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辦公樓小會議室里花團錦簇,翠竹欲滴,令人賞心悅目,可氣氛卻很壓抑,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現場服務的工作人員都噤若寒蟬、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惹來領導的不滿。到了省這一層面,常委會往往一團和氣,就仿佛小說里的絕頂高手過招一般,根本就沒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招式,下面的干部云里霧里看不出什么端倪就已經決出勝負了。但書記辦公會、省長辦公會等小范圍會議上的交鋒卻時有發生,有時候甚至激烈到唇槍舌劍。而他們的每一次交鋒,或許都和西陘近億人的生活息息相關。
新上任的省政法委書記王鴻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眉頭緊蹙,他沒想到,自己剛上任就會碰到如此棘手的事情。
王鴻斌原本是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黨組書記。一般來說,政法委書記多由公安廳廳長升任,也有某市委書記調任或是某省委副書記自己兼任的,省高院院長擔任省政法委書記在國內還比較罕見。也是因為葛彥平出事后,牽扯太廣,而省公安廳又大多是他提拔起來的嫡系親信,因此,中央及省委領導出于對省公安廳的不信任,餡餅這才砸到王鴻斌的頭上。
不過說是餡餅,其實王鴻斌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政法委書記看似風光,可在這個風口浪尖卻猶如被架在火上烤,稍有不慎就會碰得頭破血流。因此,他上任之后是小心謹慎,慎言慎行。按理說,他這個新扎省政法委書記是不夠格參加這次會議的,但因為今天的書記辦公會有涉及到他所管轄范圍內的問題,是以才列席參加會議。卻不料,第一次列席書記碰頭會就被推到了極為尷尬的境地。
“簡直是太不像話了,連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欄目的記者都把電話打到了我這里,讓我發表對此事的看法。”劉永瑞的言辭很是激烈,“你們說,讓我如何發表看法?最要命的是事情發生大半年了卻始終都沒有得到妥善的處理,這讓我們的工作極為被動。刑訊逼供,打人致死,這就究竟是警察還是土匪?”
劉永瑞越說越生氣,拿起茶杯,又嘭地摔在桌上,嚇得旁邊的工作人員不由就是一哆嗦。平日里他們見得多的還是這些領導們和風細雨的時候,不知道,真發起火來那么嚇人,嚇得他們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
今天的書記碰頭會,原本是討論黨校廳級干部培訓名單和省公安廳的許多人事問題,卻不料劉永瑞突然拋出了這么一個問題來。其實這件事情在座的各位也有所耳聞,只不過并沒有太往深處去想。區里發生的事情,就算區里解決不了,還有市里,省上貿貿然插手,不見得是好事。況且這種事情居然還拿上書記碰頭會,真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聽說劉永瑞之所以滿腹怒氣,怨聲載道,除了對當初的政法委書記任命沒有征詢他的意見之外,還和他今天早上來上班的時候被蹲守的記者圍了大半個小時才脫身有關。
看著工作人員的錯愕和驚恐,曾志亦蹙起眉頭,敲了敲桌子,示意劉永瑞不要激動,注意自身的形象和影響。碰頭會開成這樣讓他很有些不爽。
劉永瑞說完之后,尹俊新清了清嗓子,沉聲說道:“這事雖小,可映射出來的東西卻不得不令我們引起重視。現今我們的公安系統良莠不齊,魚龍混雜,許多人員素質低下,尤其是什么聯防,美其名曰是為了群防群治,減少各種違法犯罪活動,維護社會治安秩序,可事實上,他們的危害比許多犯罪分子還要更大,性質更惡劣。欺行霸市,敲詐勒索,還公然頂著執法者的身份,老百姓是敢怒而不敢言,更是找不到聲張正義的地方。看來,清理整頓我們的執法隊伍迫在眉睫。”
眾人不由就看了尹俊新一眼。
平日里,尹俊新和劉永瑞這兩位副書記經常都是針尖對麥芒的,一個和省委曾書記走得比較近,另一個和常省長靠得比較緊密,卻不曾想,在這個問題上兩人居然破天荒地達成了一致意見,這讓大家不由都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而常宏然還沒有回來,這讓整個書記辦公會幾乎沒有什么懸念。
曾志亦默默喝著茶,不時瞥了下面眾人一眼,見沒人說話了,才慢慢放下茶杯,準備做總結性發言。這也是他這個一把手的特權,許多事情幾乎都是在這個總結性發言時給定性的。不論眾人的爭執如何的激烈,言論如何犀利,可最終的結果,還是掌控在他手中。
“曾書記,我能說幾句嗎?”一直默不作聲的王鴻斌微笑開口問道。
曾志亦微笑著點了點頭,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王鴻斌提政法委書記,是他提出來的,常宏然也沒有說什么,畢竟公安廳廳長已經讓常宏然拿到手了,政法委書記自然應當讓出來,要不然吃相就太難看了。而政治上講究的是斗爭與妥協,要妥協就要有利益交換,不可能什么都霸占著。王鴻斌沒能兼任公安廳廳長,他這個政法委書記的權力已經大打折扣。
因此,嚴格來說,要將王鴻斌劃歸到曾志亦的陣營里也不為過。不論是處于常委票數的考慮,還是對于政法系統的掌控考慮,他都要對王鴻斌大加籠絡。
“對于這件事情,我想我還是有一點發言權的。”王鴻斌微笑環視在座的干部,大家都紛紛點頭,王鴻斌在武溪也干了十多年了,一直都在公檢法系統,以前死者家屬還曾經向法院狀告高新分局,王鴻斌對情況的了解自然要比其他人多一些。再說了,他現在又是政法委書記,即便是新上任的,可這事要觸及他的利益范圍,他的意見就不能不考慮。
“作為專政機關,警察在辦案過程中,確實會碰到各種各樣極為復雜的情況。尤其隨著改革開放和經濟大潮的到來,在這個思想解放,個性彰顯的社會,形形的人都有,也對我們的執法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誠然,現在警察系統里出現了很多問題,但并不能完全否認絕大多數警察還是盡職盡責,敬崗愛業的。”
“再具體落實在這個案子上,警察是對死者進行了違反規定的傷害,但經過尸檢證明,死者的死因和他遭受到毆打并沒有直接聯系,也沒有因果關系。如果出了事,就一味地懷疑和不信任我們的警察,就為了平息輿論,就要犧牲他們,這樣對他們也太不公平了。長此以往,以后還有誰敢盡心盡力去做事?”
“我不是否認警察系統目前存在的問題,也不是反對要進行整頓,只不過,有問題可以糾正,就事論事,但不能無限擴大,更不能完全否定。畢竟在這個非常時期,穩定比一切都來得更重要。”
說到這里,王鴻斌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或許是第一次如此重要的場合說這么一大通話,他微微有些緊張,額頭上也滲出些許汗水。
曾志亦眼里閃過一絲失望,點上了一顆煙,慢慢吸著,顯然他沒想到王鴻斌會說出這么一番話。雖然王鴻斌的發言對于大局并沒有任何影響,可眼看著自己提拔起來,并抱了很大期望的人和自己唱反調,那種感覺委實有些難受。
在場的眾人也有些驚愕,大概誰也沒想到王鴻斌會是這樣的態度。
其實王鴻斌也不是想出這個風頭,可這件事情可大可小,而因為葛彥平事件,西陘政法委的形象已經岌岌可危了,再任憑他們搞出些大動作來,估計自己的日子就難過了。同時,平心而論,他也希望給曾書記提個醒,派系政見不同不怕,但如果是沒有原則的抱團進行政爭,那無是很危險的。而曾書記現在似乎有些過了。
“大家覺得呢?有什么想法都說說。兼聽則明,我們就是要多聽聽不同的聲音嘛。”曾志亦摩挲著滿頭的花白短發,就笑著說道,顯得很是親和。
一直翻桌上文件的省委副書記、常務副省長張軒茂慢慢抬起了頭,微笑道:“鴻斌同志的意見很中肯嘛,當務之急,穩定大于一切。不過公檢法系統的問題也是由來已久的,也應該要好好整頓和清理,但應該要掌握好度,否則傷害了大家的工作積極性就不好了。我看可以先由公檢法系統內部先自檢嘛,這樣大家的抵觸心理或許沒那么大,也容易推行。萬一不行,以后再由省上介入也不遲。”
和許多地方常委副省長和省長不合的情況不同,張軒茂是個老同志了,在武溪兢兢業業干了十多年,比曾志亦還要久。也是屬于那種干完這一屆就要退的,讓他來給常宏然打下手,顯然是有站好最后一班崗,替常宏然保駕護航職責。而也正因為有他的幫助,常宏然才能很快將省政府那邊擰成一股繩,和曾志亦分庭抗爭,絲毫不落下風。
而如今常宏然沒有回來,他自然要代表常宏然發出聲音。
曾志亦點了點頭,說道:“那行,就按照軒茂同志的意思辦,不過高新區這件事情既然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就一定要給群眾和媒體一個交代。鴻斌你們要盡快成立一個調查組,進駐高新分局,盡快將事情調查清楚……”
話音未落,他的秘書胡源成就匆匆走了進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什么,曾志亦臉色微微一變,就對眾人說道:“剛接到通知,說是中紀委的趙書記來武溪了,大家和我去迎接一下。”
眾人雖然沒說什么,不過心里不由都有些犯嘀咕,中紀委的趙云澤,可是排名第二的副書記,等閑是不會帶隊到地方的,這次突然來武溪,這其中意味著什么?
看著曾志亦那有些不自然的表情,眾人似乎就隱隱猜到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