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索羅頓的混亂相比,官道上顯得詭異的安靜,連一個人都沒有。
這也正常,既然雷蒙斯特要舉事篡位,封鎖官道也是必然的。
不過,現在已出了王都那個大囚籠,楊政自信,雷蒙斯特如果想拿下他,除非有調動正規軍的能力,可這事大家心知肚明,誰也不會這時候擺下龍門陣。
在官道上轉了個彎,索羅頓的硝煙已不見,陽光寧靜的灑在官道兩旁的樹林上,鳥聲嘰啾飛過天空,微風徐徐撫面,讓人恍然覺得剛剛經歷的險難仿佛只是夢中發生。
前方百米處。
一名全身黑色重甲,連整個腦袋都被全覆蓋頭盔遮住的年輕人正靠坐在一棵樹下,長達三米多的銀色長槍擱在樹身上,一匹駿捷無比的黃驃馬悠閑的啃食著路邊的嫩草,偶爾甩動一下尾巴,驅趕惱人的昆蟲。
全副武裝的騎士并沒有給這寧靜的下午帶來殺伐之氣,悠然的氣質竟融入這山林風光之中,絲毫沒有不**感。
楊政緩緩放慢了馬速,將沉靜的目光投佇在青年身上。
雖然那個人全身穿著重甲,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楊政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正因為這個意料之中的人物以這樣一個意料之外的方式在這恬靜的官道之側等待著他。
他才看不透這個青年內心所想。
察覺到了楊政的目光,青年偏轉過頭來,光滑似鴨蛋的頭盔覆面沒有眼耳口鼻的氣孔,左右兩根扇翅微微后傾,斜插直上,簡單的覆面,卻給人荒謬的殺機。
“雷蒙斯特。”王后的聲音輕輕震響在楊政耳畔。
楊政緩緩點了下頭,拉住了韁繩,官道有近十米寬,楊政卻沒想過逃跑,衛戎國聞名天下的雙子星,或許都能從對方眼里看到閃動的火花。
雷蒙斯特與楊政,第一次真正的對峙竟是在這樣一個下午。
雷蒙斯特單手駐地,緩緩起身,盔甲摩擦著沙沙的聲音,他牽著黃驃馬來到官道上,躍上馬后,銀色長槍橫在胸前,黃驃馬在原地用繁復的花步打了個轉,打完圈后,黃驃馬輕輕一嘶,優雅高貴的氣質無懈可擊。
騎士令,這是騎士最難的一種儀仗步,需要高超的控馬技術,楊政絕不會以為雷蒙斯特是在向他示威,騎士令依仗步是在向對手致意,表達他的崇高敬意,但接下來卻是生死之爭。
雷蒙斯特,向他挑戰了。
“王后,你先走吧。”楊政靜靜的說著,眉宇間沒有任何的情緒泄露。
瑞秋聞言,秀美一顰,唇齒間甚至已蹦出一個音節,卻又生生的被她吞回肚里,因為從小耳濡目染,瑞秋知道,這個像極自己父親的男人,接下來的舉動也是意料之中的,而對于改變這種男人的意志,瑞秋顯然沒抱期望。
她抱著斯帝安滑下馬,緩緩走到了官道的一側,甚至沒去看雷蒙斯特一眼,因為沒必要,這是兩個男人的戰斗,雖然她很清楚雷蒙斯特若有機會,一定會殺了她們母子,卻不是現在。
楊政見瑞秋沒有離開,也沒說什么,此刻,他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對方散布開的一張無形之網中。
雷蒙斯特,果然比想像中的更強。
在他踏完騎士令之后,那把微微斜指的銀色長槍就將一股毫無保留的殺氣釋放出來,那種壓力,在楊政所面臨過的強敵中,絕對排得進前五(除卻斯嘉麗等非人的存在)。
在這種壓力逼迫下,楊政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血液開始微微發熱,握刀的手猛的一放一緊。
一個黃點在小跑幾步后,猛然加速到了極限,忽生的變化讓人懷疑那駿馬可以瞬間移動。
原本層層疊疊的威壓就好像瞬間膨脹了十數倍,楊政剛剛抬頭,雷蒙斯特已沖到近前,彎彎曲曲的蛇形槍尖在烈日下閃爍著噬人寒芒,這種速度,比之黑暗精靈也有過之,暴沖而來的黃驃馬與雷蒙斯特渾然成了一體,在楊政瞳孔收縮的一瞬,已破碎了楊政的視野。
蛇形槍尖發出哧哧的聲音,在雷蒙斯特的霸道力量下,空氣以槍尖為原點,形成正反兩個極速渦流,絞得楊政皮膚生疼,眼睛也不可避免的微微一闔,駿馬加一身重甲的雷蒙斯特,少說也有八百斤,狂沖之下的壓力,幾乎讓楊政錯覺成蜂巢島上巨石壓體。
楊政沒有盾,只有一把輕質的獵血刀,一身破爛的皮甲,兩人的裝備差得十萬八千里,雷蒙斯特說是挑戰,其實是存著必殺之心,他也不介意自己用裝備壓死楊政。
三眼馬哪能允許黃驃馬在他眼前猖狂,怒嘶一聲,將頭頂去。
楊政的獵血刀也以令人不可思議的速度斜挑之上,楊政還沒那么蠢,以輕刀硬捍重武器,蛇挑七寸,楊政這一刀,正好是砍在直沖長槍最弱的一個凹環內,他有信心,以獵血刀的鋒芒,必可一刀削斷槍頭。
雷蒙斯特又怎會不知,可是這種沖鋒突擊,本來就是靠一往無前的氣勢壓迫敵人,根本不可能回收。
何況,他也沒有一點回收的意思。
就在刀槍即將觸碰的剎那,楊政沒來由的覺得頭皮發緊。
源于精神力,靠著不斷廝殺錘煉出的第六感報警了……沒來由呀!
楊政心中驚疑,他還未來得及消化那份吃驚,刀和槍已擱到了一起,一道白光也在剎那從槍身上亮起,劈啪一聲,極清脆的,順著刀體貫入楊政的身體,劇痛之后,就是麻木。
“驚雷”
楊政恍惚間聽到王后的驚呼,覺得心臟都在剎那停滯了一下,好在他旺盛的生命力澎湃不息的流轉,逐步的抵消那巨大的麻木感……
也就是這一下,楊政的獵血脫手而飛,蛇形長槍也貫穿了楊政的肩膀,這一槍本來是要將楊政的喉嚨打穿的,因著那警報響起的千分之一秒時間,楊政下意識的躲過了致命一槍。
血順著槍體上血槽,**而出。
血光中,三眼馬和黃驃馬也撞在了一處。
三眼馬是兇煞魔獸,黃驃馬卻是天生異獸,兩相撞擊,巨震之下,幾乎將楊政甩出馬背。
雷蒙斯特雖驚異于楊政坐騎的兇猛,不過他現在正牢牢占據上風,長槍沒動,他反手又從腰上**一把精美佩劍,劃出一道弧光,凜冽刀光之下,楊政臉上的恐懼終于讓雷蒙斯特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將命中宿敵屠在劍下,那種感覺,真美!
慘嘶聲中……
雷蒙斯特身形巨晃,黃驃馬忽然發起狂來,楊政的拳頭也在他眼前擴大,隔著那鴨蛋似光滑的覆面,楊政重拳打中他的鼻梁,雷蒙斯特只覺眼前一黑,又被黃驃馬一個顛仆,頗有些狼狽的摔下馬去。
那個麟翅盔也滾落到了一邊,披散下一頭藍發,俊美的臉龐還保持著不可置信的驚怒,只是鼻子上滲出兩道鮮血多少有些可笑。如果不是頭盔的阻擋,他的鼻梁恐怕要被楊政一拳打斷了。
他抓著長槍,一個滾身就爬了起來,戒備的看著楊政。
楊政卻沒看他一眼,策著三眼馬從黃驃馬邊跑過,沒有受傷的左手一撈,血光又濺,黃驃馬前膝一軟,跪倒在地,在它前蹄右**處,一個血洞在噴著鮮血,正是獵血刀的杰作。
楊政自己也絕不好受,右肩膀一個大洞前后通風,鮮血亂流,此時也不想與那雷蒙斯特再做糾纏,飛快的跑向等在路邊的瑞秋母子,等她們上了馬,就沿著官道急馳而去。
坐騎受傷的雷蒙斯特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三眼馬越去越遠,逐漸化做一個紅點,又消失不見……
楊政抱著肩膀,臉色蒼白,后背的傷口則是讓瑞秋壓著,瑞秋看著指縫里淌出的鮮血,擔憂道:“先停下休息會吧,這樣顛簸奔跑,你的傷不會愈合,失血過多會有生命危險的。”
楊政喘了口氣,嘶聲道:“你以為雷蒙斯特會這么輕易放我們走嗎?”
瑞秋看著前方彎彎曲曲的道路綿延到天盡頭,微微的嘆了口氣,不再言語了。
顛簸了半天,三眼馬的體力也耗盡了,三個人不得不下了馬,往那附近的山林里鉆,誰知道雷蒙斯特會派多少人追殺他們,哪怕王都大局已定,雷蒙斯特也絕沒有斬草不除根的道理。
落日黃昏,當最后一抹橘黃的光芒消逝在山頭,夜風也起來了,進入秋季,溫差變化很大,白天雖然酷熱,太陽一落山天氣也轉涼了。
蹣跚著在山林里轉了許久,發現一處溪澗。
楊政覺得**似有火在燃燒,頭卻陣陣眩暈,風一吹,連眼皮都睜不開了。
傷口不處理,加上一天的艱辛跋涉,楊政和魔獸一樣的體力也到了臨界點,走到那澗水邊,剛剛想蹲下身接點涼水清醒一下,卻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澗水里……
迷迷糊糊間,楊政覺得自己落進了火爐里一般,四周是焚燒的世界,高溫的炙烤,讓楊政痛苦的蜷縮起來,發出低啞的**。
忽然,一點冰涼落入他的唇舌,逐漸貫穿他的身體。
楊政艱難的睜開眼睛,一片漆黑。
“你醒了。”瑞秋疲倦的聲音帶著欣喜,拿開放在楊政嘴邊的樹葉,葉子上滴著水。
楊政輕輕動了下腦袋,就有撕裂般的疼,不過比之前是要好得多了,他啞聲道:“這是……哪里,我怎么了?”
雖然沒有月光,楊政還是能看清瑞秋的臉,這個高貴的**現在看起來真是有些狼狽了,頭發有些亂,臉上還有一點點泥水的痕跡,眼睛里細細的血絲使她看起來非常疲倦。
“你昏迷了幾個時辰,現在已經快凌晨了,這里我也不熟悉,還是在那片樹林里。”
幾個時辰,還好,時間不算長,楊政感覺自己身上的傷口癢癢的,他知道那是新肉在生長,他的體質畢竟不同常人,這么嚴重的傷,對他來說也是尋常小事。
檢查了一下身體狀況,上衣被脫了下來,肩膀上的傷口綁著布條,看那質料,原是瑞秋身上的,還有身上抹了很多綠綠的汁液,王宮那場大火把楊政燒得不輕,這汁液抹上去涼涼的,有很好的鎮痛效果。
楊政略有些詫異的看了瑞秋一眼,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瑞秋微微一笑:“我以前跟父親學的,小時候我沒少打架,和男孩子一樣,父親也不大管我,不過教了我很多簡易傷口處理法,十多年沒用,手都有些生了。”
楊政從瑞秋的眼神和語氣中很容易辨認出瑞秋對他父親的崇拜和儒慕,很難想像一直風姿綽約的王后小時候竟是男孩子的性格,也想像不出什么樣的男人能夠讓這個**崇拜。
橫豎身上難受也睡不著了,他有些好奇的問道:“你父親是誰?”
瑞秋頓了頓,緩緩道:“池云。”
啊,楊政輕呼了一聲,饒是以他這樣冷淡沉靜的性格,也被“池云”這兩個字所震驚,瑞秋,竟是池云的女兒,那個衛戎國真正的傳說,不敗戰神,“飛將軍”池云。
沒可能呀,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瑞秋是他女兒,怎么會沒個消息。
如果說楊政和左青子都是衛戎國崛起的軍中神話,那么池云這兩個字代表的意義,就不再是軍中的,他就是衛戎國,甚至是整個南大陸的神話。
三十年前,合縱五國聯軍,大破滄月國,直殺到伊奇蘭城下,那等驚世壯舉,普天之下,再沒有第二人。
或許有人會說,滄月國也不過如此,合五國軍力,能打敗它也不希奇。
可只有真正戰場上較量過的人,比如楊政,才會明白滄月國的強大,是的,楊政是燒了三萬狼軍,可即便這樣,楊政敢動嗎?左青子敢動嗎?他們都曾打敗過滄月國的軍隊,卻沒一人敢率軍踏入滄月國一步。
這就是事實!
他們都深深明白,滄月國,它接壤的四個國家,一個聯盟,都深恐滄月國再次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他們,謹小慎微的龜縮在自己國家的防線內,滄月國不主動來打已是萬幸,哪個敢去捋老虎的**。
而三十年前的滄月國,是什么概念,軍力至少是現在滄月國的十倍,國土面積至少是現在的三倍,是曾經只差一步之遙就把整個南大陸臣服在腳下的超級霸主。
池云能說動當時南大陸五個國家,率領參差不奇的五國聯軍,把那樣可怕的國家機器打趴了,打殘了,又是什么概念!可以說,沒有池云,現在南大陸已只有一個國家。
池云代表的,已不僅僅是衛戎國的神話,南大陸所有國家都傳頌著當年池云飛馳三千里,率軍突襲伊奇蘭的壯舉,南大陸只有一個戰神,那就是池云。
即便楊政這樣一個異世界的來客,也受到神話的感染,他已不只一次聽說池云的傳奇,讀到池云的故事,每一次都熱血沸騰。
男人當如是,可以說,楊政一直沒有排斥在衛戎軍中生活,很大一部分程度,是在向池云致敬。
現在,瑞秋忽然說,池云是她父親。
楊政只輕輕啊了一聲,已是他心態夠平。
他像重新認識瑞秋般,仔細的打量著她的眉目,體態,片刻后才喃喃道:“怪不得……”
“什么?”瑞秋眼睛微瞇,伸手在樹葉上沾起幾滴水,抹了抹酸澀的眼角。
楊政露齒一笑:“怪不得你這么能打。”
“不行了,和當年比差多了。”瑞秋嘆聲道。
楊政又道:“你父親這么有名,卻沒聽什么人說起你們的關系,而且我聽說,池老將軍十幾年前就失蹤了,雖然我不懷疑池老將軍在他老部下之間的威信,但你真的打定注意去投靠那些人嗎?十幾年可以改變很多東西的。”
“我相信父親,哪怕他已不在我身邊,也會護佑著我。”瑞秋平靜說著,語氣里卻沒有分毫的懷疑,她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盒子,盒子里是一只紫水晶雕刻的馬,馬腳下連接著飛鳥,展翅騰飛,將它微微舉高,瑞秋的眼里涌起一抹晶瑩。
楊政的眼眸定格在那紫色物件上,嘴唇微張。
馬踏飛燕!
飛將軍的召集令,這件傳說中可以召集統轄五國軍隊的傳說器物!
對瑞秋的身份,楊政再無懷疑,這種至寶,飛將軍不可能交給外人的。
雖然這召集令未必有三十年前那么管用,但它的傳說,在民眾之間的影響力是不可想像的,它是一個象征,一個傳承,只要拿著這個令,公開自己的身份,就算瑞秋母子不能召集五國軍隊,當年受飛將軍恩惠的其他四國和衛戎國很多飛將軍的舊屬也會迫于“民心”保護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