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天氣格外炎熱,即便是已經到了七月,天上的日頭仍然是火辣辣的。長安城冰鋪中的冰早就被達官貴人一搶而空,而小民百姓們則是沒有那么好運了。在外頭做活的固然是熱得火燒火燎,管家事的主婦們也同樣是熱得吃不消,小孩子恨不得扒了皮泡在井水里圖個涼快。大太陽底下少有行人,縱使有也是拍馬飛馳而過,于是大街小巷便顯現出一種詭異的寥落來。
太極宮地勢低,比大明宮更潮濕,這夏日酷暑炎炎自然也同樣難耐。往年的這種時候李旦往往會移駕九成宮避暑,然而這一年他卻絕口不提此事,大臣們也仿佛全都忘了太上皇怕熱這檔子事,從上到下都保持著某種奇怪的默契。明眼人都發現往日常常進宮見李旦的太平公主如今常常憋在家里,連上朝的時候都少之又少,私底下都在竊竊私語。
暴風雨似乎就要來了。
恰是月初,天上并沒有月亮,烏云遮住了繁星,愈發讓這個晚上顯得昏沉暗淡。盡管原該是宮城各門下鑰的時候,但此時的武德殿卻是人頭濟濟。盡管并沒有太多的高官,但環坐四周的人卻是個個大有名堂。坐在最上首的是當今天子李隆基的嫡親弟弟岐王和薛王,可是相比其他人的淡然若定,兩人全都緊緊攥著拳頭,心中頗有些不安。
他們當初解下左右羽林將軍,擔任了太子左右衛率,在別人看來就是李隆基的左膀右臂,可天知道他們根本沒干什么。而且也不能干什么。此時此刻在這里參加密議,他們實在感覺不出什么興奮來。然而,當魏知古從容離席,道是太平公主本月四日,也就是后天準備發動羽林軍逼宮行廢立之事的時候,兩人卻沒有感到吃驚,相反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謝天謝地,總算是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把這件事解決。他們日后也就能過安生日子了吧?
煌煌燈火下,一個個身影有條不紊地躬身領命,到最后任務全部分派下去地時候,眾人齊齊下拜叩首。隨后在高力士的安排下一個個出了后門。此時,沒有月亮的昏沉天色便給他們打了最好的掩護,而熟知宮中戍衛狀況的高力士則是小心翼翼地領著他們避開了那些巡行的羽林軍衛士。也只有在這種晚上,天子的這次召見才不會被起居舍人一一記下,也無有泄密之虞。
送走了這些人,高力士回到武德殿的時候卻又領來了一個全身籠罩在黑色斗篷中的人。這一次,他把人領進來就躡手躡腳退了出去帶上大門。然后自己親自守在了外頭。盡管身后屋中地談話一字字一句句全都落到了他的耳中,但他權當作沒聽見,兩只眼睛警惕地注意著各處動靜,同時也看到了這些天來那個極其得寵的宮女。
看見那個嬌俏的身影躲在廊柱地陰影中,自以為聰明地朝這邊打量,他頓時曬然一笑。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他方才聽到身后的大門傳來了些微動靜,連忙側身讓開。見那個身穿黑色斗篷的人跨過門檻出來,他便朝里頭張望了一眼。得到天子的一個眼色。他立刻一言不發地在前頭引路。然而,此番他走的卻不是剛剛帶其他人走的路,而是正大光明走的正門,直到把人送到了千步廊,四周沒了其他人影,他方才轉過身來端詳著那個神秘人。
“你真地能保證左羽林大將軍常元楷指揮不動下頭那批人?”
“他不過是靠地家族余蔭。平素也就知道作威作福。下頭人并不服他。再說我這些天只管整兵。其他地什么都不管。他代太平公主招攬過我好幾次。我都含含糊糊表示愿意在關鍵時刻錦上添花。他也就信以為真地到公主面前去表功了。”
“剛剛出來地時候應該有人看到了你。”
“這既然是陛下地安排。自然是有意讓這些人看到地。再說。若是真地有危險。云姑姑應該會處理那些人。多謝高大人關心了。聽到這一句。高力士頓時沒好氣地嘟囔了起來:“不是看在小凌地面子上。誰管你那么多。不過也好。你聰明些。小凌也能節省一些氣力。”
然而。將人送到地頭地時候。他仍是不忘鄭重其事警告了一句:“這一回雖然萬事俱備。應該不會有什么兇險。但你還是小心點。小凌如今有了身子。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她非得拼命不可!若是真到了什么不可收拾地時候。你也千萬記著保下自己地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千萬別和上次在西域地時候貿貿然上戰場折騰!”
斗篷罩頭地裴愿面對高力士這樣毫不客氣地話。卻是面色如常地領受了下來:“你放心。我明白。”
第二天又是一個艷陽高照地大晴天。由于孕期不可隨意用冰。更不能貪涼。因此一大早凌波就被熱醒了。身懷六甲原本就怕熱。她地頸上背上早就生出了不少痱子。又不能伸手去抓。因此這大熱天異常難熬。而身子笨重洗浴不便。她只得讓兩個宮人替她擦了身子。換上一套清爽地衣裳。又硬逼著自己喝下了一碗粥。這才取了一個浸在井水中地玉魚兒含在口中。稍稍解了些酷熱。
正當她懶洋洋翻開一卷書的時候,忽然察覺背后仿佛有人,不禁立刻扭頭看去。果然,站在她身后的正是神出鬼沒的云娘。這一次,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云娘便忽然跪坐了下來,低聲在她耳邊嘀咕了一番話。
“昨晚上李三郎很是召見了一批人,之后又見了你那裴郎,把誘常元楷和李慈上鉤的差事交給了他。他故意讓那小子從正門走,結果我發現武德殿那邊還真是牛鬼蛇神一大批。好在不用我動手。大多數人事后就被一一拿了,唯一一個倒是個體態妖嬈的宮女,被李三郎召進了正殿。料想總歸是些陰謀詭計的勾當,我也就懶得聽,直接出來了。你可預備好,大事應該就在今日。”
今天么?凌波只是稍稍皺了皺眉就露出了譏誚地笑容。長痛不如短痛,她還真是希望這種沒完沒了地日子能夠盡快結束,而今天和以后的任何一天都不會有任何分別。
于是,她只是略一沉吟便用巴掌拍了拍自己地臉蛋。旋即立刻發出了一連串呻吟。幾乎是同一時間,云娘便心領神會地嚷嚷了起來:“來人,快來人,縣主這邊不好了!”
盡管王賢妃才是淑景殿的主人。但自打凌波住在了這里,她便成了最重要的人物。所以,聽到這嚷嚷聲,王賢妃竟是只比兩個太醫尋常宮人稍稍晚了一步,可一進來看到的卻是已經昏厥過去的凌波。被云娘三言兩語一說,她也顧不得其他,慌忙命人去請豆盧貴妃。略一遲疑又親自前去稟報太上皇李旦。半個時辰之內,當今天子最尊貴的三位長輩竟是齊集淑景殿。
兩個太醫原本就是李隆基命人精心挑選地,因此即便覺得此時的凌波脈象平和并沒有什么不對,但仍是知機地說了一大堆違心話,無非是天氣炎熱動了胎氣等等。總而言之,兩人是忙前忙后指揮著宮人干這個干那個,硬生生唬住了李旦和豆盧貴妃王賢妃。趁著這機會,云娘便悄悄溜了出去,來到淑景殿前頭張望。
果然。在里頭正亂成一團的時候,她就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小宦官慌慌張張地跑了來。她三兩步上前攔在前頭沉聲喝道:“太上皇和豆盧貴妃如今都在淑景殿,你是何人膽敢亂闖?”
“出事了……王毛仲帶人……”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感到眼前一黑,竟是無聲無息地暈了過去。云娘這才不動聲色地將白皙如玉地手掌收回了袖中,轉身招來兩個中年宦官,鎮定自若地吩咐道:“這天氣酷熱。他大約是急匆匆跑來中了暑,還真是夠可憐的。陛下如今哪里有工夫理會別的事情,你們先找個地方安置了他吧。”
這淑景殿內外的宦官宮人都知道云娘脾氣古怪,卻是凌波身邊的心腹,此時哪有不依的,慌忙把人架了下去。然而,這一起頭,接下來跑來奏事卻因中暑或是脫力而昏倒的內侍足足有六七個,久而久之。縱使再蠢笨地人也漸漸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可就在一個高品內侍想要質疑云娘的時候。結果就看到宰相郭元振帶著數百羽林軍匆匆忙忙趕了來。這下子,所有人都忘了剛剛那點小事。
這當口一個宰相忽然跑了來。莫非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郭元振沉聲命諸羽林將淑景殿牢牢護住,自己方才正了正衣冠上了臺階,道是有要事求見。此時,剛剛一直在暗中搗鬼的云娘早就躡手躡腳地溜了——休說她昔日侍奉女皇的時候早就見過這個郭元振,就說昨天晚上,她還不是在武德殿瞧見過這位宰相大人?料想他此來必定是李隆基的差遣,她便悄悄到了里頭,趁人不備在“昏迷不醒”的凌波耳邊叨咕了幾句。下一刻,大汗淋漓的凌波便悠悠蘇醒了過來。
正在外邊急得團團轉的李旦一聽說凌波已經脫離險境,頓時連宰相郭元振求見也顧不得了,三兩步便沖到了里間,沖著兩個太醫很是詢問了一番,得知一切平安方才松了一口氣。這時候,他方才想到外間還有一位宰相等著,略一思忖便吩咐傳郭元振進來,又命幾個宮人站著擋在了凌波榻前。
“郭卿匆匆調動羽林,究竟是有何要事?”
“回稟太上皇,竇懷貞等人行謀逆事,欲圖突入武德殿廢黜陛下,陛下已命羽林金吾和萬騎一同搜捕。唯恐驚擾了太上皇,因此特命微臣帶二百羽林前來護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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