的絢麗。
“老夫早聞江南秋好,今日得見,果然不同凡俗!”伯顏用馬鞭指點著眼前無邊秋色贊道。上一次大軍南下,他一路攻城拔寨,勢若破竹,一直打到臨安城下也沒顧得上欣賞江南風物。如今大軍被鄒洬擋在厭原山外,他反而有暇顧及起眼前無邊秋色來。
他有心情,左右將士卻提不起幾分興致。大軍被擋在連綿群山外一個多月也未能前進半步,彈丸小縣奉新城外,敵我雙方的尸體加起來三萬有余,名震天下的蒙古鐵騎卻始終突不破一伙草賊流寇的防線。再這樣僵持下去,不用戰,光拖也把弟兄們拖殘了。
到了這個境地伯顏還有心思游山玩水,的確無愧他的宰相肚量。不理睬部將們的沮喪心情,他陶醉地吟了半闕韻律不調的小詞,又哼了一段不倫不類的蒙古牧歌,馬鞭向前方另一個山坡指了指,大笑著命令:“許久沒活動筋骨,爾等陪老夫縱馬,如何?”說罷,也不待眾人回話,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他胯下是一匹產自三河的追云駒,耳如竹批,目如懸鈴,四條腿纖長有力,一騰一縱之間已經去了兩丈有余。眾將士唯恐主帥落單后被山間賊子所害,趕緊打馬急追。四百余騎云影般從丘陵間掠過,人數雖然不多,卻隱隱帶著風雷之聲。
伯顏在山坡最高處帶住坐騎,回顧。一番馳騁下來,他額頭上已經見了汗,臉上的神情卻沒有絲毫倦意,看著眾將士陸續追上來,在自己身邊駐足,伯顏用袍袖抹了把汗,嘆息著說道:“年老不逞筋骨之強,想當年老夫率大軍過此,一日夜趕路三百余里,亦未曾汗出如漿,如今,嘿!”
“丞相寶刀未老,雄風猶在!”上萬戶火者不花大聲說道。當年他曾追隨伯顏在鄂州以二十萬大軍擊破大宋六十萬兵馬,戰后人不離鞍,馬不解帶,沿江東進,一路上先后將數路勤王兵馬擊潰,這才奠定了滅宋之戰的大局,逼得謝太后不得不投降。對于他們這些追隨伯顏多年的老將來說,當年鄂州會戰和江南奔襲代表著戎馬半生以來最高的榮耀與輝煌,所以每次被人提起,渾身的熱血都有一股的沖動。
“嗯!”手拈著胡須,滿意地點頭。這正是他希望達到的效果,無論戰局怎樣膠著,各級將領必須有必勝心態。如果戰局未定前將領們的心思先亂了,那么整個戰役也沒有了任何懸念。
“末將愿追隨伯顏大人,再創輝煌!”幾個軍中后起之秀見老將們大拍主帥馬屁,也不甘落后地上前說道。
“再創輝煌,這話說得不錯!”伯顏在馬背上伸直身軀,指著更遠方最高的山峰問道,“你們相信這區區幾個土丘,就能阻擋住老夫的腳步么?”
不待部將們回答,他自己又接了一句,“老夫縱橫半生,每到一地,勢如破竹。若一輩子都打這種仗,豈不令人乏味?那個半路出家的小子堅守不出,正合我意啊,正合我意!”
“丞相剛好拿他煉兵!”火者不花追隨伯顏多年,甚知其心意。聽伯顏說完,立刻捧場道。
兩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一吹一唱,很快把失敗的陰影從年青將領們心頭掃了去。個別將領雖然不相信火者不花的練兵之說,見主將如此自信,郁悶的心情也跟著活躍起來。一時間,山坡上秋風蕭蕭,戰馬嘶鳴,豪氣直沖霄漢。
伯顏見士氣被自己三言兩語鼓動了起來,隨即開始趁熱打鐵,“傳令格根,帶新附軍加強攻勢,晝夜不舍,本帥十日內要與那個半路出家的小子會獵!”
“是!”傳令兵應聲縱馬,順著山坡急沖而下。馬蹄帶起的煙塵猶如一條黃龍,滾滾向新附軍的營壘飛馳。
“好個半路出家的小子!”伯顏手拈著胡須,自言自語道。臉上的表情露出七分贊賞,三分鄙夷。
破虜軍主帥鄒洬的確是個半路出家的將軍,雖然做過兵部侍郎,他卻和這個時代宋朝的大多數領兵武將一般,是正宗的文進士出身。大宋朝重文輕武,這個傳統直到國破家亡的時候都沒扭轉過來。鄒洬領軍之后,勝少敗多,當年贛州之戰更是大敗涂地,身邊的士卒幾乎喪盡,全憑著運氣才從亂軍中逃出生天。
文天祥百丈嶺練兵后,歷經無數次敗仗的鄒洬開始轉運,對敵時漸漸從不勝不敗到轉敗為勝,最后在贛州一戰而擊潰了達春的十萬雄兵。縱是如此,他在蒙古軍將領眼中依然是一個不會打仗的二半吊子將軍,在伯顏的刻意推動下,蒙古將士一致認為,破虜軍能在鄒洬的率領下擊敗達春,一半是憑借運氣,另一半憑借大元朝精兵俱在北方平亂,無暇南顧所致。一旦大軍傾力南進,由鄒洬這樣的糊涂將領帶領,破虜軍戰斗力再強,土匪流寇們的人數再多,也難逃最終滅亡的命運。
為了盡最大可能打擊敵方士氣,也為了激破虜軍早日出戰,伯顏還特意請軍中漢人幕僚把鄒洬平生敗績編成了江西俚歌,教麾下的新附軍每日于華林山、飛霞山、奉新城附近吟唱,“一戰失梅州,三軍將士膽皆喪。再戰敗龍巖,回師路上聞鬼哭。旌旗十萬下湘贛,只見將軍匹馬還……”
很多破虜軍老兵被氣得暴跳如雷,主動請戰,鄒洬就是按兵不動。到后來,連前來助戰的民軍和剛剛反正的新附軍都把這首歌學會了,私下里在軍中流傳。鄒洬聽了非但不惱,反而命人把整首歌詞用正楷抄了下來,裱糊好,掛在自己的中軍帳內。
“一戰失梅州、再戰敗龍巖,旌旗十萬下湘贛……”其中梅州、龍巖之戰失敗的責任不在他,一次鄒洬的任務本來就是詐敗誘敵,另一次是因為王積翁和黃去疾兩個一方統帥級的人物突然叛變。但與李恒的贛州會戰失敗,鄒洬卻認為是自己的奇恥大辱。
正因為如此,他才拒絕將士們出擊或偷襲敵軍的建議。跟隨在伯顏身后的除了一部分從荊湘趕來的新附軍外,大多數都是經歷過十到二十場大戰役的蒙古老兵,無論單兵格斗能力和協同配合能力都不在破虜軍精銳之下。眼下各地趕來的民軍士氣雖然高,卻不擅長野戰,更打不得逆風仗,一旦局部處理不當,整條防線都可能崩潰。
江南西路山多,道路少。這樣的地形最適合憑險據守,只要把幾個關鍵地點塞住,伯顏即便算無遺策,在群山之中也沒有施展空間。況且蒙古軍最拿手的就是長距離奔襲,把主要道路封堵住,依靠高山和堡壘跟他頂著打,就可以避免敵軍繞路襲擊自己的大后方。
更重要的是,鄒洬相信時間在自己一方。幾年來,在大都督府的努力下,福建和兩廣越來越繁榮,國力和民心都在一點點恢復,而北元的國力卻越來越呈現衰退現象。伯顏是個無敵統帥,他手下兵多將勇,但沒有穩定的后方支援,戰局拖得越久,失敗的可能性越大。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是漢家好兒郎,不給韃子做馬牛…….”一些破虜軍老兵聽山下新附軍唱俚歌聽得氣憤,自作主張唱了起來。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附近幾支民間武裝齊聲相合,這首從百丈嶺上流傳下來的破虜軍軍歌雖然詞句粗陋,腔調卻極其激昂。字字句句,都充斥著對被征服的不甘和對入侵者的仇視。
滿山遍野的軍歌響過后,民軍士兵們向山下唱俚歌的新附軍將士戲弄地問道:“弟兄們,你們什么時候換祖宗入蒙古籍啊,你家有姐妹嗎,值不值頭驢錢啊!”
大元朝將百姓分為四等,南方宋人因為投降得最晚,所以地位最低。在蒙古貴胄眼里,地位低下者全無自尊可言,其家中財貨可以予取予奪,妻子、兒女也是想殺就殺,想奸即奸。哪家的女子被蒙古老爺看上了,那是恩典,決不是侮辱。
幾句話剛好戳到新附軍士兵的痛處,本來懷著立戰功入蒙古籍的新附軍們不堪受辱,立刻用火炮和強弩向山上招呼。把守在山上險要處的民軍和破虜軍將士也不含糊,當即架起火炮與山下對轟。片刻功夫,炮聲隆隆,山上山下皆被硝煙所籠罩。
黎貴達投降后給北元帶去了基本的火炮制造知識,阿合馬花光國庫鑄造出來的那數門百笨重的銅炮被他回爐重煉,經歷無數次失敗后,終于總結出一種青銅火炮鑄造術。青銅的延展性好于鋼鐵,硬度大于黃銅,鑄造出來的火炮性能、種類都與黎貴達投降前破虜軍的技術標準不相上下,但炮身與炮彈造價卻遠遠高于破虜軍所用火炮。
伯顏南下倉卒,只帶了幾十門野戰炮。應付這種以短擊長的炮戰元軍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打了片刻,山下的炮聲就稀落下去。山上的破虜軍因為距離過遠而無法確認火炮給元軍制造的具體殺傷效果,也慢慢停止了反擊。
一個情報收集參謀快速跑進鄒洬的行轅,遞上幾份最新戰報,“報告將軍,大雄山,八疊山、黃葉嶺、虎跳峽方向今天受到不同程度攻擊,擔任主攻的都是新附軍,蒙古軍在后方督戰,試圖以尸體填平我方防線!張虎祥將軍、王大眼將軍和朱良將軍將敵軍打了回去,山地旅在黃葉嶺進行了局部反擊,擊潰了進攻的新附軍,消滅了一個督戰的蒙古軍百人隊!”
“打的漂亮!”秦逸云在旁邊大聲喝彩,拿起角旗,利落地別在黃葉嶺方位。“如果咱們派支兵馬從黃葉嶺突出去,在伯顏屁股后邊攪和一下,老家伙肯定更著急!”
“出去容易,回來難。除非是西門彪將軍的騎兵旅才有擺脫敵軍的可能。但西門彪將軍和林琦將軍駐扎在袁州,防守的任務也很重。所以你的辦法不錯,就是咱沒有米下鍋!”鄒洬回頭,笑著打趣道。
擊殺達春后,他本來打算將戰役中表現出色的幾個民軍將領送到指揮學院深造,結果沒等眾將出發,伯顏就打了過來。所以秦逸云等人只好留在軍中,一邊帶兵打仗,一邊跟破虜軍參謀學習新式武器的應用和新式戰法。
秦逸云熟讀兵書,雖然臨戰經驗少,身上還帶著年青將領特有的沖動性。但頭腦靈活,總能靈敏地捕捉到戰場上稍縱即逝的機會。見鄒洬否決了自己主動沖擊,騷擾敵軍側后的建議,他想了想,又說道:“如果不出擊,則增派一部分人去其他幾個方位,北元半個月來總拿新附軍當肉盾四處試探,除了奉新城外,不以其他任何一地為主攻方向,估計又在玩什么鬼花樣!”
“奶奶的,還不是欺負老子兵少!”第一師師長張唐罵了一句粗話。以破虜軍和民軍目前的實力,也只能做到憑險自保。無論火力再強大,士氣再高,戰爭的主動權都不在自己之手。這樣消耗下去,北元方面固然疲憊不堪,破虜軍的損失也不小。
“連接筠州、新昌、張家集和石頭寨的官道修復得怎么樣了,錦江的幾個支流呢,可以用竹筏逆流運輜重補給了么?”鄒洬沒理會眾人對軍情的議論,突然問起了民生問題。
秦逸云的目光順著鄒洬的問話從沙盤和地圖上掃過。眼前這連綿的十幾座大山背后,隱藏著筠州、新昌、張家集和石頭寨等自然形成的村落和州縣,如果把盛唐時期開鑿過的官道用石塊和水泥修補通暢,在群山背后就可以形成一條快速運兵線,無論元軍從任何一點形成突破,破虜軍都可以盡快趕過去,將突破口堵住。
在八疊山和大雄山之間,有一條河名字叫若耶水,是錦江的主要支流。每年這個時候江水暴漲,順流逆流都可行船。錦江在新儀鎮匯入贛江,以兩江水道運送物資回送傷員,遠比陸路運送方便。
鄒洬知道破虜軍屢次擊敗元軍,主要憑的是火器和鎧甲方面的優勢,而不是自己的指揮能力。所以他每戰力求把自己一方的優勢發揮到最大。自從火器出現于戰場后,戰爭的模式已經悄然改變。對于新戰術的領悟方面,破虜軍將領遠遠高于北元方面任何名將。
“我昨晚問過新任筠州知府和地方警備軍的主帥,他們說官道還未修補完,但現在已經可以走四輪馬車。若耶水中的暗礁大部分用陶土罐子裝著火藥炸碎了,小部分炸不開的,用水泥和旗桿做了標記,一旦秋汛起來,行船沒任何問題!”老將軍吳希奭大聲回答道。在軍中他年齡最大,操持的事情也最多,很多鄒洬平素照顧不到的事情,都靠著他的細心去彌補。
“臨江、袁州和隆興的老弱百姓,已經在地方官員的組織下遷往贛州和廣南東路,那兩個地方連年戰亂,空出了足夠的無主土地可供分配。贛州和吉州新辦的工場也可以開工了,修路的青壯完成任務后,可以去吉、贛二州務工。那邊的工場主答應,曾經為國盡力的人優先錄用!”不待眾人詢問,吳希奭主動匯報。
吸取了以往一敗則不可收拾的教訓,這次破虜軍眾將在江南西路準備了兩條防線。第一條設在大雄、八疊、華林、厭原諸山之巔,以群山為屏障,以奉新小城為中心,形成一道封閉防線。
如果戰局發生不測,則破虜軍山地旅負責斷后,各路人馬可以從水、陸兩條通道撤向吉州,以羅霄山、陽山、鐘山和贛江的一部分作為第二道防線與元軍周旋。兩條防線之間的百姓,則在戰役剛開始時快速撤離,不讓蒙元得到驅趕百姓為肉盾和拿百姓財物補充給養的機會。
筠州、隆興、袁州等地當年就有林琦、西門彪等人的部屬活動,達春剿了幾次都沒把這股抵抗之火剿滅,派去的蒙古將領又殘暴專橫,經常濫殺百姓冒功。所以這幾個地方民間對元軍沒任何好感,即便是一些豪門大戶,也不愿意留下來拿生命冒險。搬遷令一下,百姓們立刻扶老攜幼向南而去,很快把幾個州府就搬成了無人區。
“這一仗會打得很長,諸位回去后,分別找民軍將領們聊聊,讓他們不要急躁。先前咱們能快速打敗達春,是因為那時元軍側重點在北。如今來的是對方精銳,咱們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如果能贏得此戰,整個江南都指日可下。如果不幸輸了……”鄒洬的目光又落到地圖上,如果第二道防線也被伯顏沖破,自己還有面目繼續退卻么?
江西南路連接福建和兩廣,一旦有失,整個元宋戰局就會回到三年以前。如果能在此拖垮伯顏,趁勢奪取鄂州,則向北可去兩淮,向西可奪兩荊,大宋復興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