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的晚上,張克和他的手下沒有一個人休息。
小雨從下午開始,就沒有停過,到半夜的時候,反而變得大了些,連綿落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張克他們的臨時指揮中心,設在省公廳內,一棟獨立的兩層小樓,全部被張克他們和從省廳外事科抽調的精干人員所占據。
厚重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小樓里身穿警服、便裝的干警和外事人員來來回回,傳遞收攏的資料,一些人忙著對資料進行分類匯總。
張克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保護工作實在不是他的專長,稍有個風吹草動就讓他精神緊張。
“張隊,邵延杰的資料整理好了,后面還附有我們和他談話后記錄的一些情況,我覺得很重要,是不是這就給你送過來?”省廳外事科紀科長通過內線電話,向他匯報道。
鑒于邵延杰和蕭強的過從甚密,負責約談的都是富有經驗的外事部門人員,而沒有派穿著制服的干警。
“馬上拿來!我立刻就要看!”張克放下電話,迅速從桌上一堆資料中,抽出邵延杰的簡歷。
邵延杰,男,現年二十九歲,前國營被服廠職工,在廠期間經常結交社會閑散人員,意圖倒賣工廠物資被開除。后從事個體生意,倒買倒賣文物,曾受治安拘留。
此外,并無其他違法行為。
一個想錢想瘋了的小混混,難怪和蕭強能成為朋友,兩人臭味相同。
“張隊,這是邵延杰的詳細資料,這是我們下午和他約談的記錄。”紀科長在半開的門上敲了敲,推開門走進來,將兩份卷宗放在了他的桌上。
張克首先打開邵延杰的詳細資料,里面內容很翔實,卷宗足有五公分厚。
他快速翻閱了一遍,大致和簡歷上并無二致,沒有什么值得關注的新東西,便放下資料,拿起了約談記錄。
“哦?”他只看了一眼,就眼前一亮,抬頭看了紀科長一眼,夸獎道,“紀科長,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外事科的同志們收獲不小啊!”
“哪里哪里,都是同志們的功勞。”紀科長笑得很開心,他很會控制情緒,隨即就恢復了淡然的表情,說到,“張隊,這份記錄很說明問題啊。你看,邵延杰倒賣文物好幾年,始終是小打小鬧。半年前與蕭強認識,立刻就從他手上傳出了許多的文物……”
張克點點頭:“而且據他所說,蕭強是主動和他接觸的,這點很關鍵!”
“還有文物的問題!”紀科長著重指出了這點,“他收留流傳出來的,主要是字畫類,古董很少。省博物館的盛秋硯老先生,曾在他那里看到有元代瓷器,從外觀到特征都符合元瓷的記錄,但邵延杰堅持這是贗品。盛老先生以個人名義從他那里買走了一只,回去查閱古籍,要請同行鑒定,都確認那是真品。這還不是奇怪的地方,最奇怪的是,同樣的元瓷,他當時還看到有五個——全部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就連細節都沒有兩樣!”
“在哪里?”張克在他手指的地方,快速瀏覽,表情由興奮變得驚訝,迅速又從頭,一字一句看起來。
“不可思議!”張克看了很久,才掩卷嘆息,“從記錄看,這些文物,都是蕭強提供的!而據他所說,這都是蕭強那個背后的造假集團制造的贗品……”
紀科長看著沉思中的張克,緩緩地說道:“張隊,我有個想法,蕭強所說的那個地下黑工廠,會不會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造假集團?”
張克神色不變,直勾勾地看著卷宗:“我也有這個感覺。盛秋硯館長證實,蕭強精擅文物鑒定……,可是,如果是造假集團,而且盛秋硯館長和邵延杰都猜測,那是一個精通文物知識的造假集團,很有可能是一個造假世家……”
“世家的說法,我不太認可,現在哪還有什么世家的說法?”紀科長啞然失笑,“再說,如果是造假世家,又對文物如此熟知,應該都是些隱居的老古董,他們制造文物的看來本事很高明,但終結是些落后于時代的人,如何能制作出這樣精密的高科技元件?”
他和張克對大方向的判斷是一致的,但對那到底是個造假世家,還是個掌握了高科技手段的地下工廠,有著分歧。
不過他們都有些慶幸,不管是哪一種,從現有情報來看,那個隱藏在蕭強背后的組織,都在國內。
只要在國內就好!
對方是什么人,有什么本事,愿不愿意與國家正面接觸,這都可以慢慢商量,怕就怕對方是在境外,鞭長莫及,一旦被其他國家控制,那損失,所有人都扛不起。
兩人看著對方,相視而笑,都感到身上一陣如釋重負的輕松。
張克笑了一陣,忽然有個想法,神秘地對紀科長笑道:“我有個想法,有可能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
“哦?愿聞高見!”紀科長眉毛一挑,去除了最大的心病,兩人都感到莫大的輕松,表情也不再嚴肅,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顯露出一種松弛感。
張克拿起桌上的外線電話,撥通了精密電子研究所的電話。
電話立即就通了,研究所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值班,張克對接線員通報了自己的身份,問顧所長或是易總工在不在,要是他們都不在,就找今天見過的那些高工們。
“顧所長下班了,易總工和所有的科研人員都在,他們今天都加班。我去請易總工來聽電話。”接線員放下電話,跑了出去。
“呵呵,他們今天收到了一份大禮,都興奮得不能休息,和咱們一樣,在熬夜呢!”張克笑著對紀科長說道。
“那是,假如我查了半年的案子忽然有了線索,我不把問題搞清楚,也無法安心回家睡覺的。”紀科長很能理解,從這一點來說,他們和科研工作者倒是有共同語言。
從電話里噼里啪啦的語速,張克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們的興奮,而且易總工對張克打電話過去,耽擱他們時間感到非常不滿。
張克陪著小心,還沒有對他說幾句,易總工就哈哈大笑起來:“張隊長,你這話簡直是天方夜譚,不可能,不可能的,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那樣,那我們上百號科技工作者,哪還有臉說自己是科學家!太可笑,實在可笑!”
“要不你們檢查一下,并不耽誤你們多少時間的,這應該只是個小檢測吧?”張克臉上堆著笑臉,也不管電話那頭,易總工能不能看到。
“那好,我抽時間就檢查一下,我工作忙,先掛了。”易總工答應得很勉強,不等張克說話,就掛上了電話。
張克瞅瞅只剩忙音的聽筒,無奈地把它放回電話座。
“你也以為我是在浪費時間?”他問道。
“干我們這行的,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紀科長笑了笑,推門出去了。
張克若有所思:“可是干我們的,除了敏銳的觀察,也需要豐富的想象力。”
隨后,他也投入了緊張的分析工作。
就是經過整理的資料,也是以公斤論,張克他們看得頭暈眼花,一直忙到天亮,透過窗簾縫隙,一縷陽光射入了室內。
“該死,都九點鐘了,我還要去替換蘇政他們。”張克急忙從衣架上取下槍套,匆匆挑起外套,就要趕去換班。
電話鈴響了。
“張克隊長嗎?我是省廳電話交換處的,有一位叫易遠的打電話找你,他說是精密電子研究所的。”電話那頭是省廳電話交換員的聲音,在保密單位,都有規模不等的電話交換處,負責轉接外線。
“請馬上幫我接進來!”張克將手中的東西一拋,脫口說道。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話筒里,易遠正在一個勁地“喂喂,請幫我找張克隊長,我有急事……”
張克吸了口氣:“我是張克……”
朝陽初升的時候,也正是蕭強醫家吃團圓飯的時候。
結合本體的記憶,蕭強知道,他們家的團圓飯,近些年都是在年三十早上吃的。
因為,蕭建軍是名后勤軍官,每到節假日的時候,也就是他戰略值班的時候。
在萬家團圓的日子里,他和全軍指戰員,都要加倍提高警惕,將戰備物資整理好,隨時準備應付敵對國家的突然襲擊。
雖然國際局勢整體在趨于緩和,但軍人永遠必須為國家的安全做出最大犧牲!
蕭強在五點鐘就起床了,主動幫著老媽切菜打下手。
“又要值班到初八?”文容拈了一塊牛肉,放進丈夫的碗里。
“是啊……”蕭建軍有些愧疚,“要不,你帶著蕭強出去玩一趟,聽說青城山不錯,你一年到頭都在工作,趁著這個時間出去玩玩?”
蕭強撲哧一笑:“爸,青城山我們去年春節就去過了,這么近,也沒什么好玩的,哪里能玩七天?”
蕭建軍有些窘迫:“對了,我忘了。要不,你們再走遠點,好像最近新開發了一個西嶺雪山,這個時候去正合式。”
文容搖了搖頭:“我跟蕭強都商量好了,今年我們哪都不去。你值班又不是不回家!去年我們初六回來,發現你吃了飯,碗也不洗,都堆在洗碗槽里,衣服都有味道了還在穿,臭襪子到處亂扔,垃圾遍地。我們再出去玩八天,你還不把家搞得一塌糊涂,我還是在家為你做飯算了。”
“這個不是忘了么?我以為你們初七才回來,還沒來得及整理,誰知道你們提前回來了。”蕭建軍老臉一紅,分辯道。
“吃飯吃飯!”蕭強出聲幫老爸擺脫尷尬,他端起面前的汽水,“過完節,老爸就升任副營長了,我建議咱們都干一杯,慶賀老爸榮升!”
“他到了野戰部隊,以后肯定是家也不沾,還不如就在軍區當他的后勤參謀。”文容口里雖然這樣說,但也知道丈夫熬更守夜看書記筆記,都是為了什么,還是舉起了汽水瓶。
短暫的團圓飯,在九點鐘的時候就結束了,蕭建軍匆匆趕去上班,文容清理著房間,一切和平時沒有兩樣。
軍區家屬樓各個軍人家庭,到處都是這樣溫馨但并不熱烈的慶祝。
要不是軍區墻外傳來陣陣鞭炮聲,誰也感覺不到這是在過年。
蕭強幫老媽收拾好房間,回到自己屋里。
林怡兩天前就跟著父母回鄉下去了,她一走,蕭強覺得整個世界一下就變得冷清了。
昨天研究所派車送他回來,為了怕熟人看見,他在一條街外就下車了。
跟著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另一塊芯片。
這塊芯片比頭一次交給他的大多了,足有成人手掌大小,蕭強把它收入了神秘空間以后,經過掃描,發現里面集成的電器元件度之高,令人乍舌。
這塊芯片,本來就是精密電子研究所,為他特意準備的一塊芯片,也是雷達的核心部件之一。
它是一塊雙極性超大規模集成電路,國外工業級的芯片也達不到這么高的集成度,國內更是毫無辦法。
近幾十年來,新技術不斷被引入到軍事工業,特別是在高精尖的產品中,尤為突出。
就拿機載雷達來說,早期圓錐掃描體的雷達,很難對付敵方釋放的角度欺騙干擾,這個問題,在單脈沖跟蹤體制出現后得到解決。
在沒有相參體制以前的脈沖多普雷達,無法對付接著強大地雜波掩護,低空入侵的飛機和導彈。
在頻率捷變體制采用之前,機載雷達也不能抗衡現代戰爭中,廣泛使用的各種雜波干擾。
這一切,也就催生了相控陣技術的出現。
同時,這也對現代電子工業,提出了更高標準的要求,很多地方技術指標,甚至是苛刻的。
易遠他們得到的,還并不是先進的相控陣雷達電路圖,而是已經技術成熟的脈沖多普勒雷達,就已經讓他們傷透了腦筋。
雷達不同于普通電子儀器,要在有限的機頭空間內,安裝可以探測數十公里的雷達系統,再加之雷達的瞬間功率極大,一般的電子元件根本承受不了這種沖擊。
因此,其數據控制電路所采用的芯片,可以說是集現代工業之大成,在體積大幅度縮小的同時,精度、耗電量、數據傳輸速度各方面的跨越,可以說是呈幾何形式的。
集成電路是由多層組成的,每層都用光刻工藝,由光掩膜加以確定,而掩膜上的幾何圖形被稱之為版圖,是集成電路對應的物理層。
各個接受逆向反推任務的半導體研究所,在進行逆向提取的時候,首先要用藥水腐蝕掉芯片外面一層保護層,亮出芯片第一層的掩膜,對圖案進行高倍放大拍照,然后根據照片,重新繪制出電路圖。
而這只是第一步。
拍下掩膜圖之后,要由各個學科的專家,用肉眼根據其各種顏色、加工痕跡,分析對方的原始設計思路,確定這一層芯片所采用加工工藝,沒有確認以前,誰也不敢將之揭開,以免無法還原。
接下來,是依照復原的電路圖進行填圖。
沒有芯片的原設計圖,其每個元器件的具體數值,誰也不知道,需要將其取出,一一重新測量,填入圖紙空白,一旦有某一個部分損壞,那都是無法彌補的損失。
集成電路內部電容、電阻、三極管數量之多,都是以萬計的,而超大規模更是達到了十萬以上,其工作量之大、之難,可想而知。
電子工業水平稍低的國家,都無法對集成電路進行逆推復原!
易遠他們當然知道這個過程有多么艱難,但這些芯片又是雷達中必不可少的部件,如果缺少了這些核心控制芯片,雷達根本無法正常工作。
現在既然有人能提供芯片,他們當然欣喜若狂,在證實了對方的技術能力之后,他們直接跳過了其他國內有可能破解的芯片,一下就拿出了這塊超大規模集成芯片!
而這也是僅有的一塊!
他們也是做了一次賭博,反正都是無法破解,干放著誰也不敢動手,索性就賭一次,看看蕭強所說的那個地下加工廠是否能將之復原,并制作出精度相同的芯片來。
只要有十塊,他們也敢動手破解這種芯片,就算失敗了,還有備份。
蕭強當然不知道易遠他們的心思,他只是感覺到,這次交給他這枚芯片,包括易遠在內,都是那么戀戀不舍,臉上的表情可以用沉重來形容,直到他上車的最后一刻,才把裝著芯片的盒子交到他手中,用他從來沒看過的鄭重,要他小心保管。
我現在把它小心保管了——在神秘空間里,就是原子彈,也別想再破壞到它一絲一毫了。
蕭強嘿嘿笑道。
從上次在街上偶然答應易遠的請求,他反復考慮了很久很久。
這到底值不值得?
為研究所提供連國家都無法生產,甚至是無法搞到的高技術芯片,肯定是會被重點關注,這是無疑的。
對方也肯定會提出越來越高、越來越難的要求,如果自己都全部滿足,等這個要求達到一定程度,他們也必然會試圖將芯片的提供者——自己或是那個虛構的地下工廠——掌握在能夠控制的范圍內,這,是任何國家都會作出的必然舉動。
不管是安全原因,還是害怕技術外泄,都是行動充足的理由。
正因為如此,蕭強在家里猶豫了很久很久,才最終做出了決定。
想要幫助國家是其中一個原因,但不是最主要原因。
蕭強的前世記憶告訴他,他是一名中國人,在他所在的時空,中國總體來說,經濟正在騰飛、初中級產品已經占領了世界市場。
這就說明,中國沒有發生過抗擊外敵的戰爭,抑或是發生過,但沒有戰敗。
依此判斷,就是自己不提供芯片,國家也必然能穩若泰山。
所以,即便他沒有為國防科技做出貢獻,他也不會因此而感到內疚。
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可以從中獲得很大利益。
接收了本體記憶,他知道,要在這個時代做出一番事業,還是沒有國家股份的私營企業,是多么的難,各方面法律法規都不健全,改革才剛剛起步,由農村向城市擴展,小農經濟的痕跡還相當濃重。
就連個體戶還在很多城市展開大討論,一些個體戶甚至被以投機倒把罪抓起來的時候,自己想要出來辦一個公司,能否得到支持,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答案。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對個人辦公司當然也會越來越放開,可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蕭強并不清楚,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也許幾十年。
他,等不起。
他不是要開一兩個人的皮包公司,他是要開一家集科研、生產于一體的大規模高科技企業!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有人提供幫助,有領導能認識到,個人辦企業不但不是挖社會主義墻腳,還是對國營企業的一個有力補充,能幫助我們國家更快地發展。
這都需要他拿出有力地說服證據。
在他看來,精密電子研究所,必然是省重點單位,通過向它提供支持,然后獲得從事高科技研發經營的資格,是必須的道路,就是現在不采取這個方法,以后必然還是會走到這一步。
趁著這個機會搶占先機,是在這個時代創業的唯一選擇。
蕭強想來想去,想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經過推敲,雖然不是百分之百可行,但應該還是有脫身的可能,他隱秘地做了一番準備,才毅然向易遠提供了第一批芯片。
人生就像吃餡餅,在你咬下去之前,你永遠不知道它會是什么餡。
他的腦子里浮現出一個外國人說的話,那是一個非常非常成功的傻子,靠著堅忍不拔,終于建立了一個龐大的科技帝國,似乎……就是蘋果科技的創始人,叫阿甘什么的。
“我也要作像阿甘那樣的人!”蕭強握緊了拳頭,大聲宣示自己的決心。
他仿佛看到一棟郊外的別墅,青青的草坪,微風拂面,自己和心愛的人肩并著肩,坐在樹樁上,靜靜地看著夕陽西下。
想出去跑步就出去跑步,跑到海邊也可以。
想作海上旅行,就駕著游艇,一兩年不靠岸,與藍天大海做伴,像那飛翔的海鳥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他緩緩地站起身,打開房門。
房間里沒有人,老媽出門去了,過年百貨大樓正在處理商品,價格比平時便宜很多。
他拿起客廳的電話,撥了一串數字:“請幫我叫一下易遠易總工程師……,我是蕭強,這是他給我的電話號碼,讓我有事就打這個電話找他,現在,我有事要他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