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下午時分,游鴻卓騎著馬,進入威勝西北面的附郭。
附郭的四扇城門已經關閉了三扇,通往威勝方向的這城門亦已加強守衛,城墻之上巡邏的士兵增加了一倍,城外亦已有亂師的人在部分攻城的道路上挖掘坑洞,準備填埋地雷。
所有亂師成員的神情,都肅殺得可怕。
“小明王”陳方達的死訊,前幾天被人從西北傳回,第一波的訊息算不得詳細,只能知道亂師已在對方的突襲中吃了大的敗仗,各部潰敗、損失慘重。這樣的訊息同樣得到了樓舒婉那邊的重視,大量的訊息開始指向蒙古與女真的合流,一場劇烈的變故近在眼前。
為了應對接下來的局面,于玉麟開始南下穩住關中局勢,亂師之中的眾人也都是蠢蠢欲動,但王巨云壓下了第一時間增援西北的呼聲,亂師的家當有限,他決定看得更清楚些再行事,而在私下里,老人在與安惜福、游鴻卓等人溝通時,搖頭表示“恐怕沒那么簡單。”
在女真肆虐的這些年里,王巨云組建的亂師在晉地以北、雁門關以南的廢墟區域救助了不少人,但在總體艱難的情況下,它的可戰之兵,大概在四萬左右,若是加上家屬,則有十數萬之多,而其當初庇護的平民,則在四五十萬的數量。
女真失敗,與晉地合流之后,大量的平民,其實已經開始分散于晉地的各方,王巨云直接庇護的十余萬人,被分散在威勝以北、以西的三個城鎮里,待到小明王陳方達揮師西進,分兩支隊伍共帶走了軍民四萬余,而在威勝西北這處最大的聚集點里,大概還留有萬余戰兵以及數萬的家屬。
臥榻之側,誰都會小心提防,能夠讓出這樣一片聚居地專給亂師經營,已經算是樓舒婉對王巨云最大的信任了。
他們在第一時間,已經拿起刀槍。
而在六月初三的清晨,馬靈叛變,女相的隊伍在前往榆次途中遇襲的消息突如其來,眾人便頓時明白了事情的緊迫,這日游鴻卓帶隊在威勝城內搜集了各種各樣的訊息,趕回亂師時,一名亂師成員迎了上來。
“來的正好,義父叫你立馬過去議事。”
“我也正要過去。”游鴻卓道,“城里亂糟糟,但幕后的人,有端倪了……”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那位義兄低聲道,“華夏軍的展五到了。”
游鴻卓點了點頭,與對方迅速的奔行,不多時到了議事的府邸后方,只見王巨云、安惜福、展五以及其余三名亂師的義子都已經聚集在這里,游鴻卓跟王巨云見過禮,隨后朝展五拱手:“展五爺。”
“小兄弟從城內回來?可有所得?”
“五爺能過來,應當更清楚吧?”
“不妨由你來說說。”
“是。”游鴻卓點了點頭,“按照目前的情況看起來,朝堂上的一部分人早有準備,關于女相遇難的消息傳得很快,右相邵青時按原定計劃令白遠洲率兵北上征討馬靈與營救女相,并令鈕文忠出兵,聽說鈕文忠態度含糊……而真正麻煩的是,金夫人在背后蠢蠢欲動,今日上午,后宮之中已進了六撥人,商談的據說都是女相身歿之后的事情,那我覺得,這里就很明白了……”
游鴻卓口中的金夫人,便是曾經田實的妾室,如今晉地名義繼承人田善的母親。樓舒婉在時,這對母子什么動作都不敢有,但昨晚女相遇襲,此刻金夫人便動了起來,有些事情已經變得非常明白。
王巨云搖了搖頭:“急不可待,愚蠢。”
“恐怕也不是愚蠢,就是早有預謀罷了。”展五道,“按照目前消息的發展,明日朝會,恐怕就要正式發動……嗯,游兄弟繼續說。”
“是……朝堂之上的消息,我覺得最重要的就是金夫人的動作……而在其他地方,一些女相身邊的護衛陸續回來,昨晚在榆次以南那場廝殺確實慘烈,突襲的人擅用火器,打法跟我們晉地過去的打法絕不相同,就連龍王都已經受了重傷,如今說起來生死未卜……白遠洲出發之前,許多的人就已經動手,準備北上營救女相。但是……”游鴻卓望向展五,“五爺,這其實是你們西南的特種兵打法,對不對?”
展五看著他:“你繼續說。”
“暗地里的消息傳得很不尋常。”游鴻卓道,“關于女相已歿的消息,在不少人口中栩栩如生,其實有的人為了加強說服力,幾乎已經把背后的黑手透露出來了——就是你們華夏軍的那位鄒旭。”
“他如今倒也不算我們華夏軍的。”
“但畢竟只有他,深諳你們的那套打法。”游鴻卓看看眾人,“綜合各種消息之后,我的看法是這樣的:鄒旭昨晚在榆次突襲女相,雖然如今還說不清楚生死,但金夫人以及朝堂上的有些人早已跟他勾連起來,如今他與馬靈的兵正在北面圍堵女相的蹤跡,而不管女相是死是活,朝堂上的這些人,已經準備趁機將事情鬧到最大……我們現在害怕的是,如果白遠洲、鈕文忠這些人也跟鄒旭做好了交易,恐怕女相都不可能安全回到威勝。”
房間里的眾人聽了他的說話,微微沉默,王巨云與展五相互望了一眼,展五點頭:“早就聽說游兄弟也曾在西南受訓,如今看來,懂得咱們西南打法的,除了鄒旭,也不是沒有其他人。”
游鴻卓拱了拱手:“五爺別賣關子了。”
展五便點了點頭:“事情的真相應該與游兄弟說的八九不離十,我們也認為,是鄒旭。”
王巨云看著他:“華夏軍對此,有何對策?”
“薛廣城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已經去了東城。如果我沒有猜錯,按照鄒旭的風格,對女相的襲擊與對東城的突襲,不會相隔太久,這個時候,可能已經挫敗了第一次的行動,你們不久之后,會收到消息。那樣一來,也就能確定是鄒旭的手筆。”
“那我們應該如何?”安惜福抬起頭,“五爺覺得,女相還活著嗎?”
“我也不知道,事發突然,能不能活下來,或許只能看女相的造化了。但我今日過來,是希望亂師的諸位,能夠以女相活著為前提,去做一些能夠穩住陣腳的事情。”展五道,“譬如去游說你們能夠游說的幾方,至少讓威勝的守城軍隊,不要動搖倒戈,當鄒旭、馬靈等人引兵殺來時,能夠穩住威勝不至于陷落……另外,游兄弟也了解西南的特種作戰之法,或許能夠考慮帶隊北上,參與對女相的營救。”
王巨云道:“需不需要我們派兵,衛戍東城?”
“若形勢危急,王將軍可酌情施救。”
王巨云的眼睛瞇了瞇:“你們早有準備?”
空氣里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望向展五,展五緩緩的嘆了一口氣。
“對于鄒旭動手的可能性,我們有一定的預測。”
“為什么不知會我們?不知會女相?”王巨云盯著他。
“寧先生在給女相的書信中,有過提醒。”展五也平靜地望了回來,“但是這件事無法細說,我們認為,鄒旭有背叛晉地,甚至往北攻取的可能,但在華夏軍的早期推演里,光是參謀部的推演預案,比較有可行性的,就做了七個。相隔幾千里,我們沒有可能把握住這件事的細節,甚至于他翻臉的可能性,在我們而言也只是一種猜測。王將軍,七個憑空推測,你會挑哪一個說?說了,女相也不過認為是挑撥離間。”
他平靜地說著這些話。房間里再度安靜下來,王巨云蹙著眉頭,過了許久,方才道:“在你們的眼里……晉地就如此的……破綻百出?”
展五搖了搖頭:“其實……參謀部的推演,很多時候也是異想天開,相隔幾千里,沒有天時地利人和,沒有當時的細節,哪怕我們自己也未必實施得了。”
這番話說出來,房間里的眾人的臉色才稍稍平靜了些,安惜福思考了一陣:“在晉地這邊,咱們亂師不過是一支無足輕重的偏師,最近又在西北遭了埋伏,元氣已經傷了。要說定海神針,你們華夏軍雖然不多,卻足以影響整個大局,為什么讓我們去說服城里的人?若是五爺你出馬,做出承諾,許多搖擺不定的人,應該都會很好的站隊。”
他說的也是眾人心中的疑問,游鴻卓等人也望向展五,只見展五沉默了片刻:“如果女相還活著,今天這些人肯冒出來,遠比被壓住了要好。這里的情況復雜,其實在過去,也就是華夏軍的強出頭,導致了女相今天的問題,在過去,話不能教人,但今天的事可以。”
眾人點點頭。
安惜福道:“可你為什么過來又要找我們。”
“如果女相死了,華夏軍希望與亂師交易——在晉地所有人當中,你們是與西南的四民最近的一支部隊。”
展五的這句話落下,房間里也是見過了世面的眾人一時間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凝固的空氣里針落可聞。過得片刻,王巨云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
“展五爺你這樣說完,女相生還的可能——那可就更加小嘍。”
展五看著他笑了笑:“我們也想看看,女相的造化。該怎么做,王將軍與諸位可自行定奪。”
一直以來,位于晉地的幾名華夏軍代表,都顯示出與人為善的態度,對于樓舒婉,私下里似乎也常常默許著她作為寧毅紅顏知己的消息傳播,有時候外人甚至真會覺得,樓舒婉可能會在某一天成為華夏軍的“老板娘”。
但這一刻,展五的話語平靜如水,內里的涵義卻冷得像冰,女相的生命,被他們毫不猶豫地放在了殘酷的權力天平上,任其自生自滅了。
不多時,展五告辭離開。
議事廳里,幾人許久沒有說話,有人似乎想要提出干脆讓女相去死的看法,但最后也沒有人出聲。王巨云坐在那里,似乎滿意于這樣的沉默,過了很久才微微笑了笑,他扭頭望向游鴻卓。
“所有人當中,只有你親歷過華夏軍的戰法,若是你去,有把握應付嗎?”
“把握不大。”游鴻卓道,“但恐怕遲早是要遇上的,倒不如趁著這次,先去探探。”
“由你帶隊過去,以保命為主。”王巨云望著他道,過得一陣,又道,“若能找到女相,帶她回來。”
“義父不考慮華夏軍的說法嗎?”有人開口。
王巨云沉默了片刻。
“操持晉地十余年,在政治上,女相或許有自己的不足。但身為女子,她全力照拂晉地黎民十數載,殫精竭慮不曾懈怠,晉地百姓,都欠她一份情。”
他望向幾人。
“你們當敬佩她——如我一般。”
“是。”
幾人抱拳,恭敬地拱了拱手。
不到傍晚,游鴻卓帶隊北上,這一刻,威勝無數的人心正惶惶不安,官員、將領們在私下串聯,也有忠于女相的官員,已經開始武裝家衛,預備在城內與奸臣們火并。
從威勝往北的道路上,數百的綠林游俠離開了城池,如游鴻卓一般,自發的出動,因為在那邊,軍隊、帶有火槍的拱宸衛特戰隊,與部分分散了的女相衛士以及或聽令或自發的戰士展開的廝殺,還在每一處南下的道路上進行……
六月初四的凌晨,關中遇襲陷落的消息,從黃河南岸傳入威勝城內。
長久以來,關中的地形易守難攻,但是在合作開發、商貿互助的前提下,六月初一,數支軍隊于武關、潼關等地一齊發動,有心算無心之下,再加上部分將領的叛亂,這一刻,戴夢微正率兵,君臨八百里秦川。
白天,朝會開始,金夫人抱著田善,坐上了垂簾聽政的位置,有數名官員開始陳述女相已死的事實,要求朝中立刻挑出做主的人選,以應對這次鄒旭的來勢洶洶……
據說,在接近榆次的兵鋒之上,鄒旭已經豎起了他的大旗,并且在旗桿上,掛起了屬于女相尸身,那尸體一絲BU掛。
右相邵青時訓斥了這一謠言,但似乎,一個時代正在漸漸的落幕……
鄒旭的許多事情,其實早有端倪。
寧毅的信函里,也早已提起過他的心性,說過他能臥薪嘗膽,然而一旦發動,必定會一口將對方咬死的狠辣能力。
自己當時為什么就沒能看懂呢?
因為自己寫給對方的信里,常常會給出一些消息、又或是要求,只是為了故意惡心遠在西南的對方。
所以在寧毅的信里看到關于鄒旭的壞話,自己也以為是寧毅刻意的惡心回來?
也不是沒有過防備……
可對于鄒旭這樣的對手,似乎還是……太過于草率和掉以輕心……
活該了……
正午的陽光熾烈。
六月初四的這一刻,樓舒婉站在林野之上,正看著地上的兩根棍子,做著艱難的對比。
其中一根比較直,看起來甚至可以作為武器,將來可封為大將軍。
另外一根帶著些許的彎曲,上有樹瘤,握持似乎更加方便,將來該封為尚書。
她對比一番,選擇了作為尚書的那根。容貌雖然差些,卻能輔佐她走更遠的道路。
她握著棍子,繼續艱難的前行。
額頭、手指、腰腿、足底……每時每刻都在痛,陽光令她感到干渴,吃完了最后的干糧,撿了些野果,肚子也并不舒服,她在痛苦中辨認著道路。
成為女相之后,也過了不少養尊處優的生活,但身處晉地這樣的地方,被女真人追著走的日子也過了不少,以至于她對周圍的地圖有過深刻的研究,她嘗試著避開大路,回歸威勝,那是漫長而曲折的路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對了。
但無論如何,她也只能向前走……
這日傍晚,看見了遠處野地里的一間破屋。
她又渴又餓,但一時間,沒敢過去。
遠遠地,響起人聲,樓舒婉強忍住要跑出去的沖動,矮下身子,將自己隱匿在一團灌木的后方。
來了幾個看起來是綠林豪俠的人,他們接近了那處破屋,之后傳來急促的交談。
陡然間,破屋內響起“砰砰砰砰”的幾聲槍響,綠林人閃轉騰挪,有人倒在血泊當中,從屋內沖出來的人揮舞兵器,以良好配合的陣型,與幾名綠林人殺在一起。
片刻,綠林人都倒下了。
從破屋里出來的人在那邊商量了幾句,不久,往一個方向過去。
風呼嘯過崎嶇的山野,吹動蒿草搖擺,樓舒婉在灌木叢后等待了好久,才悄悄的保持著蹲姿,朝那邊摸過去。
破屋外的荒地上,只有幾名綠林人的尸體了,樓舒婉伸手摸索尸體上的衣服,從其中搜出干糧來。
第一具尸體身上的皮袋里已經沒有水,第二具尸體上的水袋被槍打破了,極是倒霉,她揣起這兩具尸體上掏出來的吃食,轉過去摸第三具尸體,這次水袋里還有水,她艱難的用單手試圖將東西解下來,陡然間,那尸體動了動,染血的手,抓住了她的右手手腕。
那只手的握力是如此的大,以至于樓舒婉的牙關緊咬,她左手忍著劇痛,下意識的要摸出身側的匕首來,地上的綠林俠客睜開了眼睛,他神情恍惚的,瞪了她許久。但某一刻,那眼神變得亮了起來。
“樓……樓……女相?”
手放開了。
樓舒婉抓起水袋,顫抖而又艱難地打開塞子,隨后將袋口塞到干涸的唇間。
喝了兩口,她才將目光望向這重傷將死的人:“你……”她的樣貌極其狼狽,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樓相……”對方的眼角,滲出淚水來,他想要伸手,但只是伸到空中,顫抖著不再前伸。
“你還活著……威勝、威勝亂……”對方喘了一口氣,閉上雙唇,隨后艱難地說道,“樓、樓相……他、他們厲害……不要去……東邊……”
“……嗯。”樓舒婉點頭,她流下淚來“嗯。”
“……”對方的表情舒展開來,這漢子臉上有疤,樣貌猙獰,他原本似乎努力的想要爬起,但這時候后腦完全躺倒了,目光望著天空,那目光在微微的笑容中開始渙散。
樓舒婉想要伸出手。
她最后聽到他唇間說了虛弱的一句:“……救萬民……”
樓舒婉蹲在那里,疼痛令得她的眼淚漱漱而下,她顫抖著哭泣,將從尸體上摸來的干糧,塞進了嘴里……
冰冷的陽光照在她的背上。
不久,她直起身體,再度踏上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