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釧怎么了?”陶杰依然沒有反應過來。()
陶卓然捋須,教訓道:“當時,先祖家貧,先祖母只得剪發換錢,置辦酒菜,哪還有金釧好戴,如有金釧,就徑直可去市上換錢,何必剪頭發。”
要是畫功筆力不足,還可以用年少,技術淺陋來推托,但是這種常識性的錯誤,就沒有任何借口了。陶杰明悟,羞赧低頭,小聲道:“是孫兒疏忽,沒有考慮清楚,只想畫上金釧,會好看一些……阿翁,把畫給我,再重新畫過……”
一把手,奪過畫卷,陶杰風風火火跑了出去。
“這孩子,毛毛躁躁的。”陶卓然責怪了句,轉頭笑道:“倒是讓客人見笑了。”
“小公子也是心急,想在陶公的壽宴上獻禮而已。”韓瑞笑道。
應對得體,讓陶卓然很是滿意,畢竟是最寵愛的孫子,自己罵了還心疼,況且別人指責,盡管表面上微笑稱是,恐怕心里恨死了。
這種低級錯誤,韓瑞自然不會觸犯,又說了不少好話,很是順耳,陶卓然心中愉快之余,也對韓瑞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前來拜訪虞世南的好友,韓瑞穿著并不張揚,一身普通的青衫,十分低調,也難怪進來之初,陶卓然會將其當成仆役之流,可是會談片刻,發現韓瑞的方行舉止,不但沒有仆役低聲下氣的氣息,反而應對如流,見識不凡,立即明白,自己恐怕誤會了。
扯了幾句,陶卓然笑道:“揚州,年青的時候,老夫也曾經去過,住了一段日子,不知小哥住在何處,說不定,就是我當年居住的地方。”
“就在城東……”韓瑞微笑,說了錢緒家的地址,不信陶卓然會識破。
“哦,聽說過,當時老夫住城南,一個朋友家中……”陶卓然笑了笑,眼睛掠過一抹明了之意,城東……那可是富貴人家集居之地,看來,這人的出身,果真不是尋常百姓。
就待繼續挖掘有用信息之時,一個仆役請示之后,走了進來,恭敬說道:“家主,王先生到訪。”
“這么快就到了。”陶卓然似有幾分欣喜,站了起來,朝韓瑞解釋似的說道:“多年的知交好友,住在縣南郊外,也有幾分路程,本來以為會晚些才到的,沒想卻是提前來了……”
韓瑞自然陪同起身,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王先生……莫不是瑯琊王氏……”
“沒錯。”目光帶著點兒贊許,陶卓然笑道:“若是小哥無事,不妨同我前去相迎。”
韓瑞微笑,沒有拒絕,陶卓然含笑點頭,輕步走了出去。
庭院之中,聽到王家來人了,陶家上下出迎,就是一些客人,也不請自來,帶著景仰的心情,迎接王家一行,一時之間,卻是將庭院擠滿,圍得水泄不通,韓瑞識趣,退步在角落,冷眼旁觀。
與陶卓然談笑自若,親切交談的,是個銀發白須的老者,旁邊是幾個氣度不凡的中年人,看了兩眼,韓瑞就直接略過,在人群中仔細觀察,沒有發現想找的人,心中泛出莫名滋味,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
在院中小敘幾句,陶卓然自然迎客人到廳中,一幫客人,自覺有資格的,自然隨行而進,其余之人,也就紛紛散去。
沒有亮明身份,韓瑞很有自知之明,沒去湊這個熱鬧,隨大流,退出庭院,在陶家宅第閑走,反正今日宴會,賓客云集,宅院之中的每個角落,都有仆役伺候,奉來果瓜糕點酒水,不虞受到冷落。
漫不經心走到后園,欄桿旁邊的小池塘之前,韓瑞低頭,望著青碧的池水,幾尾銀白色的小魚兒,在水中自在暢游,卷起了陣陣波瀾,一圈圈漣漪,慢慢的擴散,一波接著一波,沒有平息的時候。
韓瑞看得仔細,其實已經神游物外,心中在想事情,卻刻意抑制不去深思,渾渾噩噩,迷迷糊糊,待清醒過來,一看左右,卻已經是日落時分,酒宴就要開始。
適時,一個仆役走來,笑容滿面道:“公子,開宴了,請去廳中,入席就坐。”
韓瑞欣然前往,來到廳中,才發現,這里是上席,盡管只是陪敬末尾,卻看得出來,陶卓然對于送信而來的韓瑞,印象深刻,特意交待安排。對此,韓瑞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不過,還是向正與旁人敘談的陶卓然輕輕行禮,入席盤坐。
客廳十分寬敞,席案分成兩排,容納將近四十個客人綽綽有余,而且中央的位置,還空出大片空間,供伎樂表演。四面墻壁,懸掛輕薄的紗簾,點燃了燈燭,營造出一種迷離朦朧的氛圍,韓瑞坐于二排末尾位置,旁邊是個年約三十歲,頗為健談的青年文人,以為他是陶家的親戚之類,卻是頗為客氣熱情。
“小兄弟,來一杯。”
韓瑞自然不會拒絕,舉盞與之小酌,宴席之上,盡管宴會還未正式開始,但是美酒杯盞已經奉了上來,客人執懷對飲,竊竊私語,談笑風生,倒也熱鬧。
閑聊片刻,青年文人的臉上,忽然露出神秘之色,身體湊近,小聲問道:“小兄弟,聽說今晚謝公子要拂琴獻藝,為陶老爺子祝壽,是否真有此事?”
韓瑞愣了下,有些哭笑不得,看來青年文人,真把自己當成陶家的親戚了,以為自己知道內幕消息。
“這個……我卻是不曾聽說。”韓瑞誠實搖頭,帶著幾分好奇,輕聲問道:“聽兄臺之意,這位謝公子,琴技肯定非比尋常。”
這下子,輪到青年文人驚愕起來,十分奇怪道:“小兄弟,難道就沒有聽說過謝公子的聲名?”
看到青年文人露出,你是火星人的神態,韓瑞啼笑皆非,解釋道:“這位兄臺,在下是揚州人士,近日才來到越州,不曾聽說謝公子之名,望請指教。”
“原來如此。”青年文人恍然大悟,表示理解,興致勃勃道:“江都揚州,那可是個好地方呀,山清水秀,勝景如林,特別是人杰地靈……”
果然健談,韓瑞腦袋冒出黑線,不得不打斷,提醒說道:“咳,說到人杰地靈,卻是不及越州人才輩出,單是大王小王二人,就讓人望塵莫及……”
聽到韓瑞提到王羲之父子,青年文人深以為然,心中愉快,補充道:“還有會稽東山的謝安謝丞相,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
“是是是,差點忘了。”韓瑞點頭,猜測道:“那個謝公子,莫不是謝丞相之后?”
“雖不中,卻也不遠。”青年文人笑道:“是義子,不過,很得謝家的器重,視若親子。”
韓瑞微微點頭,也不覺得奇怪,在古代收養子,認義子的情況,并不罕見,是延續家族,維護興旺的一種常用手段。
未成為謝家義子之前,那位謝公子是何來歷,什么身份,屬于隱私機密,除了謝家人,或者與謝家親近的人之外,青年文人并不清楚,只是知道,這個謝公子,琴技非凡,不過平日深居簡出,很少當眾彈奏,現在可能在宴會上獻藝,自然倍受關注。
“既然少有彈奏,你們又如何知道,他的琴技出眾。”習慣性的,韓瑞提出了質疑。
“越州達官貴人,名士大儒皆有耳聞,難道還會欺騙我們不成。”青年文人說道,眼睛露出了期待之意。
韓瑞一笑,也沒有糾纏此事,與青年文人說了些揚州的風景名勝,宴會也開始了,眾人舉杯齊敬壽星陶卓然,一番熱鬧之后,也坐了下來,欣賞歌舞,觥籌交錯,宴席上充滿了歡聲笑語,非常熱鬧。
過了良久,宴會進半,廳中表演的舞姬悄無聲息的退下,并沒有引起眾人的注意,過了片刻,宴廳中央位置,依然空蕩蕩的,才有人想到,上個節目結束,怎么沒人上臺表演?
正覺奇怪,在廳側房間,紗幔之后,有人捏指緩緩撥動琴弦。
剎時,曼妙的琴聲,猶如天籟綸音,幽悠響起,好像流水,淺淺細細的溢了出來。
初時琴音宛似空山鳥語,幽谷鳴泉,引得樹梢上的彩雀亦吱啾爭鳴相合,忽而琴聲低轉,像煞風生院竹,雨打芭蕉,緊湊的直叩人心,驚走飛鳥,一忽兒,琴音回折,恰似珠走玉盤,露滴牡丹,予人喜稅祥和之感。
這陣細碎的聲音,雖是輕悄的若有若無,幾近不可聽聞,卻又恁般清晰綿延,源源不絕地傳出,彷佛要滲入人心一般,充盈在傾注的眾人耳中,引人入勝,沉醉其中。
悄然無聲,一襲白裙身影出現在廳中,開始的時候,眾人渾然未覺,癡醉于弦樂之中,忽然琴聲倏停再起,猶如平地炸響一聲焦雷,眾人驚醒,才看到廳中的曼妙身影。
琴聲音韻鏗鏘似鐵,如同急風驟雨,雷電交加,千軍酣戰,萬馬奔騰,充滿壯烈凜然,越撥越急,越奏越緊,使得旁人聞之血脈賁張,只想長嘯而起,宣泄激蕩的情緒。
悠然,琴音又緩,奔騰的音樂變成襲卷海面的和風,祥和而又無所不在,輕靈而又飄逸的掠向大地,琴音在飄,悠悠蕩蕩……
廳中的身影,也輕輕舒展身體,她身子像被輕風卷起似的,和著音樂的節奏,愉快的踏步舞蹈,她的雙手像輕拈著花瓣,向前柔和地輕顫著,月白色的紗裙炫麗旋舞著,修長柔軟的雙臂突然輕振,向兩邊輕輕地揮出,袖中射出兩道白綢長帶。
白綢長帶輕柔的旋繞,輕輕揚揚地在周身飛舞了起來,不停的旋轉,幻化成各種美妙的圓圈,好像水中的波紋漣漪,變幻莫測,似夢似真,充滿了美感。
優美的琴聲依然,伴隨著美妙的舞蹈,這一刻,整個廳中寂然無聲,所有的人,深深沉醉于其中,迷失了自己……不知經過多久的時間,眾人回神,這才發現,廳中再次空蕩蕩的,卻是已經曲終人散。
“好,太妙了,妙趣橫生。”
“不愧是謝公子,琴聲超凡……”
“對了,剛才起舞的女子,不知是何許人也?”
清醒過來,廳中賓客立即為之贊嘆,七嘴八舌的夸獎起來,心神激動,卻是沒有留意,坐在角落的韓瑞,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廳中。
這個時候,韓瑞帶著激動的心情,快步來到幕后,手指碰到紗簾,遲疑了下,毅然掀開,閃身而進,看清里面的情景,頓時愣住了。
意想中的人并不在,只有兩三個婢女,在收拾琴弦,發現韓瑞不問就闖了進來,似乎有幾分驚嚇,張嘴玉要呼叫。
“失禮,真是太失禮了。”韓瑞連忙賠罪,訕然說道:“我是謝公子的好友,聽他在此,特意過來打個招呼,怎么,他走了?”
一個婢女眸光輕閃,依稀記得,韓瑞是廳中的客人,頓時松了口氣,掩口笑道:“公子來遲了,謝公子才離開不久……”
“哦,謝謝指點。”韓瑞繼續告罪,退出房屋,快步疾行而去。
“這位公子……”
不顧陶家仆役的叫喚,韓瑞疾步出了宅院,遙望街巷,映入眼簾的,卻是馬車輕快而去的情形,隱隱傳來陣陣鈴聲。
韓瑞呆站了片刻,目光深邃而悠遠,忽然,腦中浮現片段影像,在某個陽光明媚,和風送爽的清晨,揚州碼頭岸邊,一人執柳,宣稱家住在越州山陰縣南……
過了許久,韓瑞才慢慢收拾心情,也不返回參加宴會了,徑直向城中客棧走去。
一夜無話,輾轉反側,第二天清晨,天色未亮,韓瑞就叫醒兩個仆役,洗漱用餐之后,立即乘船,前往縣城南郊三十余里外的小鎮之中。
小鎮不小,十分繁華,這里是王氏宗族的聚居地,鎮中數百戶人家,皆是姓王,韓瑞到達地方之后,一路打聽,才找到目的地,一片綠竹簇擁下的王家宅院,這是王氏幾個嫡系的住宅之一。
應該就是這里了,輕輕理了下衣冠儀容,韓瑞伸手阻止隨從,親自上前敲門,過了片刻,小門開了半邊,一個青衣仆役探身而出,看了眼韓瑞主仆三人,拱手道:“這位公子,不知有何事情?”
“敢問府上,王公子可在。”韓瑞微笑問道,態度和氣,如沐chūn風。
青衣仆役遲疑說道:“敝府有幾位公子,不知道公子要找的是……”
“王瓔珞,王兄。”韓瑞連忙說道,心中多了點兒忐忑。
“王瓔珞……”青衣仆役皺眉,仔細打量韓瑞,搖頭說道:“這位公子,是否尋錯地方了,敝府并無此人。”
“怎么會?”韓瑞驚愕。
青衣仆役說道:“抱歉,府中真無此人,鎮上王姓太多,公子還是到別處打聽吧。”
“不可能,他明明說的就是這個地址……”韓瑞正想問個清楚,青衣仆役一笑,表示了歉意,隨之退回宅院之中,隨手合上了大門,
見此情況,韓瑞玉言又止,額頭鎖成了川字。
“郎君,要不我們到鎮上打聽下。”兩個隨從連忙上前請示。
韓瑞輕輕點頭,與隨從故意走遠幾步,向附近的百姓求教,綜合各人的消息,得出結果,青衣仆役的確沒有撒謊,綠竹林下的王家,確實沒有王瓔珞這人,而且與幾位公子的字輩、小名,都挨不上任何關系。
“怎么可能,一年前,我還收到他們寄出的書畫。”韓瑞難以置信,可是眾口一詞,總不會都在騙自己吧。
韓瑞思潮起伏,有些后悔,當初在揚州遇到懷海和尚之時,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問他,王瓔珞與絳真的事情,使得現在,心煩意亂,一肚子悶氣。
“郎君,現在怎么辦?”隨從問道。
韓瑞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走了幾步,回身道:“起程,繼續到永欣寺拜訪。”
當年,懷海和尚就是在永欣寺,碰到王瓔珞,受他之托,給自己送畫,想必寺中的和尚,應該知道點情況,不然的話,只有返回揚州,向懷海和尚請教了。
來去匆匆,第二天中午,韓瑞再次來到永欣寺山門,知客僧依舊在此迎客,發現韓瑞的身影,眼睛一亮,急忙上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王公子終于來了,小僧等候多時了。”
“大師還記得在下,真是讓人欣喜。”韓瑞笑道,明白自己耍的小花樣奏效了。
“公子氣宇軒昂,才華橫溢,自然令人過目難忘。”知客僧小小奉承了下,招手說道:“快些,去通知方丈。”
旁邊的小沙彌應聲,快步而去。見到韓瑞有些不解,知客僧笑道:“方丈有言,只要公子到了,立即親自出迎。”
“哎呀,怎敢勞煩辨才大師,應該是小子前往拜見才是。”韓瑞說道,連忙進了寺院,向東院香閣走去。
兩撥人在途中相遇,看到在大小和尚的簇擁下,身披黃色袈裟,慈眉善目,一團和氣的老和尚,韓瑞自然明白,這個就是永欣寺的主持方丈辨才大師,立即彎身見禮。
“方丈,這位就是王公子。”知客僧在旁邊引見。
“阿彌陀佛。”辨才和尚喜形于色,笑著說道:“等了兩日,不見王公子前來,還以為會錯過了機緣,幸得我佛庇護……”
“方丈大師客氣,著實讓小子受寵若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