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中,除了斷糧,最痛苦的莫過于外界消息隔絕。當處于四面楚歌,不知道敵人有多少,也不知道援軍在哪里的時候,精神上的壓力對將士們造成的打擊,往往大于敵人的進攻。
五天過去,城中的氣氛幾乎讓人瘋狂。頁特密實每天派出人馬四下突圍求援,每支人馬都被截殺在半路上。王積翁、錢榮之、武忠、李英,四路人馬沒有半點消息。
可城外打著宋字旗號的人馬卻越聚越多。
許夫人的興宋軍、陳吊眼麾下義賊,還有聞訊趕來助拳的各路豪杰,團團將建寧城圍住。四天以前在城南,還留著一線突圍的希望。現在,最后的希望也消失了。正南面,破虜軍離城已經不足二里。站在城墻上,可清楚看見士兵、義賊、百姓們忙碌的身影,和做飯時升起的裊裊炊煙。
頁特密實唯一可慶幸的是,蜈蚣嶺前那落地就炸的鐵彈丸,沒再落到城內一發。烈火與硝煙的血夜,已經將蒙古武士殺落了膽。自渡江以來從沒打過敗仗的他們,一旦發現自己并非不可戰勝,士氣下降得非常快。如果不看他們的鎧甲,光從臉上的表情和呆滯的目光上看,很難再分清楚他們和新附軍的區別在哪里。
頁特密實當然不知道,炮營將士已經沒有足夠的炮彈再演一次蜈蚣嶺血夜。其他各營,也沒有實力再組織一次那樣的反擊。
實際上,破虜軍和自己的敵手一樣,都到了強弩之末。唯一不同的是,城中的蒙古軍是在被征服的土地上作戰,一旦暴露出軟弱,就面臨著墻倒眾人推的境地。而破虜軍是在捍衛自己的家園,血與火的洗禮給他造成了傷害,同時也鑄就了他的威名。
而在這個混亂的時代,威名就是號召力。除了陳吊眼和許夫人兩路援軍,附近很多小規模結寨自保的地方武裝也陸續趕來了。有些人一到達建寧城外,立刻向文天祥提出請求,要求把自己的全部人馬并入到破虜軍中。有些人則禮貌地保持了獨立,一邊與破虜軍并肩戰斗,一邊從破虜軍身上學習正規軍隊的作戰模式。
無論后來者抱著什么目的,從頁特密實決定依托建寧據守待援那一刻起,勝利的天平,已經垂在了破虜軍這邊。
蒙古人擅長攻城,卻不擅長守。建寧城乃彈丸之地,亦不可守。倉惶敗退的時候,元軍將輜重都丟在了路上。沒有足夠的弓箭,蒙古人所擅長的射技就發揮不出威力。而失去了補給后,再好的戰馬也不可能以像膘肥體壯時一樣速度縱橫馳騁。
內無糧草,外無援軍。一向攻城拔寨的蒙古武士終于嘗到了被困孤城的滋味。
度日如年的等死的感覺比戰死更難受。
隨身攜帶的干糧很快就消耗完了,蒙古人可以殺馬充饑,新附軍卻只能分些人家吃剩下的湯水過日子。饑餓逼著人開始尋找出路,每當黑夜來臨,就有新附軍士冒著被射殺的風險逃出城來,逃向破虜軍陣地。只要活著跑到目的地,就得救了,文大人有令,不殺俘虜,破虜軍會拿來熱乎乎米粥給你喝,并且還會配上一碟子農家小菜。
此時,飯菜的香味對守軍的殺傷力不亞于弓箭。而這時候的一口肉湯,往往就意味著你要付出一條命來交換。
第五日黃昏,一隊蒙古軍再次沖出了城門,身后,跟著數千剛分到了幾口肉湯的新附軍,吶喊著,沖向正南方的土丘。
兩軍之間的空地轉瞬沖過。戰馬越沖越近,山坡上的士兵已經可以看到蒙古人刀尖上的寒光。
西門彪長身而起,拉動手中角弓,勢如滿月。松手,一支鳴鏑帶著風,落入蒙古騎兵當中。
“弓箭手,兩百步,準備”,陳吊眼冷靜地舉起令旗,手一揮,“射”。
幾百支弓箭向斜上方射了出去,兩百步外,下了一陣箭雨。數個蒙古武士中箭落馬,幸存者壓低馬頭,蹬里藏身,繼續沖擊。
“一百八十步,射”,陳吊眼的喊聲,伴著弓弦的彈動,冷靜而低沉。
“一百六十步,射”
“一百四十步,射,后退”,陳吊眼看了看旁邊的破虜軍,指揮義賊中間的弓箭手,發完最后一輪箭,退了下去。
破虜軍副統制鄒洬立刻接替了他的指揮位置。
“破虜軍弩手準備,平,三疊射”。
林琦麾下的第三標弩營,因前去清流城劫糧而錯過了蜈蚣嶺決戰,現在是破虜軍建制最完好的一個營。憋了好幾天的士兵們迅速排開了隊形,發射,上弩,上弩,發射。
弩的射速不比弓箭快,但破虜弩對士兵體力沒要求,憑借特有的齒輪,任何士兵都可以開弩,放箭。一個農夫經過幾個月訓練,完全可以成為合格的弩手。
依靠密度和速度,弩箭在宋軍陣地前,編織出一道死亡之網。
馬背上的騎手頃刻間減少了一半,剩下的,已經迫近陣前,弩手們幾乎可以看見對方的眉毛,還有草原民族特有的,直勾勾帶著狠辣的眼神。
“弩手,后退,長槍手,上前”,鄒洬一聲令下,站在弩兵后的長槍手們大踏步上前,從地面上撿起兩丈多長,一端削尖的竹竿,對準了敵軍。
沖到近前的蒙古馬咆哮著,找不到缺口。
騎兵在馬上彎弓,射擊。羽箭越過槍陣,射入了長槍手的身體。黑氣立刻迷漫上了傷者的臉。蒙古人的弓箭上抹毒,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長槍手倒下,竹竿卻被同伴接在手里。削尖的一端,依舊對準正前方。
槍陣后的弓箭手和弩手們看準機會,開始自由射擊。箭雨下,越來越多的蒙古騎兵倒了下去。
蒙古人的仆從們跟在馬背后沖了過來,沒等靠近陣地,一發炮彈呼嘯著從山頭上落下,轟然在人群中炸開,放到了十幾個。
“轟天雷!”剩下的新附軍士兵一聲吶喊,掉頭就跑。督戰隊沖了上來,將跑得最快的士兵射翻在地上。沖不到敵陣,退亦是死,城中沒有余糧,不需要膽小鬼。
又一發炮彈落下,準確地砸在督戰隊中,卻沒有炸開。豆大的火絨在圓形的彈丸上閃爍,慢慢爬向彈丸內部。
“啊!”督戰的蒙古百夫長抱著腦袋,率先向后逃去。執行戰場紀律的士兵丟下刀,逃得比被督戰者還快。
吳靖站在火炮旁,輕輕擺了擺手,停止了炮擊。裝填手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將剩余的兩枚彈丸包起來,藏到了木箱子里。這是今天早上剛從邵武送來的炮彈,威懾的作用遠遠大于實戰。
“該你們了,起來,文大人在山上看著呢!”老夫子陳龍復像訓蒙童一般,對著一群面有菜色的新附軍俘虜命令。昨夜剛投降的俘虜站起來,扯著嗓子在山坡上大聲用廣東腔吶喊,“弟兄們,向兩邊跑,向兩邊跑,放下兵器,降者免死!”
“向兩邊跑,投降免死,投降免死!”周邊的群山清晰地將同伴的喊話反射回來,一遍遍灌入新附軍將士的耳朵。
聰明的士兵立刻扔掉刀槍,撒腿向陣地兩側跑去。城中的蒙古軍想追都來不及,幾千士卒一哄而散。
沖在破虜軍陣前的蒙古武士徹底成了孤軍。在尖竹桿的逼迫下,連連后退。竹桿后,不時有羽箭飛出,準確地將騎兵推下馬背。
“彪子,留神看著點兒,破虜軍沒咱們人多,憑的也不全是那些鐵瓜蛋!”陳吊眼用手指捅捅自己的心腹愛將西門彪,沖著破虜軍的陣形輕輕砮嘴。
“知道了,大當家的,回去咱們也照著訓練出一支這樣的隊伍來,不信這天下就歸了蒙古韃子!”西門彪低聲答應著,心里比較著自己麾下嘍啰兵和破虜軍之間的差距。幾天的并肩作戰,讓他對破虜軍的戰術和指揮方式了解頗深,佩服之余,心里漸漸有了幾分不甘。
“如果這支隊伍讓我來帶?”西門彪默默地想,“好過大宋官家,可惜,文丞相是官家的人,大家終久走不到一條路上”。
想想這些,再想想和張唐并肩作戰結下的情意,西門彪心中不覺有些黯然。稍一分神,卻發現前邊的破虜軍已經停止了射擊。
“看到沒有,蒙古人也不是銅筋鐵骨,受了傷,一樣會死,走,地上揀一把家伙,跟我去打落水狗”,第一標統領張唐對著一群剛剛“轉職”過來的新附軍命令道。
前幾天剛投奔過來的新附軍士卒猶豫著,卻沒人敢第一個出頭。這幾天,除了挖陷阱、運物資,就是聽陳龍復講亡國與亡天下的大道理,誰也沒想到,這么快就要上戰場,與原來騎在自己頭上的主人拼命。
蒙古軍在他們心中形成的積威,不是陳龍復兩句大道理能驅散的。眼瞅著張唐帶著身邊的十幾個破虜軍殺到了數倍于己蒙古武士跟前。
“奶奶的,是爺們么,有卵蛋沒有。蒙古人不把你們當人看,你們自己也不把自己當個人。他們就剩下百十個人了,你們幾千號,吐口吐沫,也能把他們淹死”,西門彪心頭突然冒上一股無名火,瞪起牛鈴大小的圓眼怒罵,“小娘養的,原地呆著。帶把的,跟著我上”。
這句話比講什么大道理都好使,千余反穿號坎的新附軍從地上撿起竹竿,鋼刀,跟在他后邊,斜刺殺了上去。剩余的蒙古騎兵想逃,已經來不及,竹竿戳下,很快把他們戳成了一團肉醬。
戰事轉眼結束,出城的元軍全軍覆沒。
幾匹受了傷的馬盡力站起,搖晃著倒下,再次支撐,站起。負責打掃戰場的士兵走過來,用鋼刀結束了傷馬的痛苦。
牲畜臨終前的嘶鳴在群山之間回蕩。
頁特密實恨恨地走下城頭,掌心已經被自己握出血來。所有的結局已經寫好,從建寧被圍那一天起,這支隊伍已經落入了文天祥的圈套。
“把楊曉榮那頭不會拉車的蠢驢叫來”,頁特密實憤怒地喊。
傳令的士兵低聲答應,不一會兒,衙門外傳來了楊曉榮公鴨一般的嗓音,有氣無力的,聽著就讓人感到惡心。
“你的敢死隊呢,都哪里去了,你不是說,分給他們馬肉吃,他們就會奮不顧身地沖鋒陷陣嗎?”頁特密實用馬鞭抽打著,怒罵。
挨了打的新附軍萬戶不敢躲避,哀嚎著,一邊求饒,一邊為自己辯解:“將軍,將軍饒命啊,他們都是張將軍的手下,他們這么說的,小的我自然就信了,沒想到他們出了城,就趕著去投降啊”。
“他們說的,你沒長腦袋,還是沒長心。不拉車的牲口,老子留著你干什么,來人,拉出去,砍了”,頁特密實怒吼著,一腳將楊曉榮踹翻。幾個親兵撲過來,架起癱成一團的楊萬戶就向外邊拉。
“大帥,大帥饒命啊”,楊曉榮甩開武士,拼命抱住頁特密實的大腿,“大帥,大帥,念在屬下多年,牽馬墜蹬的份上,饒了我這一回吧”!
“饒了你,饒了你,誰繞過我,推出去,砍”,頁特密實不易不饒地喊道,眉毛輕挑,給武士們使了個顏色。
左右武士撲過來,將楊曉榮再次架起。哭得臉像豬屁股一般的楊曉榮掙扎著,跪下,頭如搗蒜,“大帥,大帥,末將戴罪立功,戴罪立功,馬上出城,馬上出城,為大帥殺開一條血路,請大帥手下留情,饒了小的吧!”
頁特密實揮揮手,讓武士們先退到兩邊。大腳踏在楊曉榮肩膀上,話語如刀鋒般冰冷,“饒了你,你向本帥保證”。
“末將愿意立軍令狀,如果不能殺出重圍,要么戰死沙場,要么回來任大帥處置”。
“給他紙筆”,頁特密實吩咐手下取來紙筆,丟到楊曉榮面前,“你立軍令狀,如果敢臨陣投敵,你在北方的家眷,全部斬首,絕無怨言”。
“大帥”,楊曉榮抬起磕破了的額頭,乞憐地看看頁特密實。看了一會,知道自己今天不簽署此軍令狀,決計活不下去。左右不過是個死,絕境之下,反而逼出幾分膽量。顫抖著,將軍令狀寫好,簽了名,高高地舉過頭頂。
頁特密實一把奪過軍令狀,交給親信拿去風干,收好。然后大聲命令道,“楊將軍,聽令”。
“末將在”,楊曉榮翻身站起,叉手而立。
“本帥給你五十匹戰馬,充做軍糧,今晚讓士兵飽食,半夜子時,帶著所有新附軍殺出南門,直撲敵營,如有后退者,斬”。
“是”,楊曉榮身體晃了晃,上前接令。跟著管軍需的將領走出衙門外。
頁特密實看著他走遠,轉回座位,招呼過剩余的蒙古將領吩咐道,“讓弟兄們殺馬果腹,今晚新附軍沖出南門后,咱們立刻偃旗息鼓,出西門,向西南沖,到了百丈嶺下邊,再貼著武夷山腳繞回江西。等從咱們簽了人馬回來,再跟文瘋子算這筆賬!”
“是”,諸將齊聲答應。都知道今晚破釜沉舟,在此一舉。三千蒙古弟兄現在剩下的不到千人,這是蒙古人入江南以來,最大的恥辱。
而這恥辱,必須讓漢人加倍來償還。
“城內的弟兄們,幾百個韃子,欺負你們上萬人,你們嫌不嫌丟人啊”?南腔北調的喊話聲,在暮色中回蕩。夾雜著閩南土腔、廣南俚語、江西官話。
“殺韃子啊,挺直腰桿,文大人等著你們加入破虜軍呢”?
分吃馬肉的新附軍士兵聽到了,手中的瓦罐晃了晃,差點把肉湯灑出罐子外。
“不想吃了,不想吃拉倒,下一位,反正這是最后一頓”,楊曉榮的親信罵道,推開士兵,鐵勺子指向下一雙茫然的眼。
“德行”,士兵看看罐子里的肉湯,嘟囔道。
城外又傳來雄壯的歌聲,“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是堂堂好男兒,為何低頭做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