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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潮 (四)


更新時間:0001年01月01日  作者:酒徒  分類: 架空歷史 | 指南錄 | 酒徒 | 指南錄 
弄潮四

六月的夜晚,天空中沒有一絲云,也沒有風。血腥的味道和夜晚的暑氣混在一起,蒸籠一樣裹住潮州城,令人透不過氣來。

知州馬發站在垛口邊,遙望著遠處那些連綿的遠山,沉默不語。在他身后,橫七豎八地躺著幾百個士兵,每個人身上都染滿了血。一些是城外敵人的,一些他們自己的。

“娘!”一個熟睡的士兵低低叫了聲,眼角淌下了幾滴淚。大概是夢到了死于蒙古人屠刀下的家人,疲憊不堪的面孔中充滿了憤怒與絕望。

馬發回過頭,解開身后的臟得不成樣子的披風,輕輕地蓋在了士兵的肩膀上,希望他能睡得安穩些。已經守衛潮州二十多天了,大伙誰都不知道有沒有命見到明天的太陽,所以,彼此之間的等級早已被抹去,剩下的,只是在血與火之中形成的戰斗情誼。

這所城市已經沒有力量堅持到明天日落,這是大伙早已預料到的結局。實際上,從上次索都進攻潮州被擊敗,匆匆離去后。潮州守軍就知道,下一波的攻擊,將更加兇猛。

沒有人會僥幸地希望援軍在下一刻出現,也沒有人幻想著殺人魔王索都這次和上次一樣,半途中匆匆撤軍,甚至連是否能活下去都沒人去想。他們是一群絕望的人,堅守的理由,只是為了男人的尊嚴。

寧可戰死,也不做狗的尊嚴。

“大人,喝口水吧!”老儒馬文禮顫顫微微地爬上城來,將一個帶著體溫的銅壺遞到了馬發的嘴巴邊上。

“多謝夫子,孩子們呢,都上船了嗎?”馬發接過銅壺,卻沒有喝,低聲問道。

“最后幾個蒙童已經上了船了,今天后夜的時候方將軍帶他們沖出去,順著韓水而下,先到南彭(南彭群島,在潮州附近海上的小型島嶼群)在去避難。等風聲小時,再送他們到福州去,交給文大人看顧!”馬文禮低聲介紹道。

“嗯,把所有余糧拿出來,給孩子們帶足了,讓隨行的士兵盡管吃飽。我華夏綿延到今日,就是靠這些讀書的種子。大宋的將來,還是得靠他們!”馬發帶滿血跡的臉上,綻開了一絲笑容,一瞬間,指點江山的文士風采又回到了身上,仿佛城外數萬大軍已經不存在了般。

“知州大人盡管放心,方將軍是個知道輕重的人!”馬文禮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將一切安排好,“大人,喝些水吧。明天還有惡戰呢!”

“嗯!”馬發答應著,把銅壺舉到了嘴邊,正欲喝,眼角的余光卻看到了老儒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夫子,你先喝,我再去城垛邊上看看!”馬發輕輕地將銅壺交回了馬文禮手中,轉過身,慢慢地向下一個垛口走去。

老儒馬文禮愣了愣,端著銅壺又追了過去,“大人,大人,趁熱喝些吧,你一日未吃東西了!”

馬發回頭,從夫子手中接過水壺,輕輕地遞到一個年青士兵的嘴邊。士兵布滿血絲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感動。接過水,在被熱血燒裂的唇角抿了抿,又交回了馬發手里。

“大人,大人”,馬文禮想制止,但已經來不及,知州馬發向前走了幾步,將水壺又交給了下一位弟兄。

另一個年青人接過水壺,莫名其妙地看著馬發和焦急萬分的馬文禮,不知這壺水中到底有什么古怪。就在這時,第一個喝水的青年頭一歪,軟軟地跌倒在地上。

“你這黑了心的老賊!”正欲喝水的士兵將水壺遠遠擲了出去,一躍而起,將刀架在馬文禮的脖頸上。附近的幾個士兵也跳起來,團團將老儒馬文禮圍在中間,只待馬發一聲令下,立刻將這有勾結外敵試圖投毒的老儒砍成碎片。

“放開夫子,他沒有惡意!”馬發搖搖頭,以不能拒絕的口吻命令。

憤怒的士兵們向后退了幾步,依舊將馬文禮圍在中間,他們不明白,知州大人為什么對這吃里扒外的老不要臉如此客氣。

“小五沒有死,他只是睡著了,壺里是蒙汗藥!”馬發彎下腰,將剛才喝水的年青士兵攔腰抱起,放到一個避風的城角,“你們看,小五睡得多香。老夫子只是想讓我睡著,然后把我偷出城去。夫子,你太不會撒謊了,從上了城,手就一直在抖!”

“大人!”老夫子馬文禮不知該說什么好,顫抖著,花白的胡子上全是淚。

“夫子,方將軍就在城下等著吧,把他叫上來,跟弟兄們告個別吧。走出去,把咱潮州男兒死守孤城的事讓全天下人知道。讓他們知道,咱大宋男人,不都是伸長脖子等死的窩囊廢!”知州馬發笑著走過來,拉住老儒干枯的手,“夫子,你也走吧。國家危難之際,有人需要為他死,更多的人卻應該活下來,保存國家的血脈!”

“大人,末將在啊!”城腳下,揭陽人方勝早已泣不成聲。他和老儒馬文禮商量好了,熬了一壺放了蒙汗藥的茶給馬發,打算把馬發放到運送兒童的小船上偷出成去,他自己代替馬發守城,卻沒想到,關鍵時刻被馬發識破,所有計謀功虧一簣。

“捷夫,相交這么多年,你還不知道我么”,馬發笑著走下城頭,拍打著方勝的肩膀說道,“我是大宋的知州,潮州在這,我的職責就在這。你把我運出去,蒙古人沒殺我,我的良心也放不過我。你走吧,帶著夫子,還有那些孩子。趁夜沖出去,城中愿意走的百姓,今晚也跟著沖,能走多少算多少。我和將士們用韃子的血,給你們送行!”

“大人!”幾個聞訊后聚攏過來,欲勸馬發離開的將領全被馬發的話噎住了,規勸的話再也說不出口。眾人回轉身,悄悄地去整理鎧甲,兵器,在黑暗中等待,等待著決戰時刻的來臨。

幾艘小船沿著水關,瞧瞧地劃入韓水,慢慢向元軍的水寨劃去。

近了,近了,突然,守軍發現了水面上的異常,大聲呼喝起來。戰鼓聲,報警的號角聲,響成一片。

帶隊的宋將一聲輕喝,小船驟然加速,迎著黑夜中的箭雨向前沖去。幾個劃槳手被流箭射中,晃了晃,栽進了河水。立刻有人撲上來,接替了他的位置。鼓角聲中,小船向撲火的飛蛾一樣,扎向元軍水寨。

“舉火!”宋將低沉的聲音蓋住所有鼓角。

烈焰在放了油的船頭驟然騰空,濃煙中,槳手們用力劃著,劃著,劃向越來越近的元軍。

“棄船,出擊”。領隊的宋將咬著鋼刀,帶頭跳進了河水。船上的弟兄跟在他身后跳了下去。失去控制的火船闖入元軍水寨,裹起越來越多的濃煙。睡夢中被驚醒的元軍亂成一團,在甲板上擁擠著,躲閃著,眼睜睜看著牛頭馬面在火焰中露出笑臉。

一個粗通水戰的漢軍百夫長提起汲桶,剛剛把吸水一端插入河中,還沒等拉組織人拉動活塞。水下,突然掀起一道黑色的浪。

浪頭順著汲桶越過船舷,打在百夫長的臉上。沒等他張口叫罵,一把利刃插在了他胸口。赤著上身的大宋士卒把刀,撲近滿船亂軍中。

喊殺聲從水寨中響起,沒人預料到,承受了二十余日圍攻后,守軍依然出來夜襲。措手不及的北元將士慌亂地抵擋著,不知道來了多少敵人,也不知道怎樣才是最有效的抵抗。處處的烈火,處處的廝殺聲,徹底打亂了他們的陣腳。

烈火,照亮了水面。

幾艘大船,幾十艘木筏子,載著城中的兒童,和大批百姓,從元軍水寨前沖了過去。船上靜悄悄的,數千人,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盯著被烈焰映紅的江面,還有火海里奮戰的身影。

那些身影,就像涅磐中的鳳凰,用生命,跳出了一生中最美麗的舞蹈。順著這舞動的節奏,無數大元士兵掉進水里,掉進火中,失魂喪膽。

火海被慢慢拋在了身后,漸漸消失于黑暗中。眼前的水面越來越寬,側面吹來的風也有了絲絲涼意。

跟在船隊后頭的竹筏漸漸散去,百姓們棄筏登岸,開始再一次流離。正東方,慢慢有陽光從云層后透出來,將天際燒得像昨夜的烈火。

快到入海口了,只要從澄海寨的守軍面前沖過去,幾船的學童就可以安全離開。都統方勝用血紅的眼睛回望西邊的江面,那個方向,已經沒有了潮州的影子。

天亮的時候,就是索都再次攻城的時候。馬將軍,潮州的兄弟們,就要走向人生最后一程。

血從方勝嘴角流下來。他恨,恨韃子的殘忍,更恨大宋行朝,被潮州支援了那么久,關鍵時刻,居然沒有一兵一卒前來救援。

海上,至少還有十五萬大軍啊,而城外的索都,不過是五萬兵馬。

“將軍,前方出現戰船”!有士兵沖到方勝身邊,大聲匯報。

“什么!”方勝大吃一驚,三步兩步從船尾跑上船頭。極盡目力向遠方看去,逆著水流,看到十艘大艦高扯著帆,快速向自己駛過來。

“旗艦所有士兵上甲板,準備肉搏。第二艦和第三艦準備突圍,不與來敵糾纏!”方勝利落地下達的準備迎敵命令。心中涌起幾分悲涼。

自己這方,只有三只中型江船。而對方,卻是三艘樣子古怪的福船,和十艘尖頭、斜底的廣南鐵栗木打造的戰艦。不用靠近,單憑船只,已經分出了勝負。

“都統,弟兄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入水!”一名都頭走上前匯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可看見十幾個光著膀子的大漢,叼著短刀,手持錘子和鑿子,站在船弦邊。

“告訴弟兄們,別與人拼命。一會開戰,盡量將落水的孩子接上岸”,方勝搖搖頭,低聲吩咐道。鐵栗木是廣南特產,遇水后,硬得像鐵疙瘩,區區十幾個人,根本沒機會把對方的船底鑿開。

“一會兒,能救多少孩子就救多少。然后帶著他們離開,讓他們別忘了自己是宋人!”方勝大聲喊道,低頭抓起身邊的大弓。縱使命運要讓他們這伙人滅亡,在接受命運那一刻,他也要讓元軍付出血的代價。

對面的船,越迫越近了。突然間,方勝放下了弓,整個客舟被歡呼聲充滿。所有人看清楚了,對面的船帆上,濃墨重彩,涂著的一個“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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