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豐的眼光毒的很,在同項楓握手的時候他就留意到項楓右手的中指和食指間有一層淡黃色,這是老煙槍的標識,為了緩解項楓的緊張之情,他就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硬殼白沙煙,給項楓遞過一支道:“來小項,咱們先抽根煙,然后再慢慢聊。”
“謝謝任書記!”項楓笑著接過,拿出打火機先幫任海豐點上煙,再給自個點上,這也是應有的禮節。
任海豐吸了幾口煙,突然問道:“我記得你是85年那界的,今年應該剛好研究生畢業吧?”
項楓“嗯”了一聲,微笑著點點頭,他雖然不知道任海豐為何要拉著自己聊天,但態度一直保持著熱情禮貌卻又不卑不亢。
任海豐又問道:“怎么樣,工作單位都落實好了沒?是準備留在京城,還是返回家鄉工作?”
項楓沒想到任海豐會突然問起自己的工作問題,沉吟道:“已經定下來了,準備回雁陽市工作。”他這話有所保留,并沒有透露自己已進市委宣傳部的情況。
“是嗎?在哪家單位,等等,你先不要說……怎么樣,有沒有興趣來農村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花橋鎮各級黨委政府班子的職位任你挑選。當然,我這個書記的位置除外。”任海豐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開玩笑似地說道。
項楓微愕,敢情任海豐是打算挖墻角來了,難怪會對自己這么熱情。他心里也不禁有幾分小得意,正想著該怎樣婉拒任海豐的好意,這時又有一輛墨綠色的皮卡車緩緩駛了過來,從副駕駛窗里伸出一個腦袋,有些倨傲地開口道:“任書記在談工作啊,怎么不進屋?”
這人是小鎮的黨委副書記、鎮長郝建設。今年已經快滿五十周歲了,一向是不茍言笑。和任海豐這個‘空降兵’不同,他是從基層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本土干部,在鎮上他這個鎮長的威信也并不比黨委書記任海豐低多少。
項楓若有所思地看了郝建設一眼,看得出他跟任海豐之間的關系并不融洽,這從他到現在都沒有下車的意思便可見一斑。雖說基層領導對‘上下尊卑’分的遠沒有省市一級那么嚴重,但任海豐好歹是小鎮的一把手,郝建設在外人面前這樣做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
好在任海豐的涵養還算不錯,這樣的情況竟絲毫也不動怒,他朝郝建設點點頭,微笑道:“剛好碰到個晚輩,就隨便聊了幾句。”
被郝建設這一打岔,正好幫項楓解了圍,他就同任海豐打了聲招呼,便告辭離去。
回家后,項楓遠遠地就看到黑子正站在自家小院門口一個人低著頭抽悶煙,腦袋上的頭發卻不翼而飛成了一個大禿瓢,后頸位置還用白布包扎著,隱隱能看到暗紅的血跡。
他見到項楓走了過來,便露出了笑臉,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煙,將煙蒂丟在地上,用腳踩滅,道:“小楓回來啦!”
項楓笑了笑,關切道:“黑子,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又跟人動武了?”動武是文雅的說法,其實就是打架斗毆。黑子從初中畢業后便輟學在家,既不愿意在家務農、也沒有固定工作,每天就游手好閑地跟著一幫不務正業的小青年瞎混,經常弄得鼻青臉腫的回家,他父母根本管不了他。唯一能勸得動他的項楓那會也去了縣一中讀高中,遠水解不了近渴。
就這樣放任自流下,黑子逐漸成了小鎮混混中的老大,糾結了一幫弟兄,靠著向鎮上一些私人開辦的小企業、小商鋪以及游戲廳等收取保護費來維持基本生存,幾乎每天過得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隨時有刀口舔血的危險。這次估計又是跟誰干了一架,弄得掛彩。
項楓當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鐵哥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語重心長地勸了他好幾次,可惜效果不大。
黑子抬手摸了摸自己受傷的部位,嘿嘿笑道:“嗯,跟吳水鄉的狗熊切磋了一番,估計這小子得有半個月下不來床了。”
項楓搖了搖頭,道:“早知道上小學那會,我就不該答應讓你跟著我一起學軍體拳了。我爸要是知道你學武都是用來做這事的,估計連出手廢了你的心都有。”
黑子忙作揖求饒道:“別,別,拜托你了兄弟,你可千萬別跟項叔說這事啊。”
見項楓面有不悅,他又解釋道:“其實我這段時間已經很少出手了,都怪狗熊這小子太他媽猖狂了,竟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喊人來咱們鎮上的幾家游戲廳索要保護費,這不是明擺著欺負到老子頭上嗎?要是我老黑這次不出手教訓他,恐怕要不了多久,整個花橋鎮的盤子都會讓吳水鄉那幫孫子給搶過去。我也是為了讓手底下的那幫兄弟都有口飯吃,才被逼無奈啊。”
“行了黑子,你少跟我打這些馬虎眼,咱們兄弟誰不知道誰啊。”項楓無奈地擺擺手,苦笑道:“進屋吧,在過一會,估計我媽就該將我爺爺奶奶他們接過來了。”
中午,整個項家都沉浸在歡樂喜慶的氛圍中,項楓的爺爺項傳義、奶奶夏荷蓮,父親項海川,母親艾玲,項家三代齊聚一堂,再加上不請自來的黑子,六個人按長幼順序圍坐在堂屋里的飯桌上,其樂融融地喝酒吃菜,為項楓能當上國家干部而慶功。
這是項楓爺爺項傳義定的調子,雖有些夸張,但也可以看出老爺子心情有多么激動。
項傳義是三年前過的七十大壽,如今雖已年逾古稀但精神矍鑠,除了稍有些耳背外,身體各方面機能都跟他五六十歲時沒多大區別,口齒清晰、思維敏捷,在家還能務農做飯。村里人常說,只要老人家保持好年輕的心態,活到一百歲當老壽星都沒問題。
項傳義可不滿足于當老壽星,他們項家自古便是書香門第,期間英才輩出,出了不少高官能吏。直到清末才逐漸衰敗下來,由于飽受戰火洗禮,人口基數直線下降,不僅家中的田地流失殆盡,人才也開始出現斷檔,昔日的豪門世家逐漸走上了窮途末路。
等到解放后,全國各地都在宣傳打倒地主階級給勞苦大眾分地,項傳義的父親害怕受到牽連,干脆將祖業都捐獻給了國家,自己帶著老婆孩子躲到鄉下避禍去了。
項傳義自小便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雖然他之后的道路歷經坎坷,但心里一直念念不忘恢復祖輩的光榮,他自己沒有這個能力,便指望兒孫輩中能有人出人頭地,最好是當國家干部來光宗耀祖。
曾經他最小的兒子項海川有機會替他實現這個夢想,但卻自個給放棄了,為此老爺子沒少埋怨,一度連家門都不讓項海川進。現在自己最喜歡的親孫子替他實現了這個愿望,他又怎能不老懷欣慰,心中直感嘆蒼天有眼!
盡管項楓現在連最小的七品芝麻官都夠不著,老爺子還是驕傲的宣布要以為孫子慶功的方式好好祝賀一番,等到過年期間,再把所有子女都聚集到一起,在鄉下的老屋里大肆操辦,他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老項家的輝煌遠遠還沒有過去。
下午四點,在親戚朋友的祝福聲中,項楓揮手告別了小鎮,獨自上了最后一趟駛往雁陽市區的客運班車,開始了一段充滿傳奇色彩的官場奮斗之路。
晚上六點半抵達目的地后,他又來到市委大院附近那家給他帶來好運的旅館開了間房,出去吃了頓飯后,便早早地回到房間休息。
第二天是九二年的陽歷九月八號,星期一,項楓正式上班的日子。
一大早,他便起了床,打了一趟軍體拳,梳洗完畢后,才從行李箱中拿出母親特意為他準備好的白色長袖襯衣、紅色領結、黑色西褲和一雙高檔皮鞋。
這一身行頭除了鞋子外,都是艾玲找鎮上最好的裁縫師為項楓量身訂做的。這位師傅來自華夏經濟之都滬上市,祖傳的手藝。他的手工極好,收費也不貴,在附近鄉鎮都很有口碑,做的白襯衣質量佳也不顯張揚,很受黨員干部的青睞,就連縣城的一些領導家屬都會慕名前來。
項楓在著裝方面一貫都顯得很隨意,他一直覺得穿襯衣打領帶顯得很別扭,平時基本上都是以休閑裝為主。今天是第一天到市委宣傳部報到,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常穿的休閑裝放棄,穿上了這套行頭。
不到七點半鐘,項楓走到了市委大院門口,同上次一樣被門崗執勤的武警戰士給攔住了。他就從公文包里拿出工作證,將手中的藍色小本本往人眼前一晃,結果人家連看都沒看,便恭敬地朝他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目送他走進雁陽的權力中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