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離開的時候了。”
臥室的房間里,潑灑的墨跡斑駁,宗翰坐在那,嘆息之中開了口。完顏銀彈抬了抬頭,微感迷惑,但終于還是俯首稱是。
“前次南征,于西南大敗,我與希尹始知格物之妙,因你是小輩中最好此道的,故將你帶在身邊,但于格物之學的精妙與差距,單靠掠奪回的這些漢奴,追不上了。”宗翰緩緩說話。
完顏銀彈俯了俯身子:“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父親與谷神回來之后,為大造院指明了方向,依……”
“追不上了!”宗翰抬高了聲音,他隨后,緩緩從旁邊的抽屜里,拿出一根小竹管來,卻是當年在獅嶺,寧毅送給他的水槍,“當年在西南,寧毅說過,我女真與他,已是好幾代的差距。格物之學的大興,啟自于他,我回到云中,與希尹反復推敲,也不過是找到些簡單道理……我們這邊的匠師,皆是從南方擄來,他們為生存計,能做些簡單的活,但是按照西南的說法,能動性不足,對比西南,追不上的……”
“但好在,有了新的契機……”
宗翰將手中竹管放到一邊,完顏銀彈抬起頭來。
“早兩年,中原汴梁附近,興起了一股新的勢力,乃是華夏軍的親傳弟子,從西南叛出。去年此人與戴夢微結盟,殺了劉光世,吞了他的地盤,回頭數月,他遣人來到這邊,與我,與宗弼、宗輔都有了接觸。他說起西南的威脅,又向宗弼、宗輔痛陳金國的問題,遂使宗弼打消了咄咄逼人內斗的想法……”
完顏銀彈瞪大了眼睛:“如此說來,此次南征……”
“此次南征,有他的推動在其中。他勸說宗弼先收回黃河以北,以征伐代替內斗,又勸說他在南征中消耗西府。此事正合宗弼的想法,也合我的想法,對此次出兵,遂能一拍即合。這也是我能給西府奪下的最后機會,否則西府倒臺,你們生死難料。”
“那這些事……是否有文書,證據?”
“這種事情,如何會留下證據……”
宗翰笑了笑,隨后從抽屜里拿出幾份文書來。
“能否制衡他,暫時不重要,就在前幾日,此人已出兵,掀起中原大亂。他猝然出手,奪取了整個關中,本人卻帶著數百人渡過黃河,在晉地襲擊女相樓氏,欲一擊斬首,可惜女相命大,如今布下天羅地網,輪到他在晉地逃亡了……”
他將情報文書遞給銀彈,對方站在那兒翻閱。
“對于此事,我已著活女南下雁門關,威懾晉地,希望給他尋得一些生機,至于你,我給你安排了一隊人,便也在今日隨活女動身,到雁門關后,你繼續南下,伺機加入對方軍中。你可以坦陳你的身份、來意,他會收留的。”
完顏銀彈看著情報中的記載,呼吸漸漸急促,抬起頭道:“此人……真英雄也……”
“你懂得此事,算有見識。”宗翰輕輕咳了兩聲,“去到南邊,女真的事情,便不用想得太多了,你需奉他為主,學習他的西南之學,格物之道。武朝原本不堪一擊,可寧毅出后,一切都變了,未來的天下,又是大爭之世,對于將來,我與希尹,都看不清楚。銀彈啊,將你放去南邊,是我想為將來的女真,留一線生機。出了雁門關后,具體怎么走,你可自決,但只有一點,學無所成,也就不用回來了……”
他的話語緩慢、而又低沉,似乎是還有許多話說,但終于,停在了唇邊。完顏銀彈起身走過去,從管家手中接過染發的刷子,低聲道:“我伺候父親。”宗翰便也點了點頭,他正襟危坐,猶如白發的獅子。
外頭的天風愈發劇烈了。
“真珠……”某個瞬間,宗翰的口中低聲的說出了錯誤的名字,但遲疑片刻,他也沒有改正:“若有一日……你要記得……為父的身姿……”
“銀彈記得。”年輕人說話,“兄長們也記得。”
猶如風雪落下,曾經在那咆哮的風雪中從一個柴垛去往另一個柴垛的強者,他們寄望新的勇士,戰勝他們無法戰勝的巨獸,適應他們無法適應的風雪。
往南數百里,夜幕降臨時,另有一支軍隊,在黑暗中點燃了篝火,士兵們看著身上帶傷的主帥在篝火旁展開演講。
“……我的老師,是一個偉大的人,他創造了一支偉大的隊伍……你們知道他是如何創造的嗎?可能知道,因為你們有的人,見識過當年小蒼河的大戰……”
“……在那場大戰當中,我們承受了輪番的進攻,但只要是在進攻中沒有死的人,當天坐下來,他們要圍坐一圈,進行當天的思考和反省……一個人,被砍斷了手,問為什么?因為我緊張了……大家就坐在一起,研究如何能不這樣緊張……有人受了傷,為什么?奔跑之中摔了一跤,從此以后,所有人在開戰前,要將鞋完全綁好……一個一個人身上發生的,看起來都是小事,有的能彌補,有的很難,但這樣的反省過后,第二次作戰,每一個人就都厲害了一點點……”
“……各位啊,我們是一支軍隊,是一個集體,很多時候,要是每個人能厲害一點點,我們就遠超了對面的隊伍……我的老師就是在這樣一次次的反省中,建立了今日的西南黑旗……他曾經反反復復的說過,假如有一天,你們被敵人抓了,敵人第二天就要殺你們,而你們當天晚上,也能聚在一起,反省自己的錯誤,總結教訓,記錄成文——這樣的你們,將無堅不摧……”
“……所以我的老師,西南的寧毅,是個很厲害的人啊……但是再厲害的人,做到了了不起的事情以后,他會開始變得軟弱……曾經在汴梁,他與秦嗣源拼命守住了女真人的第一次南征,秦嗣源被下獄,后來被拉出來,讓滿城的百姓打,讓他們潑糞,我的老師去金鑾殿上殺了周喆,別人問他,你不顧大局,于天下蒼生何?他說,我為的是我認同的這些人,至于其他選錯了的,他們得死啊……”
“……臨到老了,打敗了女真,他說,你們這些厲害的人,要把自己手里的東西讓出來,他在西南進行土政,他不許手下做官的、當兵的有太多的錢……那這怎么辦呢?各位,這天下還有人要拼命嗎?他們都坐在家里,等著分田分地不就行了?就像是你們……當兵吃餉,你們今天博了命,明日去到關中,大塊的田地、金銀就是你們的,因為你們拼了命,這就是你們應得的!”
“……倘若在西南,你們沒有這些,甚至于你們辛辛苦苦攢下錢財,娶了三個老婆,還得把地分出來——把老婆也分出來兩個!那怎么行呢?世界上沒有人做事了啊——”
“……所以我們這些人,就叛出來了——”
“……各位……各位同志!一時的困境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會帶著你們從這里走出去,我也跟你們保證,出去以后,你們會成為這天下的一支鐵軍……女相厲害嗎?晉地厲害嗎?其實你們都知道,晉地不厲害……因為在上頭的是個女人,她沒有子嗣,所以在晉地的各家各戶,都要為自己想,那么我們打過去,他們會退……這幾日的作戰里,你們也看到了,有的人頑強,但也有些人……在做戲……”
慷慨的話語在火焰里燃燒,但過得片刻,卻有人起身問:“你是不是……聯絡了女真……”
鄒旭舉起手:“我鄒旭對天發誓,我與女真,亦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如今情勢已經不同,晉地內亂,他們虎視眈眈,怎么可能沒有動作呢?而我們,就要利用各方的謀算,在這樣的夾縫中,為大家殺出一條路來,這就是合縱連橫……”
“諸位,只要聽我指揮,我會為你們帶出……這個世上最光明的道路,你們都知道我已取了關中,八百里秦川,沃野無數。渡過黃河,我與諸位共享——”
燃燒的火焰,照亮一張張的面龐,一顆顆的野心。
回到營帳,丁嵩南為他重新處理了傷口——方才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身上的傷,便又崩裂了。
“我見到了徐榮知,我們過去,他會酌情讓道,另外,孫秋那里,也談妥了。”丁嵩南低聲的說起情報,“不過,他們也都問了,我們是否與女真有勾結……”
“……怎么回答的?”
“我們的情報人員確實察覺到了女真兩府的異動,在殺死希尹之后,他們就在商議收回黃河線,反倒很疑惑他們為什么沒有探到。大概是被女相的媾和行為蒙蔽了雙眼。”
“很好,樓舒婉求和在前,如今要潑這口臟水,咱們也有說道。”鄒旭倚靠在那,微微閉上眼睛,“晉地就是這樣,田虎在世時,一直都是跟金國當狗的策略,直到四次南下,田實才想要奮起揭桿,他的下場近在眼前,樓舒婉想要拿起民族大義,不經過一場血淋淋的清理,又哪有那么簡單……他們失了時機了……”
傷口包扎完畢,營帳外又各個軍官主持的教訓總結會也正在進行,鄒旭便努力要起來,丁嵩南道:“連日奔襲,你這傷勢,也該休息一下。”
“這算什么,當年在小蒼河,老師都受過比這更重的傷。”鄒旭擺擺頭,并不在意,“老師說的是對的,男人,惟死撐爾,嵩南,此次雖然未竟全功,但走到這里,我才尤其感到,我還活著。晉地的兵源其實不錯,樸實,有韌性,只要帶他們走過這輪廝殺,遠比順風順水得來的兵好用。”
丁嵩南嘆了口氣:“這世上艱難,猶如高山……”
“你攀過高山,方能加冕。”
鄒旭笑起來。
“——所以山不來就我,我也去就山。”
這是他們當年在艱難之中,總結出來的打油句子,此時輕聲念叨,掀開簾子,他們朝軍陣里去……
威勝……
燭火的光芒,亮起在青宮的深夜里。
初五那天與鄒旭的對峙過后,樓舒婉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數日。
醒過來時,她會吩咐一些事情,聽著下人們的匯報,告知她鄒旭在北邊跑得越來越遠的消息。
那一天威勝百姓的下跪令人動容,也意味著她作為一名女子,在晉地的天下終于有了生根的東西,可這樣的支持也不可能橫掃一切的問題,回過頭來,晉地無數的沉疴尤為清晰地呈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接見了展五、薛廣城,于玉麟也回來了,與王巨云等人陸陸續續的都來與她交談,大家伙兒聊了關于晉地的許多事情,聊了對金夫人、田善母子的處置,也聊了在晉地發動一場巨大整風的想法,于玉麟站在她的這邊,但王巨云則指出了女真東西兩府迫在眼前的威壓。
女真第四次南下時,樓舒婉能夠將反對者導向廖義仁一方,也能夠將整個威勝付之一炬,但如果此時發動整風,晉地或許不能在西府的大軍面前撐下一個回合。
鄒旭說的所有事情,幾乎都是對的。
甚至于仔細思考,出于女性的敏銳,她還能感受到另外一些夾雜其間的惡心東西。
威勝的陣前交談,她被允許帶一名同伴出城,考慮到她剛剛回來,能夠帶的必然是她最為信任的人,樓舒婉便帶了定遠門的守將胡長書。
而他在陣前侃侃而談晉地的問題,這些話語倘若流傳出去,就有可能反過來在自己與胡長書之間,留下一分嫌隙。
與鄒旭交鋒開始,樓舒婉感受到的,便是這樣的、令人難受到如刺猬一般的鋒芒。
當然,相對于整個晉地的現狀,這已經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幾年以來,與西南通了共十七封書信,她也將它們都拿出來,仔仔細細、反反復復的又看了許多遍。
曾經不少藏在話語之間的意思,她終于也能看懂一些了。
她感到憤怒。
就如同一個站在干岸上的冷漠面孔,一直都在居高臨下的看著陷入泥潭里的她。
一直以來,你是將我當成一個愚鈍的弟子呢?還是將我當成一只愚蠢的寵物?
我們之間……可是有殺父之仇的啊——
她在黑夜里輾轉,時而憤懣,時而掙扎。
在床邊的桌子上鋪陳紙張,她執起毛筆,這一次準備寫往西南的信函,猶豫了許久,也撕毀了多次。
最后,她斂去了情緒,以恭恭敬敬的詞句,寫下了鄒旭的謀劃、西北的慘敗、金國的異動,以及晉地的復雜現狀。
她寫道:晉地危殆,請華夏軍務必念在手足之情、相攜之義,出兵支援。
按照鄒旭的說法,華夏軍不容易出兵撐起這次大戰,從南往北幾千里,不能就食于民的華夏軍也很難撐起如此漫長的補給線,劉承宗當年躍進山東,也承受了大量的饑餓,他若將軍隊派來晉地,到時候后勤就歸自己掌握了,他還不如吞了自己……
在這世上,誰都是兩難的境地,誰都有自己的高山要翻。
……我去你的土政。
這是她最為滿意的一封信。
反復閱讀過后,她將它,朝西南方向發過去……
深夜的窗外,已落下淅瀝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