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
兩匹馬出現在巨馬省的官道上。
左首騎士全身武士裝,身材挺拔,左手提刀,背上挽弓,跨下三眼馬,氣度不凡。
右首則是一名全身裹在黑袍中的人,連面目也被斗篷覆蓋,手中執一法杖,胯下健馬全身烏黑沒有一絲雜色,他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團濃厚的黑霧,即使天光大亮,注目他的人也覺得內心一陣泛冷。
這兩人便是離開威古蘭的楊政和羅素。
羅素漠然的聲音在斗篷下傳來:“你自己走便走了,為何要我跟來。”
楊政嘿然一笑,直言不諱:“讓你留在威古蘭我不放心,還是跟我去王都逛逛。”
羅素哼了一聲。
“對了,你從蜂巢島回來一直研究變異人,有沒點成果出來。”
“沒。”羅素惜字如金。
“未必吧,”楊政大有深意的看了羅素一眼:“半年多前那場大仗,你受了不輕的傷,一直躲在地下室里研究,現在看來,你給人的感覺好像不太一樣誒。”
羅素默然。
“這樣吧,等我把衛戎國的事務了結,我們去黑法師塔看看如何。”
羅素一震,勒馬停步:“去那干什么?”
“到時候就知道了,難道你不想去嗎?”楊政在一夾馬腹,三眼馬竄掠出去,官道上揚起一溜塵土。
索羅頓。
楊政的到來顯得很低調。
他先去天鵝旅館訂了套房間,然后提著些禮品去拜訪老肖恩。
索羅頓的街道一如即往的熱鬧,由于打定主意要放下包袱,楊政顯得很輕松,肆意而貪婪的欣賞著不同風格的美景。
像楊政這類人,對美的感悟力比尋常人要敏感得多。
一件小小的竹器,一扇雕花的門窗,一個盛咸菜的瓦罐,甚至路邊嬉戲的少女,都是可以駐足欣賞的美麗。
楊政保持著低調,只是他現在的身份何等尊崇,他到了王都的消息早在他進城的剎那就通過各種手段傳遍了衛戎國上層。暗處不知道有多少眼線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楊政自然是知曉的,不過他已打定注意不再理會這一切。
只等和肖恩見過面后,再去王宮見見那有名無實的王后“姐姐”,就離開衛戎國。
議長府,肖恩早就等在了那里。
他早就通過眼線知道楊政向他府上行來,兩人經過這半年的合作,關系今非昔比,楊政控制的水泥商行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利潤都流進議長的口袋,龐大的利益將兩人緊密的聯系在一起。
所以見面無需客套。
肖恩熱情的到門口迎接,將楊政帶進內室。
“恭喜伯爵呀,噢,不,現在該稱呼你為侯爵大人了。”老肖恩笑呵呵的打趣著。
楊政施了一禮,謙遜的道:“都是議長大人的提攜。”
“你,我之間何需說這個,放心,只要我在位一天,別說侯爵,將來就是公爵,親王也不是難事,老弟,有沒有興趣進入議會,老約克那家伙頭兩天中風了,空出個席位,你要的話我幫你弄來。”
楊政有些無稽,他和小肖恩稱兄道弟,現在老肖恩又叫他“老弟”,這輩分亂得可以,不過他又很清楚,老肖恩如此對他,全是看在錢的份上,政客的虛偽,楊政已經膩味了。
他沉默了一下,用一種略顯歉意的聲音道:“議長大人,其實我這次來,是想向你告辭的。”
“你說什么?”老肖恩以為自己沒聽清。
楊政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議長大人,我要離開衛戎國了,所以來向你告辭。”
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幾秒,老肖恩猛的站起來,又發覺這個動作不符合他的身份,強忍著內心的震驚坐下,手抬起來指了指楊政,又放下,來回數次,他終于將憋在胸口的氣吐出來:“你要走?是不是有人逼你,你說出來,我幫你擺平。”
“不是,沒人逼我。”
“那是你有事要離開衛戎國去辦。”
“也沒有,議長大人,我只是想離開衛戎國一段時間。”
老肖恩終于忍不住罵出聲來:“胡鬧!”
他指著楊政,手指顫動得厲害,本來就有些委瑣的面容此刻糾結在一起像一塊老樹皮:“你現在是什么身份,啊?你是一郡之主呀,馬上就是一省之主了,軍中威望又如此之大,想走,你走得了嗎?”
“議長大人,其實我已經有了好的接替人選,那個黑曜家族的黑曜.華辦事能力不比我差,不如你讓他替我,我已經和他說過,我走后,水泥商行的利潤一分都不會少了您的。”
“哈!”老肖恩忽然站了起來,機關槍似的數落起來:“你這個年輕人,你這個年輕人,讓我說你什么好,我看你平時挺機靈的,辦事又有魄力,怎么幾天不見,糊涂起來了。你以為我是怕你走了水泥商行沒錢給我嗎?狗屁,我是什么身份,還怕你訛我錢。現在衛戎國是多事之秋,老國王身體不太行了,恐怕撐不過今年,那個什么大皇子,最近動作很多,邊疆又不穩,你這時候走,不是想鬧動亂嗎?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你給我老實的呆在衛戎國。”
楊政愣在那里,他確實沒考慮那么多。
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深陷的泥沼有多么深,不是想抽身就能抽身得了的。
他當然可以一走了之,可留給衛戎國的爛攤子誰給他收拾,國之動亂,牽涉到千百萬黎民的生計,他楊政負不起那個責呀……
楊政苦惱的支著額頭。
見楊政沒有執意要走,老肖恩臉色緩和了一些,聲音也放緩了:“老弟呀,不要想那么多,留在衛戎國,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有什么不好,你回去好好想想,對了,抽空進宮見見王后吧。”
楊政沒有去王宮拜訪王后,他找到了王后在宮外的那棟青色別墅。
就是在這里,他第一次見到了王后。
在侍女的帶領下,穿過綠樹青蔥的庭院,回到記憶中的木閣樓。
楊政站在窗口,抿著杯中熱茶,發覺自己對王后印象中最深刻的記憶都在這個小莊園里。
依稀中,那個穿著白色粗布麻衣,隨意的將頭發挽在腦后,臉上微微沁著香汗的女人站在樓梯角,朝他微笑,竟有種恍若隔世的美感。
那淡淡的,雋永的,甚至有些接近溫馨的記憶。
頭上忽然被彈了一下。
楊政倏的轉過身來,發覺記憶一下子從真實中走出來。
眼前站著的女子讓他微微發怔。
王后輕輕抿著唇,眼里有一抹調皮的笑意:“在想什么呢,我親愛的弟弟。”
“想你。”楊政脫口而出。
話從喉嚨里跳出來楊政才發覺自己說了什么,他有點惶恐的看著瑞秋的臉從白色到粉色的過渡。
秀眉微微蹙起,王后用調侃的語氣化解了尷尬:“你可越來越大膽了。”
楊政也很快恢復自如,微微笑道:“我真沒說謊,確實有想到你,時間過得真快,我們有半年多沒見了吧。”
“是呀,又老了一歲。”
“我怎么覺得姐姐更年輕漂亮了。”
看著楊政很嚴肅的樣子,王后撲哧樂了:“你少在我這里油嘴滑舌,我才不吃你那一套,騙那些小姑娘還行……嘿,還別說,現在索羅頓的貴族小姐們對你可是念念不忘哦。”
楊政難得老臉一紅:“別提那個,別提那個,年少輕狂,想起來還是慚愧得很。”
“你最近可是春風得意那,肖恩那只老狐貍整日介在陛下面前夸你,聽說你要升官了。”
聽著王后微誚的語氣,楊政不由得苦笑,現在他煩惱的就是這個。
“王后,其實我是想來向你辭行的。”
瑞秋咦了一下:“辭行,你要去哪?”
楊政沉默片刻,眼前又閃過那個鮮血淋漓的身影,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那根扎在他心頭的刺,如果不拔出來楊政永遠都會活在陰影里。
“你還記得斯嘉麗嗎?”
瑞秋手一顫,握在手里的一個新鮮橘子落在地上。
“為什么問她,我已經記不得了……”
“陛下,”楊政低聲乞求,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乞求別人:“我知道斯嘉麗是圣殿的人,如果你知道圣殿在哪,請告訴我。”
“我不知道,你別問我。”瑞秋站了起來,匆匆向外走去。
楊政追了上去,擋在瑞秋面前。
“讓開。”
瑞秋第一次在楊政面前擺起王后的威嚴,可是在她面前的是個膽大妄為的家伙。
見楊政絲毫沒有挪步的意思,瑞秋斥道:“你好大的膽子。”
“你告訴我圣殿在哪。”
“我說了,我不知道什么圣殿。”
楊政抿了抿嘴唇,看著目光閃爍的瑞秋,他知道王后很可能撒謊了,她為什么不愿提及斯嘉麗。
“斯嘉麗可能死了。”想來想去,楊政唯有說出真相。
“不可能!”瑞秋脫口道:“她怎么可能死,你根本不知道她擁有怎樣的力量。”
“我知道,我親眼所見,知道索羅頓東面八十里處突然出現的沙漠嗎?那就是斯嘉麗和云中君打斗造成的。”
牽扯到云中君,瑞秋才醒覺楊政絕不是在誆她。
這世上能讓斯嘉麗都不敵的也只有神秘的云中君了。
瑞秋深深的看了楊政一眼,嘆氣道:“你到底是誰,怎么會招惹上這些人物,她們是不應該在人間行走的“神”。”
“我也想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歹命。”
“我勸你不要想了,她們和我們不一樣,她們的世界你不要妄想插足,所以放棄你那荒謬的念頭吧,別去想圣殿,也別去想斯嘉麗了。”
“我試過了,辦不到,我辦不到呀!”楊政語氣非常痛苦,他捂住面孔,腦海里不斷充斥著斯嘉麗最后的身影,這一定是斯嘉麗帶給他的一個命運詛咒,楊政不想這樣痛苦的活下去。
瑞秋能感覺到空氣里的悲傷,全部來自眼前的男子。
剎那間,楊政給她的感覺就像一個孤獨的小孩,他被全世界拋棄,蜷縮在黑暗里乞求火柴的溫暖。
瑞秋心里一軟,伸出了手,輕輕磨娑著楊政的鬢發。
“好了,好了,放松些,沒事了,都會過去的。”
溫柔的話語刺探進男人的心房。
楊政緩緩松開了手,眼里還有殘余的淚水。
他實在承受了太多壓力,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在今天爆發出來,也許正是瑞秋似母似姐的特質讓他感覺與別的女人不同,她是至今他在這個世界唯一想敞開心扉說些故事的女人。
但理智又冒出來壓抑了他的短暫失態。
“對不起……謝謝。”
楊政充滿矛盾的話語也只有瑞秋聽得明白。
“是不是活得很辛苦?”瑞秋也縮回了手,她是王后,自然有她的矜持,剛才那已經是她最大程度的安慰,雖然有一瞬她曾想將這個悲傷的男人擁進懷中。
楊政已恢復了冷靜,后退一部分距離。
他苦澀的道:“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嗎?我們都是很孤獨的人,也許會這樣孤獨的走完后半生。”
“至少我還有安仔,你呢,你有想用生命守護的人嗎?”
楊政的腦海里忽閃過小顏的身影,那是他曾經想用生命守護的人呀。
他傻子似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沒有等瑞秋說話,他已經強迫自己排除腦海里的軟弱情緒,有剛才一瞬間的釋放已經夠了,楊政終究還學不會娘們似的沒完沒了,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坐到一邊靜靜道:“不要再說那些事了,王后,聽說陛下最近身體不太好了。”
瑞秋淡淡道:“是吧,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怕是撐不過今年了。”
楊政摸了摸額頭,原來老肖恩也沒騙他。
“王后,我問個不敬的問題,如果……我是說如果陛下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孤兒寡母,能有什么打算。”瑞秋語氣里似有怨懟。
但楊政卻清楚瑞秋是有主見的人,不可能不考慮斯帝安的將來。
隱隱的,他胸口總有什么壓著,這感覺并不好,楊政想起那個接觸不多的雷蒙斯特,記憶里,惜月曾說過,雷蒙斯特是她選中的人。
斯嘉麗選了自己,惜月選了雷蒙斯特,這原本就是一場圣殿內部之爭。
他定了定神,問道:“大皇子呢,聽說他去了東線。”
瑞秋伸手捋了捋掛在額角的一綹青絲,目中現出思索神色:“我猜他是想避開你,你在威古蘭的這半年,他率軍多次征戰,在軍方的威望已不下當年的你,南大陸的許多國家都知道“衛戎雙子星”的赫赫威名。”
“衛戎雙子星?”楊政啞然失笑:“我和他?”
瑞秋瞪了他一眼:“有那么好笑嗎?就算國內人人都知道他和你不合,可是對外,你們都是衛戎國子民,將你們排在一起有什么不對。”
楊政摸摸鼻頭,訕訕道:“就算這樣,他避開我做什么,他是大皇子,我不過是個臣下,這是怎么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這正是我也疑惑的地方,東線雖然不算太平,可你當年給滄月的重創不是那么容易恢復的,他現在去東線做什么……”
楊政和瑞秋也不是神,怎么也無法想到事情會朝著那樣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