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黑沉沉的夜色籠罩著河北大地,但相州城頭的守軍卻異常緊張,每個人的眼中都充滿了絕望,城外一望無垠的原野上布滿了火光,形成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橢圓形,鋪攤在城外的大地上,儼如匯聚成了一片火把的海洋,一直延伸到數十里外,而且在橢圓上的兩邊,兩股赤亮的火流繼續源源不斷的注入到這片火的海洋之中。()
安祿山的大軍和蔡希德的主力幾乎是同時抵達了相州,一直到兩更時分,兩邊注入的兵力開始漸漸減弱,而與此同時,巨大的橢圓軍陣開始變陣,仿佛拉長的鋼繩,越來越長,從東西兩面向包圍相州城的趨勢發展,城東和城西不斷有士兵大聲吶喊,“來了!向這邊來了。”
安祿山的軍隊越拉越長,在四更時分,三十萬軍隊最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圓環,將相州城緊緊包圍,開始更加喧鬧起來。
天剛剛亮,溫暖的陽光照射著相州城,但守城士兵的心卻如墜冰窟,只見城外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帳篷群,如一夜c魂雨后長出的蘑菇,數萬頂帳篷一頂緊挨一頂,將相州城圍困得如鐵桶一般。
程千里望著三里外聲勢浩大的安祿山大軍,此時他的心反而平靜下來,三十萬大軍不可能全部投入攻城,最多一次投入十萬人攻城,而他的守軍有四萬七千余人,還有近五萬民夫,存糧更是能堅持一年,只有守城得法,安祿山未必能攻下相州城,這也是郭子儀堅持守城的原因,相州城池堅固,糧食和兵力都充足,為什么要棄城而逃?
想到這里,十日來的焦慮一掃而光,又想到昨晚安祿山的細作已被全部剿滅,程千里信心大漲,他守城士兵惶惶然,皆露出害怕之色,便大喝一聲道:“何懼之有,給我擂鼓助威!”
轟隆隆的鼓聲在城頭敲響了,這也是軍隊集結的命令,一隊隊士兵從城下奔上城頭,四面八方,如蟻集聚,一刻鐘后,三萬余士兵奔上了城頭,密密麻麻地排滿了城北和城東,在巍峨的城墻上,大旗招展,軍隊如一片數十里長的森林,也形成了一片威武壯觀的氣勢。
這是程千里屢用不爽的招式,以鼓聲來ji蕩士氣,將自己優勢攤開來化解將士的擔憂,應該說這種辦法非常有效,如果不讓士兵了解自己的優勢,不讓士兵親眼看一看雙方力量對比,士兵心中的恐懼就會形成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認為安祿山三十萬大軍壓來,己軍必敗,這種恐慌的情緒會像傳染病一樣蔓延,最后將嚴重影響軍心,嚴重降低士氣,不等攻城,軍心已敗。
所以程千里必須要讓士兵明白他們的優勢,雖然敵軍六倍于己,但他們有堅固的城池,有充足的糧食,敵軍不可能全員攻城,如果能長期拖下去,安西軍援軍必至,安祿山一定會最終撤軍。
“弟兄們,跟我大喊,我們必勝!”
“必勝!”
“必勝!”
聲音從一人變成百人,繼而變成千人、萬人,很快又傳遍到了整個城頭,每個唐軍都被感染了,他們舉刀大喊,“必勝!”
他們的信心開始恢復,他們的斗志開始昂揚,相州城頭被必勝的呼喊聲淹沒了。
安祿山的帥帳位于正北方,這是他背北面南的潛意識在作怪,他的帥帳永遠都會按扎在正北面,此時,穿著一身黃金盔甲的安祿山坐在由八百人抬的車輦上,所謂車輦,就是一座五丈見方、一丈高的大檀木臺,木臺表面貼滿了金箔,在陽光下金光閃閃,他的黃金象牙帥椅就安在木臺之上,他坐在中間,旁邊有十八名武藝高強的貼身侍衛簇擁著他,八百力士用人力抬著這座巨大的木臺。
安祿山瞇著眼打量眼前的這座城池,如果在半個月前,這座城池無疑是他的一顆眼中釘、肉中刺,但局勢在發生悄然變化,隨著郭子儀從井陘出兵河北,這座城池在安祿山的戰略天平上忽然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打下相州又能如何,直接面對李慶安部署在河南道的二十萬大軍嗎?安祿山心里明白,長安的軍方是分成了兩股勢力,李慶安不過是其中之一,李慶安他或許惹不起,難道郭子儀那個老軍頭他也惹不起嗎?
安祿山在瞇眼想著心事,這時,身邊一名貼身侍衛上前稟報道:“王爺,高先生來了,有事求見王爺。”
“嗯!”
安祿山點了點頭,令道:“先派出二十支斥候隊,一個時辰內,給我探清城池周圍的情況。”
立刻有人下去傳令了,安祿山又狠狠盯了一眼城池,一揮手道:“回營!”
高尚是隨安祿山大軍南下,但他是后軍,一直到早上才進入大營,一進大營他便急急忙忙找到了安祿山,昨晚半夜時他接到了一份從相州城內發來的緊急情報,他要向安祿山匯報。
高尚背著手在安祿山帥帳外來回踱步,他還在想那份情報之事,按照他給相州城內探子的規定,必須每兩天發一份情報,按理他手中的這份情報應該是前天發出,可是前天并沒有任何情報到來,就算是無事可報,他們也應該在昨晚的情報中說明一下,前天因為什么事耽誤了,以宋義的為人謹慎,他應該加上這一句,可沒有,沒有任何說明,這讓高尚心中便微微生了一絲疑心,是他們無意中遺漏了,還是這里面另有文章。
不過從別的方面來看,這份情報都沒有任何問題,一切都很正常,宋義的字,茅盛的章,完全無誤,按理也不應該懷疑什么,他應該相信自己的手下,可為什么他們延遲一天送信,卻又不說清楚情況呢?這一點點不正常使心細如發的高尚覺得就像內衣某處藏了一根尖銳的短發,身體怎么也不舒服。
“燕王回營!”
遠處傳來了一陣高喊,只見數以千計的士兵向這邊涌來,遠遠地出現了一座高高的木臺,木臺上金碧輝煌,高尚不由暗暗嘆息一聲,自從起兵后,安祿山越來越講究了,衣食起居完全和帝王無異,他已經把自己當做了皇帝,尤其他用八百人抬輦,恐怕連皇帝都沒有這個排場,司馬昭之心,已經暴露無遺了,可現在連河北都還沒有打出去呢!要天下人怎么支持他,還有安祿山下令進行的幾次大屠殺,那無疑是他政治上的最大敗筆。
高尚心中充滿了失望和遺憾,安祿山所作所為,都不是一個君王應該做的事,倒像是草原胡酋的做派,他還想坐擁漢人江山嗎?
高尚心中嘆息,安祿山已經到了他的面前,金木臺緩緩落地,安祿山笑道:“高先生,有何事教我?”
“卑職參見燕王殿下!”
“不必客氣了,走!大帳里說話去。”
兩人進了大帳,分賓主落座,高尚便取出半夜收到的情報,遞給了安祿山,盡管他還有點猶豫,但情報內容相當重要,他不能因咽廢食,這么重大的情報他必須要讓安祿山知道。
安祿山接過情報仔細看了一遍,不由大吃一驚,情報上說,相州城內有安西軍的天雷,數量不詳,但有天雷這件事是毫無疑問了,他們也聽到了爆炸聲。
安祿山沒想到相州也有天雷,李慶安竟然把他的秘密武器給了郭子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天雷,已經成功了,卻被李慶安全部摧毀,后來連買的硫磺也被攔截了,他心中涌起一種難言的苦澀。
“高先生,你的手下會不會搞錯了?”
高尚搖了搖頭,“應該不會,茅盛在幽州也曾親眼見過天雷,他不會弄錯,卑職也以為,相州城擁有天雷的可能性很大。”
“為什么?”
“如果我們燕軍從不知道天雷的秘密,李慶安肯定不會把這個秘密武器給相州,但現在大帥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知道了它的配方,甚至試驗成功了,那李慶安就沒有必要對郭子儀隱瞞了,所以相州擁有天雷,我并不覺得奇怪。”
盡管安祿山心中十分郁悶,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高尚說得有道理,只是他不知道相州的天雷會給自己軍隊帶來多大的殺傷。
“大帥,后面還有情報”高尚見他只關注天雷,便又提醒他道。
安祿山又繼續向下看,下面卻是個比較好的消息,程千里將大量糧食散發給了逃難的民眾,盡管他對外宣傳可支持一年,但實際上最多只能支持一個月,相州城內已經實行了糧食配給制,這個消息絕對準確。
“先生,這倒是個好消息啊!我只要圍攻相州一個月,他們將糧食盡絕,不戰自潰了。”
安祿山轉憂為喜,哈哈笑了起來,高尚卻有點摸不透安祿山的戰術了,不是說要在黃河徹底冰凍前拿下相州城嗎?如果是那樣,一個月的存糧和一年的存糧又有何關系?
“大帥,這是為何?”
安祿山卻賣了個關子,神秘一笑道:“先生可拭目以待,看看我安祿山的謀略如何?”
高尚只覺得戰局變得撲朔mi離,是急攻拿下相州,還是圍城打援?連他都看不懂安祿山的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了。
中午時分,圍困東城的安祿山大軍發動了第一次攻城,由左軍大將李歸仁部進行試探性進攻,盡管這只是試探性進攻,但安祿山還是投入了三萬六千人的大軍,一百多臺攻城器械,其攻城的兇猛程度,絕不亞于正式進攻。
三萬六千大軍排列成六個方陣,每個方陣間相隔百步,就儼如六幅巨大的黑色地毯,在大地上起伏前進,軍隊士氣高昂,殺氣沖天,他們從兩里外向城墻靠攏,鼓聲如雷,號角連天,旌旗遮天蔽日,長矛如林,盾牌如山,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起死亡的黑色。
大將李歸仁騎在戰馬之上,用戰刀一指城池,“前進!”
“嗚”
低沉的號角聲響徹天地,在每支隊伍的中間豎起了十幾座木制斗蒙,這是抵御城上飛石所用,伴隨著木制斗蒙下的巨大轱轆聲,以及近百輛巢車和云梯,隊伍開始緩緩向城墻殺去。
城頭上也鼓聲大作,程千里眼睛通紅,吼叫聲連連,盡管他也知道這是燕軍試探,但是對方投入了三萬余人,還是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壓力,他投入了一萬人進行東城防御,并親自指揮戰斗,此前的種種應對計劃都被他拋到了腦后。
“快!箭矢運上來”
“混蛋!先去搬石頭,投石機準備!”
東城頭上的十三架重型投石機吱嘎嘎的拉開了,高三丈,臂長六丈,投石可至七百步外,須兩百人才能挽動,黑黝黝的十三架投石機矗立在城頭,就儼如十三尊魔獸,三百斤重的巨石放進了彈兜,兩百人拉拽著二十根手臂粗的皮帶,等待著發射的命令。
在城垛中間,八千士兵手執長弓大箭,一支支四尺長的粗桿箭已經搭上弓弦,防御所用的弓箭和平地交戰用的弓箭不同,不需要箭能射多遠,但必須要沉重,使箭能依靠本身的重力射穿敵軍的盔甲,因此一般都是用大箭,手指粗的箭桿,鋒利的箭尖呈流線型,四邊有放血槽。
敵軍已漸漸地進入了投石機射程,程千里下達了射擊的命令,他嘶啞著嗓音大喊道:“射擊!”
紅旗揮下,眾軍奮力,只見十三尊魔獸的長臂揮出,十三塊巨石凌空飛射,呼嘯著向城下砸去。
從城下向上看,只見天空出現了十三顆小黑點,仿佛掠過天空的雁群,但小黑點卻越來越大,瞬間變成了在天空翻滾的巨石,向他們頭頂砸下,隊伍一聲吶喊,士兵紛紛向斗蒙下躲去,但還是有大量的士兵無處藏身,他們叫喊著四處躲閃,巨石砸下,‘嘭!’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幾名士兵躲閃不及,被巨石砸成肉醬,巨石余勁未消,繼續向前翻滾,一連撞翻數十人,才停了下來。
一塊巨石砸中的牛皮斗蒙,‘咔嚓’巨響,斗蒙被砸塌,士兵們連滾帶爬從下面鉆出,石塊卻被斗蒙反彈,又向前彈出了二十余步,沖進了人群中,一片慘叫聲響起。
第二輪投石機再次射出,這時一輛滿載士兵的巢車被擊中,巢車上部頓時支離破碎,碎片四飛,木頭夾雜著人體坍塌了,巨大的沖擊力使巢車失去重心,向后轟然倒下,巢車中的兩百余名士兵死傷慘重
唐軍的重型投石機給燕軍帶來了近三千人的傷亡,但它無法阻擋三萬余大軍的進攻,隨著燕軍大營中催戰的鼓聲加快,六座方陣的士兵奔跑起來,鋪天蓋地地向城池沖去。
護城河凍得結實了,失去了阻礙的功能,一架架云梯和巢車越過護城河,轟地搭在城墻之上,數以萬計的燕軍士兵如蟻群般攀梯而上,一手攀梯子,一手執盾牌,口中咬著橫刀,奮力向上攀爬,城頭上箭如雨下,石塊滾木如冰雹般砸下,一片片士兵被砸中射中,慘叫著跌下城去
相州城墻還有另一種結構,那就是馬面,也就是凸出的一塊城墻,因外形酷似馬臉而得名,一般是向外凸出兩丈,它的作用是使守城士兵可以從后面向敵軍射箭,這樣,攻城士兵顧頭不顧后,后背露在外成為了靶子,長箭密集射出,給云梯上的燕軍帶來了嚴重危險,死傷極其慘重,大部分被射死摔下的士兵都是后背中箭。
城墻下方的死尸迅速堆積,血流城河,從尸堆中滲出,染紅了護城河冰面,雖然寒冬使護城河失去了防護功能,但寒冬卻給城防帶來了另一種優勢,大量的水潑灑在城墻上,凝凍成冰,加厚加寬,使城墻變得光滑無比,云梯很難支撐住城頭,被城上士兵用鋼叉向兩邊奮力一撐,云梯頂端的倒鉤吱吱嘎嘎地劃過冰面,卻難以支撐住,斜刺里橫摔下去,云梯上一串士兵發出長長的慘叫,許多人從云梯上跳下,依舊難逃死傷。
真正給唐軍帶來威脅的是巢車,它們和城墻一般高,這種用木架搭成、外面蒙上生牛皮的攻城武器儼如一座座移動的高屋,里面滿載士兵,在巢車頂部的平臺上至少聚集了百名燕軍,他們身材高大,身披重甲,手執戰刀、鐵錘和長矛,目光兇狠,不時像野獸一般發出低低的吼聲,在平臺前面是一塊長長的包有鐵皮的厚重木板,在巢車前進時,木板被拉起,成為了天然的擋箭牌,使城頭上的箭難以傷及平臺內的燕軍士兵,只要不被巨石砸中,唐軍的箭矢很難傷及巢車中的敵軍,床弩雖然可以洞穿巢車,但也只是殺傷車內的個別士兵,很難使巢車傷筋動骨。
當巢車離城墻越來越近,靠近城墻只有一丈時,厚重木板轟然放下,砸在城垛之上,碎石亂飛,它形成了一座天然橋梁,車內平臺內的一百余燕軍士兵從巢車內沖入,直接沖上了城頭,和唐軍士兵鏖戰在一起。
四座巢車靠近城墻,近五百士兵沖上了城頭,這是安祿山從三十萬軍中挑選出的兩千精銳,用于第一波沖擊城墻,在他們身后還有大量的士兵正沿著巢車內部的通道源源不斷涌上,這五百士兵兇猛異常,銳不可當,瞬間在守軍中沖開了一條血路,千余名守軍被殺得紛紛后退,守城的形勢陡然間變得緊張起來。
(安史之亂的第一場大戰爆發了,弟兄們能否支持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