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蟬鳴枯燥的午后。
“啊——”的長嘯正如突如其來的雷鳴般掃過長公主府附近的天空。若是放在西南傳來的傳奇小說中,當綠林間的大高手獲得突破,全力催谷,口中發出的長嘯便能如這里一般橫掃數里的距離,而若是放在后世的傳說中,這一刻,長公主府的這位大高手,便正以慷慨的姿態,在向入侵而來的另一位大宗師邀戰。
這一天的城里城外,已經陸陸續續的有不少的騷亂發生,而眼下在這似乎沒有多少人關注的長公主府內,卻是陡然間的爆發了或許是最為激烈的一幕。
縱然大量的侍衛被調派出去駐守它處,公主府內自然也留存了足夠數量的人手,這時候長嘯一起,眾人便被驚動,高處的侍衛轉動了火槍,巡弋著四周,低處分散在各個院落節點的衛士從房間里沖出來,望向四周。
能夠第一時間找到位置的當然并不多。
公主府后方,大榕樹參天生長的院落里,只有寧忌身體已經催谷到此生最為巔峰的狀態,他的吼聲響完,周圍還隱隱傳來嗡嗡的回聲,腳下已經發出全力,身體由靜往動,撞開自樹葉空隙間灑落的無數陽光。視野側面,灰袍的身影已經在院落那一邊轟然落下。
兩個院子之外,灰白衣裙的少女目光疑惑回過了頭。她并不知道,就在距離她三個院落之外,吞云的身影正如鬼神一般的高速穿過了院廊。
隔壁,大榕樹下的地面上土塵爆開,踏踏踏踏,轉眼間延伸往院子角落的小門,寧忌的身形沖了出去,手中抄起的是先前隨手仍在地上兵器架附近的一把斧頭。他才踏出院門,視野的側面,灰袍的身影猶如一架灰色的戰車,陡然間已經從十數丈外沖到近處,寧忌揮舞斧頭,全力攔截、劈下,而吞云的身形卷舞,貼山靠。
砰的一聲巨響,鐵片飛濺、斧柄爆裂,吞云的鐵甲之后,拳法轟出,這邊,寧忌的腳下踏踏踏踏連退四五步,院門處的青磚都在顫動,吞云的拳法結合鐵袖,猶如龍卷狂舞,寧忌卻是第一時間躬身試圖以步伐、肘砸卸力,同時擋住對方沖鋒的直線。
兩人撞擊一瞬,劇烈交手的角度硬生生的偏了一偏,隨后,爆開的石塊在院落交接的門廊處沖天而起。寧忌撞開了旁邊青磚砌成的圓形拱門,身體帶著巨大的灰塵連退出三丈的距離,在這邊的院子里以后背撞上了盛水的巨大陶缸,陶缸碎開了,正午的日光落下,大水轟的一聲從他后背蔓延過來,沖向整個院子。
騷動聲響了起來,有人吹起示警的竹哨。
寧忌拿住了馬步,伸手刷的一聲撕掉了被水浸濕的上衣,院門正在倒下,吞云的身形匿在那邊的院廊下,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橫走,消失在那邊的房舍后方。
四下灼熱,心跳如雷,寧忌也朝著側面走:“所有人——拉開距離,從遠處困住他——”
“從遠處……也叫困住?”吞云的訕笑傳來,同樣帶著驚人的內息。
“該逃的逃——”
這一刻,寧忌沒有了插科打諢的想法,巨大的恐懼感正在心底醞釀。
就在他背后的院落間,曲龍珺似乎正在朝這邊望過來。
他的武藝已經有了新一輪突破的端倪,然而大戰之后不曾歇息,受過的傷還在隱約傳遞來痛感——若是在對抗女真的戰場上,這樣的傷病是不值一提的,然而在對決宗師的情況下,少許的破綻和弱點都能決定勝負與生死。
更何況即便身體完好,他的造詣恐怕都還差了對方一截。
但已經沒有退路的戰斗,不用考慮這些。
血液燃燒,他的身體撲入對面的房舍窗戶,下一刻便從另一邊的大門沖出。這時候他整個人的力量、速度已經催谷到了極限,但院落那邊的輕功宗師速度更快,他順著帶有屋頂的院廊眨眼間便去往了側面的另一個院子。
側面的天空中,有人開槍,寧忌全力奔行。有公主府的侍衛遭遇了對方,刀光劈斬,隨即被打倒,寧忌抓住機會到了近處,抄刀揮斬,吞云的身形閃轉,在寧忌舒展開來如大江席卷般的刀光前,只以鐵袖的功夫硬擋了兩次避不開的刀鋒。再隔壁的院子里似乎有衛士正在聚集,沿著墻角要沖過來,吞云在騰挪間朝那邊扔出一樣東西,寧忌掀起地面上的一塊青磚,將那物體打開了一些,口中喝道:“躲開——”
裝有火藥的包裹落在地上,午后的陽光下,再度有雷鳴響起,煙塵滾滾。
“你啟發了我,這世上也不止你有火藥——”
寧忌吸了一口氣,長刀陡然斬上。
這是霸刀的一式“橫越流年”。
若是過去,寧忌練刀總是從橫斬豎劈的基本功出發,到武藝漸漸熟練時,也總是更相信返璞歸真的道理。但到這一刻,隨著體內的氣血洶涌到近乎爆炸的程度,他似乎也隱隱約約的窺見了當年那位外公劉大彪的一些境界,手中的長刀揮出,在最為迅猛處變幻,腳下的步伐配合著氣血,又結合了步罡踏斗的法門,將整個人的速度與刀光的迷幻結合起來,到得真正斬出時,血液的力量猶如爆炸般的聚集在了刀身之上。
砰的一聲,旁邊的柱子上木屑翻飛,吞云的身形后撤,寧忌的刀已經指向吞云的脖子,拉近距離,而吞云的猶如孔雀開屏,擋開了這一記陰戾的刀光。寧忌手中的刀化為霸刀中的“截江靖海”,咆哮斬回,吞云的鐵袖也帶著龍卷般的咆哮迎了上來,兩人身影騰挪,換了數招。
灰塵正漸漸落下,鐵片飛舞,吞云迫退寧忌一瞬,在閬苑間,舒展開雙臂。
“——有什么用呢!?”
剛才被寧忌的示警和出手救下,沒被爆炸波及的衛士們已經出現在側后方的院門,但吞云的聲音也已經咆哮而出。
“你救得了他們一時,救得了一世嗎!”
寧忌長刀斬來,吞云的手臂往下一放,后方的日光照著寧忌的眼睛射來,他刀鋒一沉,手中光芒卷起,正前方,破風聲呼嘯,轟的一聲響,吞云的一掌推在院廊的柱子上,這處走廊開始倒下。吞云的身形卷舞而走,而寧忌的身體已經撞破正在倒塌的長廊,沖殺過來。
“——你被我發現破綻!”
“——莫非還想救得了那小姑娘嗎!”
刀光與鐵袖的交擊席卷過這一片院落,兩人穿過房屋,又撞塌了墻壁,寧忌手中的長刀卷了數把,又順手拿起其余的兵器戰斗,有時擲出青磚,被吞云順手擊為齏粉。而作為許多年來一直以輕功橫行綠林的宗師,在心底憤怒的這一刻,吞云也終于拿出了他壓箱底的武藝,話語的轟鳴作響間,始終沒能讓寧忌占得絲毫上風。
倉促間來到這邊的數名公主府侍衛還沒能參與廝殺,他們拔刀沖入兩人對殺的房間,眼看著這區區兩人廝殺竟如巨獸的奔突,撞壞了房間里的桌椅床鋪,飛濺的石塊還將窗戶砸得點點裂開,到他們沖入時,房屋的后墻已經被硬生生的撞開,煙塵蔓延。
房屋破口的那邊,吞云哈哈大笑:“那姑娘能活,便算你贏——”他的身體在房屋間借力,呼嘯往上。
“本座今日!讓你見識高山——”
“攔住他——”
寧忌大喝,追著上去,口中吼道:“逃——”
太陽的光芒耀眼。
公主府的上方,又有槍聲響起。
錯落的閬苑間,曲龍珺正在兩名衛士的護衛下拼命的逃亡。
吞云的身影在公主府青灰色的屋頂上劃過,他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起起落落的奔行,時而出現,時而消失,而寧忌跟在后方,偶爾以石塊、瓦片揮擊。
兩名士兵在屋頂上圍了過來,他們手持長槍瞄準,但吞云的身影以之字高速奔行,就在其中一人要扣動扳機時,這身影陡然消失在了屋脊之上。
“躲開——”
寧忌在后方大喝,直撲過去。持槍的兩人望向周圍,瓦片下方,一道灰色的身影沖天而出,爆裂的煙塵與橫飛的青瓦吞沒了持槍的兩人,寧忌撲到近處,揮刀斬入,吞云揮舞著奪來的火槍迎擊,與寧忌在空中將火槍砸成了碎屑。
公主府內的整個防御都被他的這一輪沖鋒拉扯起來。
“哈哈哈哈!好啊——”
吞云的身影轉眼間躍出數丈,口中還在夸贊。
“不枉我如此看好你,小小年紀,這等身手,將來的天下是你的——”
“哇啊——”寧忌全力追趕,口中噴出鮮血,但仍舊越過了相隔數丈的房舍屋頂,追著對方狠狠地砸向對面的屋頂。
轟的一聲,這一次卻沒能站穩,撞開屋頂朝著房屋內部落了進去。
屋內木床的頂被砸穿,隨后底部也被砸爛了,寧忌爬起來,渾身是血,他看著后方的窗戶,撞了出去。
“但今日你若留不住我!我這輩子都會讓你痛——”
抬起頭,陽光從屋檐上下來,距離已經被拉開了,寧忌再度催谷,記憶著最后一眼時曲龍珺所在的位置,發足狂奔。
他知道吞云說的都是實話。
也知道,許多時候,宗師對上普通人,生殺予奪,也就只需要那一瞬間。
而他被拉開了距離。
腦海中閃過家中長輩的身影。
紅姨、瓜姨、陳凡、杜殺、方書常、鄭叔、錢洛寧……想起他們的武藝,以及他們說過的,對于天下英雄的點評。
竹記時代,司空南一度是最讓人頭疼的高手,便是因為這樣的高手若真的豁出命去,防不勝防。
而曲龍珺已經被對方發現了……
小賤狗啊……
兩年前的成都,才從戰場上下來的他,在成都的水道里像狗狗一樣的到處游啊游,偷窺著這世間的秘密,無意間看到了那個在水道邊長吁短嘆的丫頭。
偷窺了人家的洗澡,也看到了許多壞人的密謀。
在他青春的開端里,從此又多了一些比戰斗更開心的東西……
“你為什么……叫我小賤狗啊……”
“你能不能……帶著我啊……”
“那你要……生個孩子回去嗎?”
“啊啊啊啊啊啊——”
縱然已經落后了一步……
他也希望,命運能給他以拯救……
盡管在戰場上,他已經見證過無數人在瞬間的天人永隔……
兩種心情在潛意識的彼端撕扯和咆哮。
而在現實的院落里,他將速度,已經催谷到了這一生的極限。
不遠處,吞云大笑。
“人多就有用嗎?”
他朝著院子里,扔下了一樣東西。
似乎有人正在閃避,又有人在遠處開槍。
并無效果。
隔著兩個院子,吞云從空隙間投來目光。
“你太慢了……”
他的身影,沖了下去。
寧忌還在全力狂奔,他沖過了一處院落,又沖過一個,院落里并沒有多少人,寧忌看著前方那處房屋的窗口,吞云已經沖進去了,他的腳步轉眼間越過了一半的庭院,被撞破的窗口里正在發出聲響,猶如地獄的回聲。寧忌就要從那窗口撲入。
轟的一聲,側面的墻壁上劇烈的震動,那房屋的磚石被撞了出來,露出了一人高大的扭曲凸起,不知什么人,被吞云狠狠地砸在了這墻壁上……
寧忌的心中像是突然出現了一個坑,腳下軟了一軟。
他聽見有人在喊。
“岳鵬舉。”
一時間,甚至都沒能分辨出這名字的涵義。
六月初十,炎熱的下午,長公主府內突然爆發的宗師之戰,持續的時間其實并不算久。
兩名宗師級的高手廝殺激烈,輕功也是高絕,撕扯著公主府內不算飽和的侍衛一時間沒能參與太過直接的戰斗,這是大宗師吞云最為可怖的地方,也是他縱橫一生的倚仗。
這一天,他已經將自己的威懾力發揮到了頂峰,冒著受傷的危險,也要給原本看上了想要作為衣缽傳人的小朋友一個深刻的教訓。
殺掉一個普通人,對于他來說,只需要近身的一瞬。而即便接下來被一群侍衛圍住,他也有足夠的把握,能夠突出、逃離。
他得到了這一瞬間的機會。
也就在下一刻,人們聽到了從那房間里傳來的,屬于大宗師的歇斯底里的吼聲。
他叫:
“岳——鵬——舉——”
巨大的、恐怖的聲浪參天摩云,朝著公主府的四周,席卷狂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