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十六,經過將近半月的行程后,裝載著江寧織造第一批春季貢品的貨船抵達京城西南的長辛店碼頭。同期抵達的,還有江寧織造曹寅嫡長子曹顒。
到碼頭驗收這批貢品的,是內務府廣儲司郎中馬連道。他是正黃旗包衣,年輕時做過曹顒祖父的下屬,與曹家關系較好。其實,像這種驗收貢品的差事,不需要他這個三品郎中親往的,只因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曹家公子進京,特意趕過來的。
曹家在京城的宅子,本由老管家曹武帶人照看。這曹武曾是曹顒曾祖父的親兵,后來從戰場上退下來后就做了管家。當年曹璽去江南赴任,京城宅子需要忠心的下人看護,就留了曹武在老宅這邊。轉眼四十多年過去,曹武老爺子都八十多歲了,十年前跟曹寅稟告后,讓他的兒子接替了他的職位。
如今,來碼頭迎接小主子的就是曹武的兒子曹忠。曹忠身為曹府大管家,負責曹家與京城官宦往來,對于眼前這位馬郎中并不陌生,當即笑著上前道:“小的曹忠見過馬大人!”
“是大管家啊,侍衛營那邊打好招呼沒有?那里面貓膩多了去了,別讓你家小主子受了什么委屈。”馬連道知道曹顒進京是為了當差的,所以才會如此發問。
“曹忠替主子謝馬大人惦記,您就放心吧,小的得了信,四處都打點到了,斷不敢讓小主子受了委屈。”曹忠回道。
馬連道點了點頭,稍稍放下心來。曹家雖在江南顯赫,但是離開京城四十多年,若是有不開眼的,想要欺負曹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關鍵還是要看上面那位,是否因孫氏老太君的故去,減少對曹家的恩寵。
馬連道與曹忠寒暄著,就見貢船后的客船上下來一行人。
“曹世侄?”馬連道略覺詫異,本以為曹顒乘坐前面的貢船,所以還在等貢船靠岸,沒想到他乘著后面的客船。
馬連道前幾年曾去過江南公干,曹顒是認識他的,上前施禮道:“曹顒見過馬世伯,世伯安!”
“嗯,好,好!”馬連道一邊點頭,一邊笑著扶起曹顒:“上次見你還是稚齡,如今都成了大人了!”
曹顒臉上帶著笑,心里卻有點不自在,這馬連道望著自己的眼神太炙熱。想到離開江寧時,聽父親提過,這馬連道有個女兒比自己小兩歲,馬家曾提過兩家聯姻的話,只因當時孩子們還小,就沒有太在意。
不知這馬連道到底打什么主意?只單純是看望世侄,還是有相女婿的打算。曹顒想著,又有點自嘲,自己是受了上輩子記憶的影響,對姓馬的人家都有些抵觸,誰知道哪個是他的老丈人?
“奴才曹忠,見過大爺!”曹忠待馬連道與曹顒說過話后,上前兩步跪下道。
曹顒揮了揮手:“起吧,行李還在船上,你安排人搬運下來。”
馬連道見過曹顒,心滿意足,碼頭人來人往也不好多做應酬,就道:“世侄旅途勞乏,先回去歇歇,晚上我在府中設宴,為世侄接風!世侄不許推托,否則就是不給我面子。”見曹顒應下,才帶著笑邁著方步走開。
曹顒本不想答應,沒想到這笑嘻嘻的馬連道直接替他做主,竟連半點推托的余地都沒有。人老成精,這句話果然不錯。此時,就聽曹忠問道:“大爺,這位姑娘……”
曹顒順著曹忠視線望去,卻是隨自己來京的紫晶。原來,曹忠見紫晶帶了兩個小丫鬟跟在曹顒身后,容貌秀雅、衣著不俗。若說是哪家小姐,沒有拋頭露面的道理;若說是貼身丫鬟,年紀又大了些。
“這是侍候過老太君的紫晶姑娘,這位是京里的管事忠叔。”曹顒這才想起沒給兩人做介紹。
紫晶與曹忠見禮后,帶著兩個小丫鬟上了馬車。曹忠早就準備下的,想著小主子可能會到屋里人進京。
隨同曹顒進京的,除了紫晶和兩個小丫鬟外,還有書童小滿,長隨魏黑、魏白兩兄弟。
魏家兄弟三十來歲,看起來并不大眼,身上功夫卻是不俗。本為江湖隱士的徒弟,因他們的師傅受過曹家的恩惠,便讓他們進了曹府。他們跟在曹顒身邊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將近八年,只是在江寧時一直身在暗處。
曹顒早知道這兄弟二人的存在,感激他們默默保護自己多年,這次進京就沒挑其他人,只讓兩兄弟從暗處轉為明處跟著。
待船上的行李都裝上車,曹顒騎著馬,隨著曹忠進城。
廣安門外,曹顒望著雄偉壯麗的城墻,覺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澀。終于回到了北京,在轉生到三百多年前,在來到這個世界八年后。
還沒來得及進城,曹顒就聽后面“噠噠”的馬蹄聲響起。
塵土飛揚中,幾匹馬簇擁著一輛馬車疾馳而來。前面開路的是幾個衣服鮮亮的貴公子,揮動著馬鞭,輪向城門口等待進城的百姓,嘴里喊著:“讓讓,讓讓哎!”其中,一人的鞭子落到紫晶乘坐的那輛車簾上。車簾半開,露出紫晶略顯驚慌的俏臉。
那馬上的貴公子身子一酥,見車上并沒有各府標記,就大著膽子污言穢語起來:“誰家的小娘子,比那萬花樓的姐兒還標致!”
旁邊另外一人笑罵道:“納蘭承平,你別滿嘴噴糞,格格還等著進城呢!”
那個納蘭承平這才住了口,掉頭迎向隨后而至的馬車,簇擁著進了城。
曹顒盯著納蘭承平的背影,向魏黑點了點頭。魏黑騎著馬,尾隨那車隊而去。
曹忠不知這主仆二人什么安排,忙上前低聲道:“大爺別惱,這是平郡王府格格的馬車,說起來不是外人!”
平郡王訥爾蘇是曹顒胞姐曹顏的丈夫,所以曹忠才會這樣說。
曹顒點了點頭,自己不是魯莽少年,初到京城,當然不會主動招惹那些權貴,打發魏黑跟過去,只是為了教訓下那出口不遜那小子而已。
曹家京中的老宅在崇文門外,一座四進的宅院。大門兩側掛著兩個紅色燈籠,上面寫著兩個大字“曹府”。與富麗堂皇的江寧織造府相比,這邊的宅子樸實中不失莊重。
曹顒在門前下馬,左右望了望,這里不是鬧市,路上往來行人不多。順著道路兩側望去,盡是高墻圍起來的院落。上輩子家住在東城,看來要抽空過去轉轉,多少是個念想。
門房最是伶俐,見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在門前下馬,后面又有老總管跟著,知道是自家小主子到了,忙哈腰上前請安問好。府里的幾位管事早就等候多時,聽到門前有動靜,都迎了出來,就連八十多歲的曹武也拄著拐棍出來。老人家一口牙掉了一半,哆哆嗦嗦地要下跪,曹顒哪兒會受,忙伸手扶住。
等進了府,又是府里各級下人來請安。曹家雖不在京城好幾十年,但這邊下人卻不少。忙了半個多時辰,曹顒的耳根子才算清凈下來。幸好紫晶早已準備了賞銀,上下具是歡喜。曹顒也明白了,什么是家生奴才子兒。京城看宅子的本來就幾房下人,但是幾十年中,子孫繁衍,如今人數近百。有的在府里掛個閑差,混個月錢,有的送去南邊當差。
曹顒的住處早安排妥當,是曹寅未成親時住過的西院,面積不大,但勝在清雅。曹顒很是滿意,讓紫晶帶了兩個小丫鬟收拾去了。內宅管事是曹忠家的,見曹顒帶來的丫鬟不多,就在家生子中挑選了兩個容貌整齊、手腳勤快的丫頭,安排在那邊院子里。
曹顒覺得身邊人已夠,不想留人,示意紫晶。紫晶卻恍若未見,詢問了兩人年紀,帶下去交代規矩。
待到無人時,紫晶才對曹顒道:“這邊宅子好幾十年沒有主子常住,如今大爺來了,下人們都巴巴地看著。大爺身邊若只用南邊帶來的人,三兩日還好,日子久了,斷了他們的指望,難免有人懈怠起來!”
曹顒聽了,不得不佩服,還是女人心細。對于紫晶,曹顒的印象一直很好,當年未搬離萱瑞堂時,曾多次受到紫晶照顧。
紫晶比曹顒大七歲,今年二十二,在這個時代算是老姑娘。老太君還在世時,曾給紫晶指了門親事,對方是府里某個管事的兒子。結果,定親后不久,那人就病死了。當時,曾傳出風言風語,說紫晶是克夫之命。老太君為紫晶不平,想要給她另外安排一門親事。紫晶卻立誓,愿終身不嫁侍候老太君。府里人只當她為前面的婚事惱,并沒有放在心上。不想,老太君去后,紫晶仍是咬了口不嫁,眾人這才知道她心意已決。
城西,平郡王府。
郡王妃曹佳氏看了一會兒賬本,覺得累了,歪依在軟蹋上歇著。納爾蘇的兩房侍妾小心翼翼地坐在小凳子上,陪著王妃說閑話。
就聽銀鈴般的笑聲響起,外頭進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