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先叫人給他們安排些飲食。你們就坐著好了,怎么舒服怎么坐。」皇帝聽故事的興致高漲,那表情,哪里像是個統率一國的至高存在,活生生就是一個酷嗜窺人隱私的市井小民:「說,詳詳細細的說!說好了有賞,如果你們所說不實,又添油加醋的話,重罰!」
白影叫廳外的侍衛傳來清淡膳食,又搬進幾張矮桌,湊在一起之后,這個不倫不類的講古臺就完成了──半邊放了飲食清水,另半邊卻堆滿了書籍;兩個講古的盤著腿,驚魂未定的坐在地板上,聽講的卻居高臨下,志得意滿的兩腳分開,腳底踩在桌沿邊。
「就像你們剛才所說的那樣,黑暗魔族長公主來到神屬與第一任神祐騎士見面,這種事情是可以被苦行祭司和當地神殿察覺的。」看兩人一連喝了幾杯清水,情緒已經完全復原之后,科恩才開始說話:「但是,如果魔族長公主和神祐騎士發生諸如通奸之類的事,不管是苦行祭司還是當地神殿,他們都不可能發覺。那么,你們的推論從何而來?」
「陛下所說的是一般情況。當然了,如果是普通人去探詢這種事,隔遠了看不見,而太近了又有被發現的危險。」面對科恩的責問,祭司之一回答說:「而魔族長公主與神祐騎士都是實力強大的存在,他們更容易發現尾隨自己的人,所以說,靠近窺探這種行為是不可能的。」
「但是陛下并不瞭解苦行祭司這類人,當然,苦行祭司早已絕跡,陛下不瞭解才是正常的。」兩個祭司配合得相當默契,一人話音才剛落下,另一人的話音就會立即響起:「為了表明自己信仰的忠貞程度,苦行祭司從來不會在天堂島之外的地方暴露自己的祭司身份,也不單獨活動。實際上,在游歷中,每一個苦行祭司都帶著十到三十名不等的弟子,這些人年紀不同,掩飾身份的職業也不一樣。」
「怎么越聽,越像是密探呢?」科恩皺了皺眉頭道:「他們有密探的職責嗎?」
「他們沒有密探的職責,一切都是因為苦行祭司的信仰太忠貞的緣故,所以,這件事情純粹就是一個巧合。」左側的祭司回答:「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注定這最后一個苦行祭司消失。因為神殿意識到,就算信仰再怎么忠貞,不在控制之內就是一種很危險的狀態……」
「停,先說魔族長公主和神祐騎士,苦行祭司是怎么發現他們有茍且的?」
「是的陛下,按照這書卷上的記載,苦行祭司是在發現魔族降臨異狀之后一天才趕到現場的,在肯定了現場留下的痕跡之后,苦行祭司決定跟蹤這件事。所以,他一邊向當地神殿發出警報,一邊向周圍地區派出了自己的弟子,撒網似的去尋找蛛絲馬跡……」
左側的祭司翻開書卷,右則的祭司從書籍堆里尋找著其他資料以供佐證。
「因為第一任神祐騎士的性格和習慣都有些獨特之處,有心尋找的話,并不難發現線索。例如在這本史料中就記載著,神祐騎士在任何時候,就算是在被追殺、甚至臨死之前,他都是一模一樣的裝束,從不更改。那么,苦行祭司的記載中也有相關的記載:對於實力強大的存在而言,他們堅信實力是破解所有陰謀的最有效手段,所以他們從不改換裝扮,以貫徹自己那份驕傲……五天之后,他的弟子終於在波塔帝國的海岸發現了他們。」
「波塔帝國的海岸?」科恩先在自己少得可憐的比斯地理記憶中折騰幾下,未果,於是不動聲色的問:「這兩混蛋去那做甚?」
「陛下,幾千年前的世界和現在是不大一樣的,我們說波塔帝國,其實就是方便陛下理解而已,其實在那個時候還沒有波塔帝國,神屬聯盟之下有三十三個帝國。擁有這段海岸線的是一個叫圣海斯的小帝國……苦行祭司的記載中提到,他們在三天里,暫居在一個名為霞輝堡的地方……」
左側的祭司手一指,右側的祭司立即把幾本野史和其他書籍遞過去。
「陛下,這是當時的一本傳記小說,屬於被光明神殿禁止目錄上的東西,上面有很大一部分情節是關於這段海岸的,其中更是提到了霞輝堡。」一本裝訂精美的書籍被小心翼翼的放到科恩面前,祭司的手指指著某處:「這是當時神屬大地上風景最為優美的幾處地點之一,各國皇族直系成員度蜜月的所在……」
「度蜜月的所在啊,」科恩的思維擴散開去,忽然打了個冷戰,隨即質疑說:「僅僅是一個地點而已,這說明不了什么,甚至夠不上直接證據!」
「當然還夠不上直接證據,因為這僅僅是一個方面。那么陛下,請來看這段,」祭司點點頭,手指回到了金屬書卷上:「在苦行祭司趕到之后,追蹤的弟子早已尾隨著他們的目標出發。趁著這段時間,苦行祭司在當地詳細調查,結果發現魔族長公主就像一個新嫁娘那樣,在霞輝堡做了十來套衣服,連神祐騎士本人也買了一套新婚禮服……為了令證據更充分,苦行祭司把這些服裝的數據全部記下了。」
「陛下,這本書是黑暗魔殿專用雕塑師手冊,九十年前才出來,極為難得,上面有雕塑魔族長公主雕像的數據,我們把這些數據按照比例縮小,再與苦行祭司的記載相比較……結果完全符合。」
「第二本,是光明神殿出版的神祐騎士列傳,當然,在他墮落之后,這本書也被禁了。但這上面關於神祐騎士的記載──至少大家能看見的部分例如身高、肩寬、臂長等等是完全真實的,我們也比對過,結果是符合的。」
「這個嘛……」科恩訕笑兩聲:「人都是要穿衣服的嘛,或者魔族長公主是覺得神屬這邊的新婚禮服漂亮,隨便弄幾件穿穿看啊……」
「嗯,陛下,對於我們來說,當然不好揣測魔族長公主的心思,但有一點能確定,就是當時的婚禮套服并不是像今天這樣可以鑲嵌寶石、當成傳家寶。」右側的祭司回答說:「那個時候,人們對婚姻的理解和現在不太一樣,這類婚禮蜜月套服并不華麗考究,做工也不特別細緻,通常穿上數次就會損壞,十套禮服穿一個月,新婚夫婦度假一個月,所以叫蜜月……」
「所以說,買下的這十件禮服,魔族長公主是打算馬上就穿的,不太可能是帶回地獄島的?」科恩點了點頭:「從這個角度去考慮,也算是說得通……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通向他們居住別墅的唯一橋樑在他們到達的當時突然斷裂了,五天之后才被修復。如果加上兩人只使用了一個蜜月套房、蜜月宴飲的菜品原料和酒類,再加上可以堆滿房間的花卉……」祭司的證據一項接一項的拋出,嚴密得過分:「陛下是否還會覺得缺少了什么呢?」
「倒是不覺得還缺少什么,但朕現在卻有點兒迷惑了,因為這些因素集中起來,充分得讓人迷惑。」科恩摸著下巴,腦子里思索著:「按一般的道理講,就算是準備得再充分的婚禮,也會因為某些原因而留下一點瑕疵,但這兩個混蛋都屬於高高在上、不那么會過日子的人,怎么就能把蜜月弄得這么完美呢?」
「與陛下一樣,我們在查證的過程中也有過這樣的疑惑,但不是在這個時候,而是在后面,」左側的祭司歎了一口氣,緩緩的說:「在后面的記載中,魔族長公主和神祐騎士沿著黃金路線前進,一路上郎情妾意,飽覽錦繡風光,一直到了現今里瓦帝國境內的達隆雪山附近。這樣的蜜月一共過了三次,而且衣食住行上是一次比一次豐富……我們多方查證,苦行祭司的記載都是真實的,有很多細微處,有心造假都造不出來。」
「既然已經掌握這么充分的證據,又有了疑惑之處,你們得出什么結論呢?」
「這個,特別是結合上當時的光明神殿高層局勢的話,我們就有點不好說了……」兩個祭司相互看了一眼,神態都有些忐忑。
科恩知道他們的反應不是對自己的,一定是有什么讓他們真正恐懼的因素在里面。可惜科恩的時間不算太充足,所以,得讓他們心直口快一點。
「是嗎?」於是,斯比亞皇帝讓自己的目光陰冷了些許,道:「真的不好說嗎?」
「我們……」斯比亞皇帝目光中的那一點陰霾,讓兩個祭司冷澈肺腑,好不容易才結結巴巴的回答:「我們想,魔族長公主和神祐騎士,他們之所以要這樣做,其實是故意的……特別是在魔族長公主這個角度,她是故意做給某人看的……有點像是在賭氣……」
「啪!」的一聲,科恩兩掌相擊,打斷了祭司的話,在他們驚異的目光中,指著左側的祭司:「從現在起,你是朕的私人隨侍,稱為左拾遺。」然后手指一晃,對準另一人:「你是右拾遺。」然后微一點頭:「繼續。」
「是的陛下!」兩人精神為之一振,陛下兩字叫得前所未有的理直氣壯!
「無奈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基於兩個原因,」好一陣手忙腳亂之后,新的旁證被擺到了科恩的面前:「其一,魔族長公主降臨的時間很蹊蹺,根據當時的光明神殿記載,在那個時間之內,唯一能直接察覺和阻止這件事的光明神族──我們的長公主大人正被禁足。」
「神族長公主大人被禁足跟阻止這件事有什么關系?」科恩一愣:「戰神之類的不行?」
「戰神和武神都有降臨之權,但是否能第一時間察覺就不好說了,即便是他們察覺到了,涉及到魔族長公主這種級別的事情他們也不能插手。再追述向上,光明神王與魔族長公主顯然不是一個級別的,就好像是長輩,當然更不合適親自出面來處理這種事情……」
「也就是說,光明神族這邊,在長公主大人被禁足期間,對魔族事務中出現了斷層?」
「陛下這么說是沒有錯,事實就是這樣,」新晉左拾遺念叨了幾聲「斷層」,繼續向下說:「第二個原因,魔族長公主,看似只比其他公主多出一個字,但恰好就是這個字,標明了一個嚴苛的等級之分──而神、魔兩族的階級幾乎是完全對應的,所以,魔族長公主最直接的競爭對手就是我們神族的長公主大人,相互成為對手,這是她們的天職。」
科恩的后腦擱在柔軟的靠背上,輕聲問:「所以呢?」
「所以,魔族長公主此舉不可能是做給別人看的,她這一切的所作所為,都是沖著神族長公主去的!」到這里,右拾遺用上了肯定的語氣:「神祐騎士這個榮耀的官職,從提出到實施,都是神族長公主的意思,魔族長公主破壞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要讓她難堪、難受卻無能為力!」
「這一切,真的都只是源於競爭嗎?」科恩沒來由的長歎了一口氣:「讓神族長公主大人難堪、難受卻無能為力?」
「或者……請陛下原諒……」左拾遺不知不覺間犯了欲言又止的老毛病,於是告了聲罪:「對第一任神祐騎士,神族長公主大人特別青睞,比對今日的陛下,不知道要好多少……大人她不但親造盔甲,親手主持儀式,更是在冊封儀式前夕遠道接引……那個……那個字眼,我們實在說不出來!」
「朕已經明白了,」斯比亞皇帝點了點頭,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說得直白一點,就像是兩頭兇猛的雌性生物在搶配偶,是嗎?」
左右拾遺無言、無助又無辜的回望著皇帝,場面不可避免的沉默了。
「照這樣說起來,這件事情果然是大有可疑,個中牽連甚廣,」科恩收腿站起,在廳中走了兩個圈子:「繼續,后面的事情是怎么發展的?」
「按照慣例,魔族長公主和神祐騎士在達隆雪山游玩數日之后,他們就分開了。在苦行祭司循蹤追到達隆雪山的時候,神祐騎士已經去往某處光明神殿述職……這是在神祐騎士被魔化之前,他最后一次述職。」左拾遺回答:「之后,神祐騎士橫越神魔分界線,只身前往魔屬聯盟內最大的黑暗魔殿……直至一個人到達地獄島,被徹底的魔化。」
「當他跪倒在黑暗魔族長公主的座前時,第一任神祐騎士就不存在了,雖然還是同一具軀體,但將他內在靈魂取而代之的是殺戮之魔……」雖然早已和自己紅衣祭司的身份告別,但右拾遺說到這件事的時候,聲音中還是帶著深深的遺憾:「在黑暗魔族與光明神族之間,這是第一次不對稱的成員設置,還成為傳統保留下來了……」
「這就是說,黑暗魔族從來不會在魔屬選定殺戮之魔?」科恩轉身過來:「每當神祐騎士產生的時候,就直接去魔化嗎?」
「的確是這么回事,陛下。」拾遺們點頭。
「但是與朕一起成為神祐騎士的人也有啊,怎么沒聽說他們也遇到了麻煩?」
「是這樣的,陛下,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后,之后的神祐騎士就不是一個,至少是四個,以避免出現更難堪的事情。而在經過神族與魔族不為人知的交涉之后,魔族每次只挑選一個神祐騎士魔化,無論成功與否,都不會轉換目標。」左拾遺解釋說:「陛下成為神祐騎士的時候,正好是一個很特殊的時期……」
「特殊在哪里?」
「那個時候,光明神殿完全壓制了各帝國皇權,而陛下也知道,神祐騎士對祭司有很大的優勢,神殿當然希望神祐騎士越少越好。」右拾遺回答:「所以,四名神祐騎士中有三名皇族成員,他們都有極大可能成為皇帝,當他們即位的時候,就會交出神祐騎士的權力。之所以給皇族成員三個,那是因為每屆最低名額是四個,都給了皇權繼承人的話,神殿的這番用心就……路人皆知了。」
「朕明白了,」科恩點了點頭:「老子這個非皇族的神祐騎士,就無形中成了吸引火力的那一個?所以魔族就找上朕了?」
「也不盡然,只是當時考慮到陛下的性格,多半會因為斑斑劣跡而被取消掉神祐騎士的頭銜,」誰知道兩個拾遺卻大搖其頭:「如果把這個頭銜授予其他人的話,十年、二十年之后,發展出勢力的神祐騎士對光明神殿將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所以,朕才會被分去第九軍團,才會遇到那么多吐血的事?」科恩這一驚吃得可是不小:「這一切,都是光明神殿想讓朕鬧事,好抓住朕的小辮子然后剝奪頭銜?」
「恐怕……就是這樣了……」左右拾遺不無尷尬的點著頭:「至於黑暗魔族怎么挑選上了陛下,而光明神族又一向包容陛下,就不是我們能夠知道的了……甚至我們兩人在罪行暴露之后不被賜死,而被發配給陛下處置,這都是之前沒有過的先例。」
「香蕉你個西瓜,原來真相是這樣的!」科恩恨恨的罵了一句:「老子還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陛下,有一件事,還要請陛下小心應對,」看到科恩的邪火正在上漲,有可能燃燒到曾經擔任紅衣祭司的自己頭上,左拾遺連忙岔開話題:「對黑暗魔族來說,一旦選定了魔化的對象,那么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們也會將魔化進行到底……」
「繼續魔化?」正在轉圈子的科恩猛的轉過身來:「老子已經是皇帝了!」
「就算是成為皇帝,也……也……也是一樣,」看了看科恩的臉色,右拾遺哭喪著臉說完下半句:「陛下,這事情是……是有過先例的!」
聞言,科恩先是一愣,爾后冷笑了一聲。
冰冷的笑聲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左右拾遺心驚膽顫。看小說就去翠微居cuiweij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