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卷三云譎波詭
天下卷三云譎波詭
河北全境光復的喜訊席卷了大唐全國,大唐上下,每州每縣都在歡慶勝利,人們自發地上街敲鑼打鼓、載歌載舞,夜晚,家家戶戶點燃了只有上元夜才用的燈籠,燈火璀璨,使大唐山河出現黑夜如晝的壯觀景象。
都城長安也沸騰了,百萬民眾用他們的方式歡慶勝利,爆竹聲此起彼伏、數十萬**老少攜手踏歌、大街上敲鑼打鼓,獅舞翻騰,一隊隊樂姬舞女出現在街頭,歡歌笑舞,整個長安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但這份喜悅中也藏著一絲哀傷,李嗣業陣亡的消息震驚了朝野,朝廷為此休朝三日,以示悼念,太后也隨即下旨,冊封李嗣業為武威郡王,準其子繼承爵位。
大唐朝廷也同時宣布,正式修建忠烈陵,以紀念那些為大唐開疆辟土和平定安史叛亂中陣亡的將士。
大明宮因休朝而變得冷冷清清,但政事堂的會議依然在召開,已經開會了整整一個上午,會議結束后,一輛馬車駛出了大明宮,向李慶安的趙王府疾駛而去。
李慶安的內書房內十分安靜,屋角的一只青銅香爐中青煙裊裊,房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光線也很暗淡,窗簾拉著,只有邊上一角透出一絲微光,使房間里的情形依稀可見。
這時,書房門輕輕開了,李慶安的愛妾如詩端著一碗參茶輕手輕腳走了進來,在書房寬大的軟椅上,李慶安依然在沉睡未醒,他昨晚一夜未眠,只是在清晨才昏昏睡去,一份安西來的文書已經滑落在地上,一起滑落的,還有他身上蓋的毛毯。
如詩連忙放下茶碗,蹲下將毛毯拾起,輕輕蓋在他身上,但李慶安卻一下子驚醒了,“噢!現在什么時候了?”
李慶安只覺得頭痛欲裂,他掙扎著要坐起來,如詩連忙按住他,柔聲道:“天剛亮,再睡一會兒吧!”
其實現在已經是中午了,如詩見李慶安精神十分倦怠,心中不忍,便沒有告訴他實話,她用手摸了一下李慶安的額頭,入手**,她嚇了一跳,“大郎,你生病了嗎?”
“好像有一點!”
李慶安也覺得自己不僅頭疼,渾身肌肉也疼得厲害,這好像是感冒的癥狀,看來是睡覺受涼了。
“都怪我,不該讓你睡書房!”
如詩一邊手忙腳亂地將毯子給李慶安**,一邊自怨自艾,“我這就去給你請醫生!”
她急忙要出去,李慶安卻叫住她,“不要去請醫生,去熬一碗姜湯,要濃一點,我再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見如詩還有點猶豫,便又強調道:“我不要請醫生,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
“我知道了,先讓廚房給你熬碗姜茶!”
如詩快步走出去了,李慶安動了動身子,讓自己盡量躺得舒服一點,他又拾起了奏折,這是安西政務長史張鎬給他送來的月報,昨晚他只看到一半,可是光線很暗,他看不清楚。
他只得掙扎著起身,慢慢走到窗前,將窗簾拉開了,一片白亮亮的光線射入,將整個房間都照亮了,他又推開窗,一股清新的春風撲面而來,使他的混沌的頭腦頓時清醒了,他貪婪地呼吸了一口帶著甘甜花香新鮮空氣,讓自己的身心漸漸放松下來,剛剛還肌肉疼痛的癥狀竟一下子消失了。
“大郎!”明月匆匆地走了進來,滿臉充滿了擔憂,“聽如詩說,你生病了?”
如詩跟在她后面,正端著一碗姜湯慢慢走進,這本來是給她**如畫熬的姜湯,現在她先給李慶安端來了。
“可能是空氣流通不暢,剛才開窗通風,一下子覺得好多了。”
剛說完,一股冷風吹來,他頓時打了個寒顫,忍不住重重打了一個噴嚏,明月連忙上前把窗子關上,埋怨他道:“哪有感恙了還開窗吹風的,這樣會風邪入體,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像孩子一樣。”
妻和妾不同,妾要看老爺的臉色,老爺想做或者不想做一些事情,妾一般不敢違抗,但妻就不同了,她擁有著妾所不具備的一些強權,明月拉著李慶安在軟椅上躺下,又將窗簾拉上,找出一床被褥,給他蓋好了,吩咐如詩道:“你趕緊找人去把王御醫請來,他這身子不容易生病,可一生病就不得了,我們不要耽誤了!”
有了明月撐腰,如詩也不管李慶安在給她拼命使眼色,答應一聲,轉身便走了。
李慶安嘆了口氣道:“明月,我后天就要出征了,你這一鬧,會耽誤大事的!”
“誰說我耽誤大事,是你不肯看病才會耽誤大事!”
或許是想到丈夫馬上要出征的緣故,明月心中充滿了擔憂,心中擔憂,語氣也就自然變得有些嚴厲了,“你現在好像還能動,可到了后天呢?萬一你病得起不了床榻怎么辦?你忘了嗎?那年在碎葉,你從火尋國回來,箭傷發作,昏迷了兩天連夜,把大家都嚇壞了,不說我們差點被嚇死,連安西幾十名文官武將也嚇得一夜守在你門外,這些你都忘了嗎?”
李慶安無奈地苦笑一聲,“那是受傷,不是生病,不一樣的。”
“對我來說都一樣!”
明月語氣里有些激動起來,“我就是一句話,你是我丈夫,你的身體就得我來做主,你不要和我爭辯!”
李慶安見妻子有些情緒失態,他知道是因為自己要出征了,這一去至少半年,她心里難過,幾天都睡不好覺,自己今天生病,她心中的焦慮和擔憂便一起爆發了,李慶安心里充滿歉疚,他握住妻子的手,柔聲道:“我答應你了,這是我最后一次出征,以后就一直陪著你和孩子。”
明月一怔,原來丈夫是知道自己的感受,她輕**了一下嘴唇,只覺鼻子一陣發酸,眼睛里有一點濕潤了,李慶安伸手替她拭去眼角滲出的一點淚水,笑道:“怎么還哭了!”
“大郎,你能不能不要親自出征?”
明月再也忍不住,伏在李慶安懷中低聲抽泣起來,“你知道嗎?我擔心得幾天都睡不好覺了,連偶然做一次夢,都夢見你被回紇人的毒箭射中把我從夢中嚇醒,可我不敢說,因為這不吉利,大郎,你是一家人的柱梁,也大唐的柱梁,你就不能不去嗎?”
李嗣業的陣亡,讓明月害怕到了極點,她這才知道,原來打仗,主將也會陣亡,她不止一次聽將士們說過,李慶安為了鼓舞軍心,有時候也會親自披掛上陣,沖鋒在前,她心中更加害怕了。
后天李慶安就要出征了,心中的恐懼和憂慮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可她是王妃,又不能在人前有半點表露,只有積壓在心中,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了。
李慶安輕輕**著妻子的頭發,他能感受到妻子內心深處對他的愛,對他的關懷,成婚這么多年,雖然他們有時也鬧鬧別扭,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妻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明月就是他最好的賢內助。
這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明月連忙拭去淚水,站起身,只聽門口有人稟報:“王爺,張相國求見!”
明月眉頭一皺,她看了看李慶安,丈夫現在生病呢,可以見嗎?李慶安笑道:“沒事,我正好有事要找他,請他進來吧!”
明月嘆了口氣,她也知道李慶安雖然生病,但接見一下相國,還是沒有問題的,她就怕接見以后,立刻有一大堆事情接踵而來。
無奈,她只得道:“請相國到外書房稍候。”
李慶安的內書房除了明月和如詩外,再不準任何人進來,當然,也有意外發生,比如明珠就曾經偷偷溜進他的內書房,拿走了一面金牌作為防身。
張筠被請到了外書房,他一邊喝茶,一邊想著心事,眼前的形勢已經越來越明朗,李慶安登基只是遲早之事,可越是形勢明朗,張筠的心中越是不安,他之所以能為右相,那是因為他是一個勢力強大的中庸者,他能讓朝廷處于一種平靜的局勢中,所以李慶安才看中了他這一點,那以后呢?
李慶安很明顯是要重用他的兒子張知節,作為給他的補償,但他兒子還很年輕,要想成為大唐的中流砥柱至少還需要二十年的時間,難道這二十年他們張家就會處于一種權力的空白期嗎?而且是最關鍵的二十年。
更重要的是,李慶安的承諾是否會有二十年的有效期。
所以這種擔憂讓張筠也是晝夜難安,眼看李慶安就要出征了,他再也忍不住,便借口商談戰備之事,來試探一下李慶安的口風。
這時,書房門開了,李慶安從外面走了進來,他已經換了一身寬松的衣服,雖然身體感恙,但還是勉強能接見一兩個大臣,如果人數太多,他肯定就支持不住了。
“微臣參見殿下!”
張筠起身向李慶安行了一禮,微臣這種自稱以前只是少數大臣才用,但最近以來,越來越多的大臣都這樣自稱了,包括張筠,這幾乎已經成了一種共稱。
“讓張相國久等了!”
李慶安甕聲甕氣地答應一聲,張筠驚訝道:“殿下生病了嗎?”
“嗯!昨晚在書房睡著了,有點感恙。”
“那微臣來打擾殿下休息,真是罪過了。”
“無妨!”李慶安擺擺手笑道:“我忙慣了,真讓我休息,才是受罪!”
張筠見李慶安精神尚好,便也坐了下來,李慶安笑了笑,先問道:“上午的政事堂會議,怎么樣?”
上午政事堂的會議內容是問民間借糧食,盡管官倉內的糧食還能支持這次對回紇的戰役,但今年河南大旱,已經有兩百天沒有下雨,夏糧歉收已成定局,饑荒將蔓延,另外還是河北恢復也需要大量糧食,這樣,官倉內的二百萬石最多只能拿出五十萬糧食來支撐這次回紇戰役。
可這次回紇戰役,李慶安調動了近三十萬大軍,歷時半年,再考慮運輸損耗,那至少需要兩百萬石糧食,缺口很大,而江淮的稅糧需要到秋天才能運來,所以李慶安提議向民間借糧,將來以回紇人的牛羊來償還。
其實李慶安在這件事上留了一手,軍隊已經信德和天竺又運來了兩百萬石糧食,船隊已經抵達了廣州,最多一個月,船隊將進入黃河,直接抵達洛陽,糧食是不成問題的。
只是李慶安考慮要讓更多的民眾支持北伐,支持并參與到這次回紇戰役中去,所以他便想到了借糧的辦法,將民眾的利益直接和這次戰役捆綁起來,這樣,他的北伐戰爭便是順應民意,更具有了合法性。
張筠點了點頭,“政事堂已經一致通過決議,明天就開始正式施行,由裴尚書全權負責此事,將從京畿、江南、關內和河東等五道進行借糧。”
“沒有人反對嗎?”
李慶安又笑問,這種擾民的辦法,難道這些相國們會個個支持?
張筠笑著搖搖頭,“關鍵是殿下同意了償還,如果是無償支援,微臣估計會通不過,但有償還就不同了,而且償還的物品很明確,就是用繳獲的牛羊等戰利品,這樣,大家都沒有什么意見。”
說到這,張筠有些感慨,“今天裴尚書說,漢武時朝廷也曾向民眾借糧借馬前去攻打匈奴,而且家家戶戶被迫鏟糧種草,以養漢軍戰馬,四畝地才能養一匹馬,舉國上下勞民傷財,國之財富十去七八,但打完匈奴,繳獲大量牛羊戰馬,武帝卻不肯償還國民,全部作為他一人的戰利品,結果照料不善,一個冬天,那些牛羊戰利品便死亡大半,最后弄得民怨沸騰,從此再沒有一人肯支持打匈奴,所以這次借糧,殿下一定要以漢之武帝為鑒。”
李慶安贊許地點了點頭,如果是裴旻或顏真卿說這番話,他一點都不驚訝,但這番話居然是從一向以私利為重的老政客張筠口中說出,這就意義重大了,說明什么,說明朝廷風氣正走向一個良性循環,名相主政,互相影響,使張筠骨子里良善的一部分慢慢顯現,而丑惡的一部分卻逐漸隱去了,這是可喜的跡象啊!
“張相國,我后天便要出發北征了,朝廷之事還望政事堂多多擔當。”
“殿下請放心北去,政事堂各位相國都祝愿殿下早日凱旋歸來!”
兩人正事談完了,這時張筠的話題便漸漸轉到他今天前來的真正目的上,他試探著問道:“微臣想等殿下回來后便正式向政事堂提出辭去相國職位,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做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辭職呢?”李慶安笑問道。
張筠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他覺得李慶安語氣中似乎有挽留他的意思,他心中異常緊張,但他克制住緊張,緩緩道:“微臣覺得自己年紀大了,銳氣也不比從前,微臣覺得應該把位子讓出來,給更有銳氣的年輕大臣,協助殿下實現大唐中興,就是這個原因。”
李慶安笑了,就仿佛聽見張筠說出了很幼稚的話,他當然明白張筠的意思,當初他看中張筠為右相時,就給他說過,他只是一個過渡,不會一直用他,因為他太平庸、太穩重,沒有自己中興大唐所需要的銳氣。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想不到他還記得自己當時說過的話,自己當時的想法是沒有錯,他是這樣決定的,張筠維穩可以,但銳勁不足。
但時間會改變一切,一年的時間,足以讓他全面地了解這個老政客。
李慶安背著手望著窗外的情形,妻子不給他呼吸新鮮的空氣,他在這里可以自由暢吸。
良久,他慢慢轉過身不疾不徐道:“一道美味的菜肴從不會只放一種調味料,無論是顏真卿還是崔寧,還有劉晏還是王縉,抑或是裴旻,他們都有類似品質,他們是一種調味料,可是我還需要鹽或者糖,需要一個老成穩重,需要一個老資格、能在關鍵時刻鎮得住局面的人,這個人我一直認為是你,但我還不能確定,直到剛才你說到了漢武帝之過,我才正式確定了,這個人就是你。”
李慶安笑了笑,“請安心做下去,你是個合格的相國。”
由于李嗣業的不幸陣亡,大唐天策上將、兵馬大元帥李慶安最終決定親征回紇,慶平三年三月二十日,李慶安在長安朱雀門下舉行了隆重的北征儀式,在近百萬萬長安民眾的夾道歡送中,李慶安身著金盔鐵甲,橫刀長槊,騎在高駿的阿拉伯白馬之上,率領十萬唐軍騎兵,浩浩蕩蕩向走過了朱雀大街,走出長安城,向太原進發。
與此同時,東線的李光弼也在幽州聚集了十五萬大軍,等候李慶安的北征之命,太原的李晟也已在太原集結了五萬精銳,隨時待發。
在靈州,新任朔方節度使段秀實也在靈州和河套一線部署了十萬朔方軍,防御回紇軍從關內道殺入。
為了打贏這場徹底根除北方之患的北伐戰役,唐王朝幾乎是舉國動員,大唐各地民眾踴躍地捐糧捐錢,僅僅半個月時間,各地捐錢已達一百七十萬貫,捐糧兩百二十萬石,完全**了唐軍的后勤需求。
三月二十六日,李慶安率十萬大軍達到了太原,在太原府,他正式下達了北征的命令,李光弼率十五萬騎兵出居庸關,向陰山進發,李慶安于四月初五抵達云州,他也率十五萬騎兵從青塞堡出了長城,向陰山**。
這時,李慶安已經得到情報,回紇葛勒可汗也率十余萬大軍向陰山方向而來,正如李慶安的判斷,回紇人的第一個目標并不是攻打大唐,而是要收納史思明父子的十萬殘軍以及仆骨部的五萬大軍。
那么他們將來進攻大唐的方向,只能是河東道或者河北道,河北道州縣已毀,而富庶的河東道必然是回紇人在收納史氏父子后的第二個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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