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游龍舞
祠堂里一片寂靜,雖說之前曹寅曾想過兆佳氏許是會有什么扯皮的地方,但是并沒有想過她會開口提點心鋪子。
稻香村的那幾間鋪子,既不在公中賬上,自也沒有分家的余地。如今,將不是公中的產業提出來,倒好像是長房這邊隱匿了似的。
兆佳氏說完,抿了抿鬢角,用眼睛打量曹寅與曹父子的反應。
曹寅的神色有些僵硬,曹微微皺了皺眉頭,又舒展開來。
不說曹家上下人等的反應,就是傅鼐與穆爾泰聽了兆佳氏的話,覺得很是不對勁。
稻香村的生意是好,牌子如今也響亮,可是誰不曉得那個是曹家長房長媳淳郡王府大格格的買賣。
分家分家,分的是祖上與公中的產業,這侄媳婦兒的嫁妝與私產怎么也并不到公中去。
傅鼐哭笑不得,原還看著親家這邊孤兒寡婦的,尋思幫忙多分些。這……這現下看來,哪里需要他操心,做這個好人,這親家母自己個兒好算計啊。
穆爾泰則是在心里嘆了口氣,看來剛才自己去東府白說了,妹子太沒眼力件了。就算是惦記銀子,也當曉得那些是能提的,那些不能提。
再說,曹寅這邊的分法,已經很是妥當了,并沒有虧待二房之處。只是畢竟是曹家分家,他同傅鼐只是見證,也不好冒然插口說什么。
曹寅看了兒子一眼,見他云淡風輕的模樣,心里不由地嘆了口氣。
兒子雖說對這個嬸子并不算親近。但是平素也算是恭順了,待幾個堂弟也沒話說。兆佳氏這般算計,怕是要惹惱了他。
自己上了歲數,往后能照拂二房侄兒們的,還要靠兒子。
曹寅不愿因分家的緣故,使得兩房人傷了和氣,因此“咳”了一聲。直言道:“二弟妹。點心鋪子是你侄兒媳婦的私產,并不在公中賬冊上。”
兆佳氏見曹寅沉吟許久,似乎還看顧曹地臉色,心里自以為明白過來。
她臉上帶笑,對曹道:“哥兒,后面那三處鋪子雖說是咱們府二管家出面張羅的,但若
是掛在侄兒媳婦名下,嬸子倒是也沒話說。只是這幾年莊稼收成不好。莊子出的息少,去年
就是因大旱租子減了幾成。要是有個鋪面。手中有些活錢。這不是便宜么?要不然的話,趕
上年成不好,這一家人還要喝西北風去不成,要不這么著,珠場那邊不分就不分,莊子我也
不要,兒哥幫我置兩個鋪面,實是不行,手中現成的給我兩處也好。再將點心鋪子的人手
借嬸子幾個。也支起一攤來。豈不是正好?”
這番話說出來,倒是顯得兆佳氏讓步許多。但是曹怎會答應?
兆佳氏怕莊子受旱澇影響,想要兩處鋪面,這也沒什么。按照珠場作價,尋城里繁華地界買兩處就是。
只是瞧著她的意思,并不是指望鋪子收租子,而是也惦記點心生意。
別地不說,這入口地買賣,沒有妥當的人看著,一包砒霜下去,這官司就且打去,哪是那樣容易的?
只是瞧著兆佳氏興致勃勃的模樣,看著惦記這點心鋪面也不是一日兩日,一句話兩句話也勸不明白。
曹正思量著該怎么說,能使兆佳氏熄了這個念頭,就聽曹頌起身,道:“大伯,侄兒記得清楚,之前在江寧時公中曾有兩個鋪子,在二房這邊收租子。前年上京,母親變賣了這兩個鋪面,所得銀兩并未歸到公中賬上。這兩處估摸著,也能抵珠場的那半拉了,所以大伯不必再分這一塊兒。”
“你……”兆佳氏見兒子哪壺不開提哪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死盯著他,說不出話來。
曹寅平素并不在家事這塊兒上心,這還是頭一遭聽說此事。他看了兒子一眼,見兒子也是懵懂,便轉過頭望向李氏。見李氏點頭,他心里有數,看著兆佳氏道:“弟妹,既是如此,那這塊兒撂下不分如何?”
一時間,眾人視線都落到兆佳氏身上。
兆佳氏只覺得滿嘴冒酸水,坐在那里,手腳都有些發抖了。
她使勁地靜了靜心神,臉上露出幾分凄然來,看著曹寅道:“那照大伯的意思,除了那些浮財,就是分給我們兩座宅子,一座莊子么?”
曹寅原打算讓曹再給二房置辦一處莊子的,因兆佳氏轉到鋪子上,這才說岔開了。
見兆佳氏如此神色,在看著曹頌下手坐著的幾個侄兒,曹寅心中一軟,道:“二房人口多,拋費大,再多些產業總是好地,南邊的兩處宅子,都歸到二房吧。弟妹是打發人變賣也好,還是收租子也好,都隨意。”
兆佳氏雖說心有不足,但是話說到這般,也只能點點頭了。
要是再掰扯下去,就要說起之前地物什了。畢竟,前年從江寧北上時,二房也占了不少東西。
她心里到底有不甘,不就是蘇州點心么?難道沒有長房地人,二房還撐不起個鋪子來?
兆佳氏心里發狠,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爭口氣,也要開間鋪子來,名字就叫“稻香春”。
這京里人家吃餑餑的,也斷沒有大房開了鋪子,二房就退避三舍的到底。
讓人失望的是,到底沒有要來簡王府送來的前門鋪子。她已經使人打聽了,正經的鋪面,比前門的“稻香村”鋪面還規整,早先也是賣餑餑的。
不知是鋪面地問題,要是能借著鋪子。搭上簡王府地關系,那不是便宜。那邊府里的側福晉,是靜惠地姨母。說起來,兩家還是正經的姻親。
饒是兆佳氏這樣的婦道人家,也曉得簡親王雅爾江阿的大名。是鐵帽子王爺不說,還是宗人府地宗令,專門管王爺貝勒地。那是什么樣的體面。
不提兆佳氏心里的小九九。曹寅見她點頭,就按照之前所說的,做了兩個鬮,讓曹、曹頌兩個抓鬮。
每個鬮代表一個賬冊,分的是古董字畫這些。
曹頌瞅了瞅那兩個鬮,抓了抓頭,笑著說道:“哥哥先來。”
曹拍了拍他的肩膀,揚了揚下巴。道:“別嗦了,拿個!”
曹頌這才伸出手去。將靠近他這邊的這邊紙鬮拿了。雙手遞給曹寅。
曹寅打開,上面書了個“甲”字。他拿起對應的賬冊,遞給曹頌,道:“一會兒開庫房,按冊子取東西吧。”
曹頌道:“是,大伯。”說著,雙手接了賬冊退下。旁邊已經預備好筆墨紙硯,曹寅口述分家緣由,曹代筆。寫下一式兩份地分家契約。
寫了分家的緣由。曹又在后邊將幾處房產、地產注明。
眾人皆是屏氣凝神,屋子里只聽到曹揮墨地聲音。
兆佳氏看著曹俯首寫字。想起一件事兒來。早年聽丈夫嘮叨過好幾次,說是公中虧空,公中虧空地。
別的不說,接駕的情形,兆佳氏在江寧時也見過。
那排場,就是用銀子堆砌出來的。
滿眼的熱鬧繁華,花團錦簇,不說別的,管布置接駕所用的園子,就是遍植花木。聽說,有的一株花木,就要幾十兩黃金不止。
曹家的進項有限,雖說這幾年沒有念叨虧空了,但是萬一那天翻起舊賬來,可是夠人和一壺地。
想到這里,兆佳氏擠出幾分笑,對曹寅道:“大伯,雖說賬上地浮財都分了,但是不是該添上一筆。這既是分了家,往后賬上再有什么外債,不與二房相干系。要不然的話,這往后糾巴起來,豈不是沒有滋味
公中賬上,并沒有什么外債,戶部那邊地虧空也在前兩年全部還清。
所以,曹寅并沒有想到債務這塊兒。
不過,既是兆佳氏提及,曹寅便點點頭,示意曹加上。
少一時,兩份分家契約書寫完畢,長房曹寅蓋了印鑒,二房曹頌身為長子,就是未來的家長了,簽字畫押。
而后,曹將兩位契約送到傅鼐與穆爾泰手上。
兩位在中人的后邊,書了自己個兒的名字,這份契約就算完成。
明日,還要拿著這個契約,到正白旗都統那邊報備。二房分家出去,就是“另戶”了,在八旗那邊都要有所變更備案。
分家完畢,兆佳氏還有一肚子的火沒處撒,便起身別過眾人,帶著兒子先回去。
曹寅坐在椅子上,望著侄子們的背影,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雖說分得公正,兩房也都是太太平平的,但是分家到底不算是好事。傅鼐與穆爾泰兩個婉拒了曹寅留酒的提議,告辭回去了。
曹寅父子將兩人送出府去,待兩人騎馬離去,才轉回府里。
夜風雖說漸歇,但是雪勢卻不見小。雪花落到人的臉上,涼絲絲的。
曹寅沒有直接回內宅,而是帶著兒子到了書房。
父子兩個,相對無言,過了半晌,才聽曹寅道:“骨肉相連,即便分了家,他們兄弟幾個也還是我的侄兒,是你的弟弟。”
曹見父親臉上露出頹廢之色,心里頗為不忍。
這一點,曹寅倒是不會懷疑兒子,也能相信兒子定會言出必行。
他嘆了口氣,轉開話題,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說過前門稻香村那邊的事兒么,這兩日得了消息,簡王府那邊的管事暴斃了。雖說已經在順天府那邊立案,但是沒有什么線索,眼下也說不好是誰做的。”
這人顯然是被滅口了,這并不稀奇,若是留著活口,那才算是稀奇。
曹思量一回,抬頭問道:“父親,兒子之前的幾次結怨父親也都曉得,您看想要致兒子于死地的有哪個?”
曹寅搖搖頭,道:“這個說不好,且等等看,對方既是想要動你,總會露出馬腳來……”
同曹寅父子的感懷不同,兆佳氏的心情要復雜得多。
她的手里緊緊地摟著那個浮財冊子,揚著脖子,疾步地走到前面,隱隱地帶著幾分亢奮。
曹頌他們兄弟幾個,則顯得沒精打采得多。
曹頌的臉上失了歡喜模樣,帶著幾分迷茫。雖說之前說得信誓旦旦,但是這真分完家,他也有些沒底。
進了東府,曹頌并沒有跟著兆佳氏回內院,而是同幾個弟弟留在前院廳上。
他猶豫了一下,抬頭對幾個弟弟道:“分完家了,往后就不能凡事都指望大伯與哥哥,咱們也當爭氣才好。”
曹碩與曹項垂手應了,曹仰起頭看著哥哥,卻是再也忍不住,眼圈已經紅了,哽咽著道:“都是二哥的不是,誰要分家,誰稀罕分家……”說著,也不待曹頌說話,快步奔了出去。
曹頌皺眉不語,曹碩怕哥哥惱,忙到:“哥,小五最親近大伯、伯娘,所以心里難受也是有的,您別同他計較……”
曹頌點點頭,看著院子,地上的積雪越來越多了……
韓江氏捧著手爐,坐在炕桌邊,手里捧了本書。小喜在旁邊抻著繡線,小祿纏線。主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