韃子反撲了!正如福建大都督府參謀們所預測的一樣,北元不動則已,一動即勢若雷霆。當大都督府接到江南西路戰況情報時,林琦的人馬已經退到了茶陵、淶水一帶。讓開了蒙古軍南下的所有通道。雖然在撤離的途中,林琦利用騎兵偷襲的戰術,在永新和寧岡取得了幾次小勝,但從全局上看,江西獨立標這次吃了大虧,已經再無力威脅到北元大軍的輜重線。
與達春不約而同,自出征以來一直慢吞吞在路上磨蹭的張弘范大軍驟然加速,以每天百里的速度行軍急行十余日,眼下前鋒已至信豐,隨時可以選擇南下進攻廣南東路,或者東進威逼福建。
山雨欲來風滿樓。
福州城,大都督府,參謀們的面孔上一夜之間平添幾分凝重。氣氛壓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連連綿不斷敲打在窗棱上的陰雨聲,都透著低沉的韻味。
綜合各方情報分析,文天祥不得不承認,忽必烈這一手玩得很漂亮。仿佛看透了大宋得弱點,毫不客氣地提幾十萬大軍以巨石壓卵之勢撲過來。誓將剛剛喘息過一口氣來的大宋扼殺在贏弱狀態。
無論從兵力和政力上對比,此刻,占據了漢家江山十分之九的北元,壯得都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而大宋,恰恰就像一個生了場大病,剛剛從床榻上爬起來的垂垂老者。從去年冬天到現在,很多地方還沒恢復生機。有效的官府機構沒有建立,朝廷派出的地方官,連衙門的椅子都還沒坐熱乎。
以傳統的治政方式,地方上的政務理不順,官員們就收不上錢糧來。官員們收不上錢糧給朝廷,軍隊的補給就不能有效保證。缺糧、斷餉、裝備皆困乏的情況下,光憑士兵熱情和主將的號召力,根本打不贏這場提前到來的決戰。
福建形勢稍好于廣南,在文天祥的個人威望號召,和陳龍復、劉子俊等人強力推動下,幾乎是一邊收復著失地,一邊推行著新政。新政的推廣步伐和破虜軍的腳步同時前進,這種不以單純農業為基礎,官吏數目降低到最小的治政方式,不受莊稼成熟季節的影響,一年四季都有收益。
但是,此刻文天祥手中最缺的不是銀兩。邵武的新奇器具,玻璃器皿,莆田的海鹽和泉州的海關,所帶來的收益遠遠高于原來人丁稅和田賦。并且有大元偽鈔這個財源支撐,即便跟北元對耗上三年兩載,也不會再發生沒錢給士卒發餉的情況
他手中也不缺兵。破虜軍在戰場上接連獲勝,極大地鼓舞了民間的抗元熱情。加上守土證和撫恤金的保障,閩南各地,愿意加入破虜軍,為國效力者比比皆是。父子兄弟同時參加破虜軍的情況并不罕見。在陳吊眼主動將他的復興軍合并入破虜軍后,文天祥手中可調動的人馬已經接近十萬,雖然新編各標各團,低級軍官素質和士兵戰斗力與老破虜軍相比相差很多,但已經不是原來那種用起兵來捉襟見肘的情況。
本來大宋官兵最缺乏的合格器械,也不再是困擾著破虜軍的問題。精過一年多的試驗、摸索、反復調整,邵武的軍械生產能力也有了長足進步。眼下雖然不能給所有士兵每個都配上鎖子甲,但低級軍官和負責攻堅的勇士的需要,已經能夠滿足。試行流線型生產、組裝方式后,破虜弓(鋼弩)和手雷的產量,也基本能滿足一線部隊的要求。
文天祥手中現在最缺的是將,能統籌全局的大將。憑心而論,文天祥知道自己不是個合格的將領。特別是在百丈嶺上醒來,得到了文忠的記憶后。另一個世界中,大宋當年的各個戰役結局后讓他痛徹骨髓,他更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和這個時代所有將領指揮能力的不足。
雖然大伙在去年能殺頁特密實,斬索都,取得一系列完勝。但那一方面是由于北元將領輕敵,另一方面,文天祥知道自己占一點點好運氣。
畢竟老天平白塞給我那么多記憶,不是讓我來看著大宋滅亡的。畫滿標滿北元兵馬的地圖,文天祥如是想。
但文天祥沒有把握,自己的好運氣能維持多久。事后分析,無論邵武保衛戰,還是泉州誘敵戰,做得都是一鍋夾生飯。如果不是關鍵時刻,有意想不到得外力介入,單憑破虜軍制訂的作戰計劃,隨時都有被敵人翻盤的可能。
經過戰爭磨煉,破虜軍底層軍官素質在提高,參謀們策劃戰役的水平在提高,領兵將領的綜合能力在提高,但是,還沒有人提高到可以與張弘范、李恒、達春等絕代名將爭雄的高度。破虜軍中,張唐、鄒洬不行,文天祥自己也不行。行朝那邊,張世杰更不是張弘范的對手,非但張世杰,南北各地,所有跟張弘范交過手的武將,都沒在他手下討得過便宜。
而眼下,這個有百勝將軍之威名的張弘范,橫掃江南無敵手的呂師夔全來了,他們的戰旗就豎在廣東南路和福建路交界處。隨時都有可能向其中一個方向發動出人意料的一擊。
文天祥皺著眉頭,反復在鋪著大幅布地圖的桌案前踱步。說實話,他心里有一點點兒虛,但又不能表現在臉上。此刻,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等著他的決斷。如果他稍微表現出那么一點點軟弱,大伙的信心都會受到巨大打擊,對整個戰局,都會帶來不利影響。
可辦法在哪呢?
“要不,咱們寫一封奏折給圣上,請兩家兵馬相互策應,協調起來與張弘范周旋!”鄒洬向西南方拱了拱手,低聲建議。
自從聽說文浦山事變的經過后,這位內心深處一直在丞相府和行朝之間徘徊的將軍對朝廷的作為深深的感到了絕望。雖然提起朝廷,表面上依然不失尊敬,但具體行動上,已經漸漸與原來幾個心向行朝的伙伴疏遠。
“我是說相互配合,不分主輔!”看看文天祥不置可否,鄒洬又道。
文天祥通過重整武將官秩,授發軍銜,和低層將領入夜校輪訓等手段,將破虜軍的指揮權,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鄒洬得了中將軍銜,同時失去了軍隊的實際指揮權。他個人反而因此而倍感輕松,除了戰役謀劃和新兵訓練的事情,很少再提朝廷的事。今天不得以提起來,話里話外也透著謹慎。
“恐怕這回又是朝廷可以不顧咱們,咱們卻不得不顧朝廷狀態!”文天祥用食指關節敲了敲地圖,嘆息著說道。
讓素有豪俠之名的鄒鳳叔謹慎成這個樣子,實在非他心里所愿。但不將破虜軍中對朝廷旨意惟命是從的那幾個人邊緣化,福建新政就無法生存。這是一個不得不做的選擇,無論對當事諸人而言,這個過程有多痛苦。
“丞相是怕張將軍擋不住張弘范的一擊么?”鄒洬愣了一下,試探著問道。
“經過幾個月的整訓,有江淮勁卒的班底,加上咱們提供的手雷、火炮和鋼弩,還有陸秀夫在旁輔佐,張將軍與元軍硬頂一段時間,應該沒有問題!”文天祥用手指,在梅、循、雄、劭四州所在虛畫了一記,憂心忡忡地回答。“可是,怕就怕的是張世杰與人硬頂,他是出了名的善守,這四州之地多山,地勢險要,的確也是個防守的好地方!”
“如果我是張弘范,我就在這四個多山之州,跟張將軍對峙!”參謀曾寰在旁邊插了一句,提起幾個三角形針旗,別在江西南路和廣南東路交界處,代表張弘范的大軍。
“以傾國敵一隅,最好的辦法,也就是與對方硬耗。看誰先被戰爭拖疲憊了,拖出內亂來!”鄒洬點點頭,對曾寰的話表示贊同。
陣而后戰,憑城或據險而守,是大宋武將的傳統作戰方式。用這種戰法,他們曾經成功守住四川數十年不失。一味采用這種戰法,固然與南方士兵體弱,不擅長野戰有關。同時,也在另一個角度上,反映了武將們因循守舊,不思進取。
當年陪同文天祥兵出贛南時,鄒洬就強烈反對過固守城池或險要的作戰模式。他認為,對于以迂回包抄而見長的元軍而言,宋軍固守一地,正好讓對方有機會把其他城池逐個擊破,最后調頭過來,把固守前線的人包圍起來。
一旦元軍繞過宋軍的固守據點,所過之處,就會像被蝗蟲啃過一般,寸草不剩。極大破壞了防守方資源,讓他們越守越弱。
“不光是期待我們內亂,而是在疲憊中,尋找我們的弱點。張弘范很狡詐,西北諸路的黨項和蒙古叛亂者管他叫孤狼,說他就像狼一樣擅長捕捉戰機。你們看,他這幾路大軍分布”杜滸走上前,把更多的小旗子插到了布做的地圖上。他與鄒洬因為政見不合,曾經大吵。被文天祥外放掌管新組建的水師后,經過近一年海上陸上歷練,心胸開闊了許多。此番到見鄒洬不忌嫌疑,主動開口獻策,也放下隔閡,上前幫忙。
“而這次,張弘范親領十萬精銳于江西,兩江新附軍大都督呂師夔帶著近十幾萬人在大庾嶺外與其呼應,兩浙大都督范文虎領二十萬兵馬從浙東壓向福清、壽寧一線,擺出的就是仗著人多吃定了咱們的態勢,讓咱們分不清楚哪一路是主攻,哪一路是策應!所以,咱們就得三個方向都做充足準備。而福建一地的糧食和武器,支撐三處軍需,早晚得出紕漏!到時候,他就從疏漏處撲進來,放棄各地守軍不顧,直奔崖山”
杜滸臉上冷笑著,仿佛自己變成了張弘范,臉上的刀疤在日光下,不斷的抽動。他又拿了幾個旗子,順著劭州、英德的官道,向廣州一路擺去。每放下一面旗子,大伙的臉色就難看幾分。他的性格與張弘范類似,都是對敵極其陰狠型,喜歡兵走偏鋒。
按杜滸的分析,只要防線上打出一個缺口,張弘范以達春殿后與大伙周旋,他自己直撲崖山。到時候,前線各路大軍就不得不救,無論福建大都督府維持著一個怎樣的獨立,建立了怎樣與朝廷相左的制度,宋帝卻是天下英雄和讀書人的號召,無論如何不能再失去。
皇帝一失,天下至少一大半抗元者將徹底絕望。大伙今后的路會更艱難。
而大伙一旦匆忙回援崖山,外圍的呂師夔和范文虎就會保持過來,將各路抗元人馬圍住。廣州城外,就是一場數十萬兵馬的總決戰。
北元將士以有謀對無備,忽必烈速戰速決的策略,就能徹底實現。
議事廳內,雨打木窗的聲音分外清晰。聽在耳朵里,猶如金鼓。
風吹過,白茫茫雨幕四下飄卷。金鼓聲少歇,一個更沮喪的話題,被第一標統領張唐提了出來。
“你們說得都是正經打法,還有一條詭道,不知大伙發現沒發現!”聽了半晌沒吭氣的張唐,甕聲甕氣地說道。
“張將軍請講!”鄒洬客氣地將身體向一邊挪了挪,在桌子邊給張唐騰出一塊位置。很久沒有這么熱烈的和大家交流了,這種感覺,讓人心里很舒服。
“大伙計算過沒有,從哪天開始,張弘范突然加速行軍?”張唐用手指點了點長江以北,張弘范行軍的路線,盡量壓低了聲音問。
“五月初二,在那之前,他一天行軍不超過三十里!”曾寰迅速報上眾人需要的數字。
張唐贊賞地點點頭,繼續說道:“不錯,五月初二。那頭開始,幾乎就少見晴天。弟兄們的手雷都得貼身用肚皮捂著,才能保證不受潮。火炮那邊更慘,撕開油紙包,沒等進炮口,火藥就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