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從東邊的天際撒過來青灰的顏色,飄灑的雨幕中,荒村前的眾人各持兵器,在東倒西歪里漸漸地停了下來,有的人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迷惑地、幅度微小地搖頭。
一旁的坍圮的土磚房廢墟中,英白彥搖搖晃晃地從中間伸出手臂,爬了出來。他張開嘴吐出鮮血,隨后用力甩開了頭臉之上的泥濘,看了看這邊。
之后俯身,往廢墟中摸了好幾輪,方才“啊”的拔出土磚掩蓋的厚背刀。之后又“啊——”的一聲喊,腳步在廢墟上連跺了好幾下。
視野這邊,原本正望著持刀小光頭的龐大身影扭過了頭,朝他這邊看了過來。
“英白彥,你在鬼叫什么?”
“大宗師,林教主……你偷襲我?”英白彥深吸了一口氣,站在那廢墟里,指向周圍:“為了這幫反賊?”
雨聲沙沙作響,周圍的空氣幾乎在英白彥那句“你偷襲我”之后便凝固了,以至于那雨的噪音顯得格外明晰,龐大的身影瞇了瞇眼睛,清晨的空氣里,有幾名丹宸衛的身影正緩緩朝英白彥靠過去,看起來竟是在提防林宗吾的再度出手。遠遠近近的其他丹宸衛、包括逃跑的眾人幾乎都屏住了呼吸。
眾人當中,有人奔跑出來,迎著風雨道:“林教主息怒,這一定是個誤會。”
在他的后方,英白彥朝旁邊微微做了手勢,于是周圍觀望的眾人多數朝著他那邊靠過來,有的人從地上爬起,也捂著胸口艱難地挪向英白彥。
林宗吾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只是看到這邊漸漸地聚集十余人、二十人,他的口唇也緩緩地張開了,他在笑。就在二十余人當著他的面終于站定,最后一個艱難挪過來的傷者,也在雨的對面,看見了那緩緩露出的白森森的兩排佛牙。
嘭——
晨光中,雨幕爆開了。
地面上的積水猶如轟然綻開的蓮花,轉瞬間,碾壓向前。十數丈的距離外,空氣爆裂,一道阻擋的身影幾乎是在空中凝固了一瞬,他整個身體里的水花都在綻放。
在他轟然飛出的前一刻,林宗吾的袍袖已經振起在空中,重重下擊,人群中有第二道的身影的胸口陷了下去,整個人轟擊于泥水,而他的左臂猶如揮斬的巨刃,將飛躍在空中的第三道身影攔腰截成普通人無法做出的身姿。
中原淪陷之后,汴梁討生活不易,聚集在英白彥身邊的這些人多有兇性,但林宗吾那龐大身影碾殺過來的速度真是太快了,站在前方的人有的幾乎沒發出任何招式,也有的只來得及遞出一招。一名使鋼鞭锏的武者手持足以破兵裂石的鋼鞭全力劈下,但林宗吾單臂一擋,整根鋼鞭絞破虎口呼嘯飛出,隨后一腳將對方踢得倒飛而出,這人府臟器官已經裂了,但人在空中,尚有意識,看見旁邊一個人被林宗吾捏住了頭頂,重拳轟出,打扁了他的頭臉。
英白彥手中的厚背刀已經經天斬出,然而還未落下,林宗吾抓起一名武者推了過來,英白彥刀鋒斬在這人的頭臉上,連忙留力,林宗吾已經在后方一腳踩下,將這人的身體踩得瞬間跪倒,腦袋啪的砸在泥水里,英白彥看見后方龐大的身影踩著他的身體飛躍過來。
“啊啊啊啊——”英白彥歇斯底里的吶喊,手中長刀卷舞圓轉,空中便是飛灑的雨與鮮血,但下一刻,嘭的一聲巨響在空中滲人的響起,英白彥踉踉蹌蹌地在雨里退出了十幾步,他的身形扭曲,偏過頭來,嘴巴一側撕開一道大大的口子——他的整個下巴被林宗吾一拳砸開了。
龐大的身影還在人群里揮砸,他順手抓起了一把武器,嘭嘭嘭的在兩個人的身上砸出滲人的傷口,泥水之中,血肉與折斷的骨骼都混在一起,隨后那身影朝著英白彥繼續沖撞而來,英白彥裂開猙獰的口試圖還擊,被林宗吾手中抓著的鈍器砸斷了手臂,他嘗試站起,隨后被林宗吾一拳狠狠砸在泥水里。
英白彥在水里抽動,林宗吾俯身,將他抓起來,狠狠一拳,又轟的轟回泥水。
再將他提起來,又一拳砸回去,如是三次,林宗吾將破爛的英白彥扔回后方東倒西歪的人群。
這邊聚集起來的二十余人,此刻便已死了大半,剩余的人東倒西歪的在地上,有膽小的坐在地上朝后爬。周圍更多的人望著雨幕里的龐大身影,方才的那一番動作暴戾而激烈,此刻林宗吾的頭頂也正有白氣蒸騰,足以證明他也已經催谷至極限,但這幾乎已經是非人的境界,沒有任何人敢在此時吱聲。
林宗吾的目光掃過,許久,方才開口。
“丹宸衛。”他伸手指了指周圍,“所有向我出手的,悉數殺了。”
之后:“其余人,可以走。”
“……回去告訴英白龍,他的哥哥,我殺了。他今后若見我不敬,整個英家,我一樣殺。”
被他目光掃到的眾人拔刀而上,圍向先前向林宗吾出手卻還沒死掉的數人,絲毫不敢怠慢。此時也沒有人再敢問關于反賊的問題。林宗吾的目光朝于和中這群人看了看,在嚴云芝的身上微微停了停,隨后往小和尚這邊走來。
平安聽見師父低聲說了一句:“尸體上有金瘡藥,你去檢一檢。”小和尚這才“噢”的點頭,奔跑過去,在眾人殺人的同時,到尸體上翻翻撿撿起來。
過得片刻,丹宸衛往來的地方魚貫離散,于和中等人反應過來時,那龐大身形的宗師,也已經從視野里消失不見。
清晨的細雨依舊在下,到尸體上撿了金瘡藥與諸般物資的眾人冒雨向前,又走到路邊一處廢宅時,小和尚說:“已經安全啦。”眾人雖然不解,卻也在宅子里停下。
撿了柴枝生火,傷者們相互做進一步的包扎和處理。小和尚前前后后的幫了一會兒忙,過得一陣離開這邊房間,有人反應過來時,朝著廢宅對面的一所宅子指了指。
卻見這處房屋對面,另一間宅子里此刻竟也生起了火光,身形龐大的和尚——那位無敵的大宗師——就坐在里頭,小和尚站在一旁,正與他訴說著一些什么,之后,龐大的和尚給小和尚重新處理了傷勢。
沒有人敢靠近。
只是老于江湖的幾人大概便明白過來,這位孫少俠,竟是那位無上宗師林宗吾的弟子。
又有一名有過晉地經驗的武者,說起林教主當年似乎在晉地有過一位名叫平安的徒弟,只是消息傳得不廣,如今看來,這位平安,或許正式的法號便是悟空。
“師父,你為什么在這里啊?你是要來抓我們的嗎?”
外頭的天色依舊因下雨而顯得陰暗,溫暖的火上,煮起白粥,其中又被林宗吾扔進去些許的干貝、肉丁,眼看著要變得香噴噴,穿起一身干燥衣服的平安坐在那兒,問起好奇的事情。
“師父,你又為什么要殺他們啊?你不怕跟他們鬧翻嗎?”
他拉拉扯扯著自己的衣服。
林宗吾看著他的動作,微微笑了笑:“這大半年的時間,看起來是有好好吃飯,長了身體。”
“嗯,師父,我最近一年,已經長高不少了。”平安炫耀一番。他正值青春,身體像竹筍一般的長,如今已經有了一些少年人的跡象。之后坐了回去:“嘿嘿,其實……師父你在城里參加武林大會的時候,我也時時去看的,只是……嗯,師父你有你的事,就沒有過去相認……”
林宗吾摸了摸他的頭。
“少年英雄孫悟空,在外頭行俠仗義的事情,為師也常常聽見,感到自豪。不過……你不太喜歡戴夢微與鄒旭,我知你不會來……其實,也沒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師父從大宗師變成無上宗師了。”
“哈哈哈哈。”林宗吾笑起來,“掛在頭上的名號越來越玄,實際不過是無聊的噱頭而已。戴公與我說過這其中的關竅,說有個響亮的名頭,能來參與大事的江湖人便會越來越多,我敬他的學問三分,沒有拒絕。”
“戴夢微……”小和尚皺起眉頭。
林宗吾嘆了口氣:“戴公……學究天人,在為師看來,單論學問,他比當年的奸相秦嗣源,猶有過之。他……與為師坐而論道,說了不少的事情,得了為師的尊敬。但這件事也沒那么重要,徒兒你要有自己的辨別,好好去看,不必人云亦云……何況,即便再尊敬,有了今日的事情之后,大概也要分道揚鑣啦。”
林宗吾說著,攤開雙手。平安眨著眼睛看著他,隨后抓了抓他的手掌。
“這么說,師父……是為了我,才跟他們翻臉的啊?”
林宗吾笑。
“是啊。”他道,“那又有什么辦法呢?”
小和尚于是更加的難過起來。
廢屋之中的火光搖曳,食盒里的粥漸香,林宗吾看著小和尚那復雜而糾結的面龐好一陣,此后才以掌撫地,無比愉悅地大笑。
“還是這般天真啊,你這孩子,哈哈哈哈……”
宅子之外是雨幕。
雨幕那邊,另一側的廢屋里,眾人聽著這一陣響動,怎么也不曾想到,方才那舉手投足間打殺數十人,猶如魔神的林宗吾,無上宗師,竟然也會發出這樣親切溫和的笑聲來。
食盒里的粥,鼓著泡沫,林宗吾拿出筷子來,攪了攪。
“為什么仍舊叫孫悟空啊?另外,為什么用棍子了?”
“呃……叫孫悟空,師父你聽到后會知道是我。另外,悟空悟空的,也是個和尚的名字啊……至于棍子,我那……我那大哥講故事,故事里的孫悟空,用的就是一根棍子,說叫做如意金箍棒,重十萬八千斤,很厲害的……”
“嚯!為師都拿不起來。”林宗吾敲了敲鍋,“但你的棍法太過仁慈了,在那林子里,打到第六個人時,留了手,讓他出了聲,否則還能多打倒幾個。”
“嗯……是我學藝……”
“是為師沒有教給你棍法,才讓他們這般欺負你……待會喝完粥,為師教你打伏魔棍。”
“師父……”
“倒是那女子,年紀有些大了……”
“……啊?”
“那個獨獨叫你小孫的姑娘,練的譚公劍,大你幾歲倒是沒什么,長得畢竟還行,可武藝實在差勁,天分不高,你跟她一起,也太難調教,將來怕是要丟了為師的面子。”
“師父!我是個和尚啊——”
平安駭然,整個人跳起來,幾乎變成一個“尤”字。
“平安,你是個假和尚,為師當年披了身袈裟,其實也不曾禁過女色,只是后來武藝日深,女色漸漸不如習武來得有趣,也就罷了……你還年輕,許多事情,去體會一番無妨,所謂人欲,先從身起,漸至內心,要勘破身欲,體驗是要有的,你看,你現在年紀也大了……”
身形龐大的師父坐在那兒,侃侃而談,平安驚疑許久,看清楚了蘊于對方眼底的笑意,才猶猶豫豫的,盤腿坐下。
“師父,你捉弄我……”
“為師說的,也是真話。”
“其實……嚴姑娘喜歡的,是我那個大哥……”
林宗吾將粥倒進木碗之中,微微頓了頓。
“我那個大哥的‘五尺淫魔’的名號,其實就是因為嚴姑娘給扣上的……”
“原來是個被別人淫了的姑娘……不過為師看她,似乎仍是楚子之身啊……”
“呃,這中間……說來話長……”
“你慢慢說。”
雨幕中的清晨,師父對這些家長里短,似乎突然變得很有耐心,平安撓著頭,終于也緩緩說起了當初在江寧的那段詳細遭遇——師叔去世之后,他跟師父說起過兩人結交的大致過程,但對于當中的許多細節,那時不曾提起。
此時談及嚴云芝的事情,說起五尺淫魔與自己四尺淫魔的詳細來由,平安心中忐忑,時不時的抬頭看看師父,但林宗吾坐在一旁,給自己也倒了粥,緩緩轉動木碗,只是靜靜地聽著,待到平安將嚴云芝的事說完,林宗吾卻又開口,詢問了一些后續的進展,平安便又說起雙方的最后那次見面,與未來在西南的決斗約定,林宗吾這才挑了挑眉。
師徒倆緩緩喝粥,平安嘮叨半天,這時抬頭道:“師父啊,你還沒說你的事情……”他也在擔心著師父在戴夢微那邊的待遇。
林宗吾依舊小口喝粥。
“你的師叔走后,為師憶及前事,有許多的迷惑……”
緩緩的,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