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旭日東升的時候,長安城一夜的騷亂終于接近了尾聲。盡管昨夜里馬蹄聲陣陣喊殺聲不斷,但對于不少勞累一天倒頭就睡的人來說,直到現在,他們才愕然發現這仿佛是又換了青天。至于那些戰戰兢兢根本不曾合眼的權貴們,面對滿街面容肅重咬牙切齒的軍士,全都從心底生出了一絲寒意。尤其是住在休祥坊的官員們,看著武三思那赫赫豪宅被燒得只剩下殘垣斷壁,那是連頭皮都發麻了。
誰都能猜到那大約是太子李重俊所為,但是,這兵諫到最后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他們卻都是心里沒底。大唐自從立國以來,這京城里頭的兵變是一次又一次,成功失敗都有,要是這當口一句話說錯,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正當滿城的人們滿腹狐疑舉棋不定的時候,一騎快馬卻從朱雀大街上飛也似地馳過,口中高聲叫道:“太子伙同李多祚李千里謀逆,陛下天威赫赫,已平息叛亂!”
在人們或驚喜或嘆息或憤怒的表情中,那一騎人從朱雀大街轉到春明大街,繼而又是景耀大街延興大街。總而言之,當那嘹亮的呼喝傳遍了長安城中每一條大街小巷的時候,大多數人的心都終于落回了原位。
一宿不曾合眼的太平公主丟下了手中玉梳,怔怔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忽然冷笑了一聲;晚上被驚醒的相王李旦在聽到仆人地報說之后,深深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了一句“可惜了”;老魏元忠面無表情地聽完了消息,卻丟下一屋子慌張失措的下人,獨自回到房中老淚縱橫;崔鄭等人在乍聞恩主故去的惶恐后,卻都看到了另一種希望……而一夜勞心勞力回到家里的李隆基。卻再沒有精神面對妻子征詢地目光,徑直回到寢室中一頭扎倒在床上。
凌波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一抬頭看見那紅綃帳和玉帶鉤,她不由得打了個激靈,所有睡意全斗煙消云散。支撐著坐起身來。她這才發覺渾身又酸又痛,胳膊腿連動彈一下仿佛都是折磨,頓時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這時候,她旁邊的帳子忽然被人挑了開來。她順著那纖纖素手往上一瞧,赫然是一張又心痛又關切的臉。
“丫頭,你可總算是醒了!”上官婉兒在床頭坐下,見凌波滿面茫然,到了口邊的嗔怒責怪立時化作了一聲輕嘆,“還好你福大命大,關鍵時刻居然有人肯挺身救你。若不是這樣,只怕李重俊受挫之后惱羞成怒會對你不利。唉,千算萬算。我就是沒有算到李重俊會這么快這么狠。若不是陛下天威,昨晚如何收場還難說得很……”
上官婉兒嘮嘮叨叨說了老半天,凌波卻始終沒聽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只能咬咬牙打斷了她地話:“姑姑,昨晚……昨晚那個救了我的人呢?”
“你倒是惦記著報恩。”上官婉兒唏噓了一陣,想到如今云開霧散雨過天晴,心情不覺大好,莞爾笑道。“不就是羽林軍的一個小小隊正么?皇后和安樂公主都見過了他。早就有了恩賞頒下去,官升果毅郎將。拜驍騎尉,賞錢五百貫。昨夜我們幾個在樓上看得驚心動魄,真難為他能在那種危急時刻飛身救人,而且還知道帶著你從九仙門殺出去躲在禁苑里頭。對了,丫頭你大約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長安韋君節,和皇后同姓又有一個好名字,故而皇后很是另眼看待。”
聽到這里,凌波明白裴愿不知道借什么名頭遁走,雖是安心,但卻仍有一絲莫名悵惘和埋怨——她昨夜暈過去不過是因為連驚嚇帶心力勞損過度,裴愿把她弄醒就完了。兩人若是商量商量,說不定能讓裴愿能夠更光明正大地獲得一些賞賜。如今讓另一個人領去了功勛,這想頭算是白白落空了!而且,她還有一樁婚事……
“昨夜李重俊在休祥坊縱兵行兇,你伯父武三思和堂兄武崇訓都在亂中被殺,連帶你伯母還有其它幾個正在那邊赴宴地武家人也沒逃過這一劫。”說這話的時候,上官婉兒的面上露出了一絲感傷,但這些微感情很快便無影無蹤,“武家經此一事元氣大傷,而且也沒有什么出色的人才,再不可能恢復之前的風光了。這個天下……”
“姑姑的意思是,這個天下將是皇后的天下?”凌波接上話頭,見上官婉兒微微頷首,她不由得心中冷笑,但面上卻露出了輕松之色,“反正我沒那么多雄心壯志,只要依舊能夠安享富貴就好,武家興盛也罷頹敗也罷,只要我能夠討得皇后和安樂公主的歡心,只要姑姑還能護得了我不就成了?”
“狡猾的丫頭!”上官婉兒屈指在凌波額頭上輕輕一彈,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眉間蹙起了深紋,“還有一個壞消息我不得不和你說一聲,昨夜李重俊雖然只是燒了休祥坊武三思地家,但同時還派兵在皇后地同宗親戚家門前戍衛,據說很是恐嚇了一陣。你的未婚夫韋運……他本就體弱,禁不起這威嚇,結果病故了。”
聽了這消息,凌波幾乎一個倒栽蔥掉下床去,眼睛瞪得老大。她一直對這樁婚事心有不滿,而且也沒少詛咒那個病秧子早死,可此時貨真價實地驚聞那死訊,她感到的卻不是驚喜,而是一種荒謬。
她這會兒居然成了望門寡……這下可好,她先是父母雙亡,然后未婚夫也沒了,以后什么命硬克夫的帽子往頭上一戴,看還有誰敢把她娶回去!
“丫頭,丫頭!”上官婉兒瞧見凌波那面色變幻不定,時悲時喜的,誤以為她受了刺激,連忙在她背上拍打了好幾下,好容易等到她回魂方才松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一直都懷著勉強,想不到你這么在意。你也別太往心里去,我和皇后商量過了,決不會讓你守望門寡,只不過韋家沒了適婚年齡的子弟,短時間內也就不提這事了。你昨夜受了那么大驚嚇,好好調養一段日子再說。”
謝天謝地!凌波巴不得以后再沒人理會自己的婚事,連忙裝作可憐巴巴的模樣答應了。待得知這里是上官婉兒地寢殿,她地腦袋又是一陣陣發脹,喝了一碗紅棗蓮子羹倒頭又睡。期間迷迷糊糊似乎有好些人來探望過,她也都不曾理會。
等到她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卻已經是晚間掌燈時分了。在幾個侍女地張羅下梳頭更衣,她一出去就看到了陳莞和朱顏,頓時又驚又喜,還來不及打一聲招呼,卻只見一個人影一頭竄進她的懷中歡喜地嚷嚷了起來。把人拎開發覺是眼淚汪汪的紫陌,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小丫頭如今也已經十五了,卻仿佛總是長不大的孩子,這樣下去可怎么許配人?像哄小貓似的哄完了紫陌,她少不得又隱晦地問了問朱顏和陳莞家里的情形,得到一個萬事平安的答復,這才真正如釋重負。
雖然兵諫已經失敗,李多祚李千里父子都已經被殺,但由于主謀李重俊仍然在逃,所以上官婉兒彼時正在韋后的含涼殿商量正事。留在長安殿的珠兒等幾個心腹宮人看到凌波主仆那親密無間的模樣,都有些羨慕。上官婉兒固然不是個苛刻的主子,但在宮中浸淫三十年,要想像這位主兒這般親切寬厚地待人,卻是不可能的。
凌波一想到自己如今終于又恢復了自由身,便無視珠兒等人那種又羨慕又驚訝的表情,心情大好地捏了捏紫陌胖嘟嘟的臉蛋,又拉著朱顏和陳莞的手很是噓寒問暖了一通。還不等她表示出更進一步的關懷,門外便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笑聲。
“我還以為十七娘你受了那么大的驚嚇,怎么也得在床上躺個幾天,誰知道你還是這么大大咧咧的!”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凌波一愣之下立刻恍然醒悟來者何人,慌忙迎了上去。果然,下一刻就只見太平公主含笑跨進了門檻。從這位金枝玉葉的臉上,凌波看不見任何有關昨夜動亂的影子,那衫子上熠熠生輝的金鷓鴣襯托著那猶如春風一般和煦的笑容,讓人心底里生不出半點防備。只不過,凌波對這一位的忌憚更甚韋后,決不敢小覷了去,連忙上前行禮。
“雖說你一向打熬得好筋骨,但也不能逞強,這就算是換了我被人劫持了這么一遭,也不會像你現在這樣活蹦亂跳。”
戲謔了幾句之后,太平公主便拉著凌波的手坐下,仿佛主人一般揮退了長安殿眾宮人內侍,旋即語重心長地說:“十七娘,還記得我先前對你說的話么?武三思自取死路,這如今已經驗證了。”她擺擺手示意凌波不要打斷自己的話,這才面色陰沉地說,“李重俊昨天謀逆,今天就有人暗示八哥和李重俊謀逆的事情有關。我別的不多說了,此事還需得你多多轉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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