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確實不像心細的,可他既是位至總督大員,身邊幕數十,就沒有一個明白人?
李衛在江南這幾年,將地方政務與皇上交代的緝盜差事做的有條不紊,得了明旨稱贊:要是他還是早年那個勇武單純的漢子,怎么能在錯綜復雜的江南立穩腳跟?
曹颙記得清楚,后世紅學論壇里,大家提及《紅樓夢》中憨實可愛的史湘云,用的是“外憨內狡”四字。
不知為何,李衛也讓曹颙想到這四個字。
曹颙的笑容,一下子淡了下去。
李衛的安排,落到雍正眼中,或許不過笑罵一句,覺得其赤子之心,不善作偽。
那曹颙成了什么?
李氏畢竟沒有長公主之名,卻引得一個督撫大員安排送往,依仗的是誰的勢?
更不要說京官勾連地方督撫,本就是朝廷忌諱。
雍正一手點撥起李衛,又是剛愎自負的性子,自不會覺得自己走眼看錯人。
剩下的,就是曹颙的錯。
即便曹颙幾兄弟再怎么老實安分,通過聯姻勢力鋪得很大,這點無可否認。
雍正現下,待曹颙還好,此事也就不算什么:等到雍正要是覺得曹颙不順眼,這次讓總督府安排曹颙家眷坐船回京,便也是罪過。
沒人會想著兩家私下如何,都會覺得曹颙勢大,讓總督大員也恭恭敬敬。
或許李衛作此安排,只是一片愛子之心。
李星垣畢竟只有十七歲,小時又養在徐州。在地方上,富紳人家的長子嫡孫,就是家里的鳳凰蛋。
在江南那幾年,又是李衛的地盤,眾星捧月一般,哪里吃過苦頭。
京城權貴云集一個總督長子,還真的沒什么分量。
在明知道曹颙不愿將兩家的親近擺在明面上,還安排這一出,無非是讓李星垣與曹颙長房沾個邊。
總督沒出仕的公子進京,未必會有人關注:可李氏回京,與曹颙相交的人家卻都會曉得。
待曉得李氏曾做總督府的坐船少不得有人探究兩家關系。
曹颙長房結親的宗室多,如此一來即便有宗室子弟與李星垣對上,看在曹颙的面子上,多也不會深究。
曹颙不是驁鈍之人,早在江南見到總督府安排的豪華座船就有些不自凍可此事不僅是李衛安排,二哥也應了又是為著兩位老太太之故,專程從鹽商人家借的大船,他這個做弟弟、做侄子、做庶子的也沒有開口反對的余地。
現下見堂兄臉色不好,他也有些明白過來,曉得自己出了大漏子,羞愧道:“二哥向來不在這些事上上心,想來只是覺得李督門盛意難才應了:我隱隱覺得不安,卻因不好說話的緣故沒有出面婉拒,很是不該。即便我不好開口,也當將此事稟了伯娘請伯娘出面才是。”
曹颙心里雖有些不痛快可卻不是對曹颙。
因他身在高位,公務繁忙,這兩年曹颙幫著出了不少力。
堂堂翰林學士,為了李氏回鄉就請數月假期隨侍出行,已經使得曹颙對這個堂弟感激不盡。
哪里會因旁人的緣故遷怒堂弟?
曹颙搖搖頭道:“你是做弟弟的,你二哥都應了,就算老太太也不會違了你二哥的意,畢竟他在江南,這也是他欠下的人情,老太太怎么會拂了他的面子與孝心?是李衛不厚道,有些爬桿兒上是我的不是,他已經升到封疆大吏,還當他是早年那個急公好義的徐州漢子……………”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曹颙壓下心中不快,換了話題。
曹颙那邊的家書沒有斷過,可曹颙少不得問幾句總兵府那邊的情形。
曹颙猶豫了一下,道:“二哥那里旁的還好,只是同李督臺走的太近,與兩江總督府關系就疏離些到底是在兩江地面”
曹颙聽了,想起一事,問道:“聽說今春江南雨水多,水情看著不好,你在南邊待了兩月,覺得如何?”
曹颙聽堂兄問起民生,多了幾分鄭重,仔細想了想,道:“自伯娘我們到了江寧,江寧就多是陰雨天氣,十日里能有兩、三日晴天就算好…聽說是從去年冬天開始,江寧的雨雪就多過往年饒是如此,江寧還不是降雨最多的,聽說杭州那邊自打正月至今,一直陰雨連綿,就沒有放過晴天原本想要奉伯娘與我們老太太去靈隱寺上鄉,最后還是因天氣的緣故,不了了之……”
曹颙點了點頭,降雨如此,怪不得李衛專程為此事上折子。
今夏江南下游不太平,洪災十有,就是不知洪災大小。
同那個只知道供奉道人、借著道觀斂財的范時鋒相比,有李衛這個浙江總督在,也是江南百姓之福。
李衛,李又階……還是敬而遠之吧……………
李氏到底上了年歲,早先在座船上還不覺得什么,待回到府里,安置下來,就有些挨不住,狠歇了幾日精神才緩過來。
天慧相看人家之事,回家當日,她便聽初瑜說了。
聽說是大學士府,對方家主又在朝,李氏心里就有些不樂意。
無非是怕大學士府太過清貴,文人做派規矩多,反不如尋常官宦人家自在。
而且對方家長不管是現下官職,還是輩分,都比曹颙長一輩,以后兩個小兒女真有什么膈肌,曹颙這邊也不好出頭。
待聽說對方早年喪父,三年前又喪母,前些日子方出孝,李氏望向初瑜的目光就有些復雜,沒有就孫女的事情多說什么。
初瑜雖有些疑惑婆母對天慧的親事有些冷淡,可也當是她身子疲憊沒精神的緣故。
這日,李氏吃了一盞燕窩,身上也不覺得乏了,想起長孫女的親事,心里就有些膈應。
她歪在炕上,尋思了半日并沒有在初瑜面前說什么。
待到曹颙下朝回來,過來請安,李氏打發丫鬟出去,單留下兒子說話。
“你實話告訴我,這大學士府的長孫,到底是你相中的還是媳fù相中的?”李氏盯著兒子,仔細問道。
曹颙心里雖納罕可還是如實回道:“當然是兒子相中的。舒赫德雖是天估同窗,可因在孝期,鮮少再外走動,天估他母親哪里有機會能看到人?還去去年四阿哥大婚前富察家四老爺曾攜子來訪,后來我去帶著天佑回訪正好碰到舒赫德富察家四太太,是徐相的侄女我見那少年儀表堂堂,與天估又親近,就使人留心打探,覺得還不錯雖說原本想要過兩年再定天慧的親事,可一家女、百家求,求來求去求成仇單得罪幾個人,我倒是不怕什么,要是因此惹人嫉恨,損了天慧的名聲才是悔之晚矣”說到這里將伊都立為三子提親之事說了。
李氏聽了,神情復雜,不知是當松一口氣好,還是更著惱好。
她繃著臉道:“雖沒見過那個舒赫德,可聽你們說了我也沒覺得他哪里好,能讓你們兩口子樂意將寶貝女兒嫁了完顏家的嵩年,多實誠的小伙子:就是伊都立家的三小子,也是品貌出眾,沒什么可以挑剔你那幾個外甥,你只說是血脈相近、不利子嗣,一個也不選…伊爾根覺羅家與完顏家是咱們家的通家之好,兩家主母又都是敦厚人,你們也都看不上眼,卻巴巴地與平素毫無往來的大學士府結親,是何緣故?”
曹颙被問的訕訕,也不好貶低那兩個世交侄兒來贊未來姑爺,只好“嘿嘿”笑了兩聲,道:“世家大族,媳fù難做,大學士府看著風光,畢竟是家族旁支,人口簡單,省了是非……”
李氏冷哼一聲,道:“伊爾根覺羅家是熱鬧的?完顏家熱鬧的?你是從我腸子里鉆出來的,還要糊弄我不成?”說到最后,不自覺地揚高聲音,臉上已經帶了惱色,說話也有些喘。
曹颙見狀,忙站起身,上前撫著李氏的后背,道:“母親身子才養好,兒子有什么不對的,您只管教訓,不要氣到自己個兒。”
李氏橫了曹颙一眼,恨恨道:“你們選了舒赫德,無非是覺得他失父喪母,天慧過去不用侍候公婆,直接可以做享福的少奶奶。即便有太婆婆、太公公,到底隔了輩分,又上了年歲,慈愛還罷,即便不慈愛能熬幾年……你們可是真疼閨女啊……”
雖說是親母子,可被當面揭破自己那點兒陰暗小心思,曹颙也帶了尷尬,訕笑道:“母親您想多了,實在是舒赫德那小子在同齡少年里比較出挑,大學士府家風又正,等母親見了他,就會明白兒子為什么看上他,………”
李氏即便性子再棉和,現下也是動了真怒。
她抬起頭,眼圈發紅,恨恨道:“若是天下有閨女的人家,都盼著閨女沒出嫁就死婆婆:那生了兒子的,費心巴力地拉扯大,就要在媳fù進門前,痛快地去了,省的被當成“惡婆婆。?!我這些年,是罵了你媳fù,還是打了你媳fù,讓你們兩口子心有余悸,專門挑孤子做姑爺?”說到這里,眼淚已經收不住:“還是你們覺得我老了礙眼,我怎么不早早沒了,省讓你們如此厭煩……”
見老人家傷心至此,曹颙越發不安。
他覺得自家夫fù倆的私心,是有些不大光彩,可這不過是拳拳愛女之心,哪里又同老太太扯上干系?
卻是不明白,為何老太太會傷心至此。
可身為人子,他怎么能看老太太再哭下去。
他忙上前道:“兒子的那點小心思,確實瞞不過母親,可實因這世道女子不易。在家還罷,我們還能交寵:出了門子,就要旁人家子媳,要立規矩,要上順翁姑、中承夫君、下還要照小叔小姑……若是天慧像其他閨閣千金那樣,一直平順,兒子也就不多費這個心她既小
時受了太多的苦、承了太多的難,兒子這當父親的,怎么還能忍心見她以后辛苦”說到最后,想起天慧小時眼盲時不言不語靜坐的模樣,心里發酸,也是語帶哽咽。
李氏是當娘的,即便心里著惱,到底舍不得兒子難過。
她用帕子點點眼角,收了眼淚,嘆了一口氣,道:“兒女都是債……………,你們就這一個閨女,天慧又是可人疼的,為她算計至此也不意外…只是做人立世,到底存心要正人皆有私心,可不能為了自己的私心,就悖逆人情道理誰家的婆婆,不是從媳fù熬起的。十月懷胎,當成眼珠子、心肝一樣的養大兒子,難道娶了媳fù,兒子就不是自己的?這是什么道理。你們只想著自家心疼女兒,卻沒想著自家也是有兒子的么?”
說道這里,她頓了頓:“你們當天慧是心肝肉,那六格格就是簡親王福晉的命根子若是王府那邊,也盼著六格格不吃苦,你們怎么想?”
曹颙被問的無語,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就聽李氏接著說道:“即便當父母的沒有手把手的言傳身教,可這做子女的,心中敬愛尊崇父母,行事多隨了父母做派你們只想著天慧出嫁后享清閑,那她又如何能真心孝順婆家長輩?就是天估、恒生那里,有了你這當老子的先例,以后給自家女兒挑姑爺時,是不是也挑失父失母的孤子?能嫌棄親家母,就能嫌棄自家父母:能慫恿自家閨女應付婆家長輩,就能幫著媳fù糊弄自己親長。長久以往,心就歪了,家風如何能正?”
李氏的聲音不大,卻聽得曹颙心頭狂震。
是了,人有了私心,就容易滋生惡念。
那徐元夢與他本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兩個人,他他拉氏老太太更是素未平生。
可為了寶貝閨女出嫁后不受長輩轄制,他心里不是也隱隱地盼著老太太早點過去。
自己總自詡為偽君子,這下卻成了真小人。
不僅如此,還要帶歪孩子們。
他們夫妻的企圖,本就沒有瞞著天估與矢慧。
到底是錯了。
曹颙坐在炕邊,露出幾分苦笑若沒有母親當頭棒喝,他在心里還為這門親事沾沾自喜,委實可笑……
李氏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有些乏力,歪著身子靠著扶枕,不在吱聲。
屋子里一時靜了下來。
屋子外,初瑜站在廊下,望著門口的竹簾,臉上帶了忐忑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句話是沒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