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日,人數過十萬的叛軍飲恨締亞索瑪城下。
在九萬作戰部隊中,有一萬余人直接死于混亂之中的互相踐踏,有八千余人直接死于內斗,在城外各處還趴著近萬在以上兩種情況中負重傷的倒霉蛋,投降二萬余人,剩下的全腳底抹油跑了。這些沒有武器與給養的潰兵,正好給地方守備部隊做實戰演練。
自始至終,締亞索瑪一方都只有萬人不到的部隊參戰,真正露面的近衛軍不過六百人,還是當初調撥給雅爾薩德薩蘭的衛隊。可以說這十萬叛軍,是給斯比亞皇帝活活嚇死的。
城下圍了一個圈子,最外層是萬余本城民眾,中層是兩千帝國軍,內層是六百近衛軍。
坐在圈子正中的斯比亞皇帝正吹著口哨,左邊站著代城主雅爾薩德薩蘭,右邊站著侍女白影,身前是滿身血污的維綸和一干叛軍高級頭領。他們均被五花大綁,一溜排開的跪在地上,每個人都被兩名近衛軍按下了頭,只能看到自己膝蓋旁邊的一小塊地面……也不完全是這樣,因為有的叛軍頭領在混亂中被自己的手下打瞎了眼睛,已經看不到了什么了。
被擒獲的維綸總督也被按在囚犯之中,不過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戰前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而以另一種神色取代,怨毒的目光透過紛亂的長發瞪著科恩凱達,人,沉默不語。
‘三個行省總督參與謀反,占投誠總督的半數,好強悍的陣容。’掃了一眼跪在面前的囚犯,科恩凱達接過白影遞來的酒杯,先放在鼻邊聞了聞,然后才帶著滿意的神色點了點頭,‘大事已定,你們這些準備轟轟烈烈干一番事業的人,難道就不想對本少爺說點什么嗎?’
聽到科恩的話,低頭站立的白影把一只手掩在嘴上,輕聲的咳嗽了一聲。
‘別啊!白影,朕已經很久沒有用本少爺這種自稱了,你應該覺得親切才對。’科恩輕笑一聲,把酒杯拿開了一點,以輕松的語氣說:‘本少爺沒說錯吧,維綸總督?’
‘本人無話可說,陛下無論使用何種稱謂,都于威嚴無損。’沉默良久的維綸嘆了口氣,終于開口說道:‘十萬軍隊在陛下手下潰敗是正常的,非本人之過。’
‘維綸總督,你也很強悍啊!’科恩用另一只手輕敲著王座把手,眼睛卻看著天上,‘雖然你伏法就是眼前的事情,但你煽動其他總督一同謀反卻真真切切的發生了,在斯比亞帝國的歷史上,本少爺也成為一個逼迫任下總督集體謀反的皇帝,關于這點,你心里高興吧?’
‘沒有什么高興與不高興的,對我而言,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的無奈之舉,我內心本意是絕對不想與陛下為敵的,沒人比我更知與陛下為敵的危險性。’維綸搖了搖頭,‘但在現今這種大陸形勢之下,對即將來到的戰爭,陛下的勝算真不太高,我們這些在下面為臣的,自然犯不上去為一個即將倒臺的皇權賣命,找條退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那么忠貞呢?’對于維綸的辯解,科恩并沒生氣,‘當初的誓言呢?’
‘無論是陛下,又或者是我,’維綸抬起一點頭來,說:‘都不會對這些當真吧?’
‘在某些時候,本少爺會當真,特別是關于那種誓言的后半部分。’科恩的嘴角露出一點笑,聲音略微高了一點,‘說句心里話,本少爺并不太在意屬下大臣找后路,本少爺只在意大臣們有沒有傷害到帝國的利益。但在這一點上,你的確做到了。’
‘陛下苦心經營,把我的十萬大軍誘出帝國腹地,來到這窮鄉僻壤決戰,把叛亂對帝國的傷害減到最小,’維綸苦笑了一下,‘恭喜,陛下也做到了。’
‘當然,把你誘來這里是沒錯,但誘你來此的不是本少爺,而是站在這里的雅爾薩德薩蘭,整個作戰計劃是他做的,而本少爺,只是來收個尾而已。’科恩搖搖頭說:‘對本少爺來說,叛亂是由你來領導,那么這場叛亂對帝國的傷害就已經降到最低了。’
‘陛下……你一早就相信我要謀反?’維綸的臉色變了,‘那為什么……’
‘為什么你還可以聚集起軍隊,為什么你還可以讓叛亂持續到三個行省而且會維持那么長的時間是嗎?你還真以為自己是不世將才啊!’科恩斜著眼睛看維綸,黑色的濃眉揚了一揚,‘不讓你聚集起這支叛亂時才出現的流寇軍隊,帝國平常的犯罪率會大幅上升;不讓你的叛亂擴大,那些蠢材怎么會千里迢迢的跑去支持你;不讓你的叛亂延續下去,神屬與魔屬的軍隊怎么會相信本少爺已經病入膏肓!’
‘陛下……’科恩的話就像鐵錘,重重的敲擊在維綸的心頭,讓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為帝國做了這么多好事,其實應該獎勵你的。’科恩冷笑了一聲,‘拋開其他事情不談,維綸,你的能力真可以干好一個總督,但很遺憾,你效忠的對象不是本少爺,而只是你自己。你應該知道,對于不效忠于本少爺的人,本少爺是不會費心去搭救的。’
‘但是陛下現在需要我這樣一個人!陛下現在腹背受敵,我可以為陛下分憂!’維綸突然發力,最大幅度的昂起頭來,‘陛下!我手里什么都沒有了,我現在是安全的!’
‘是,你現在手里什么都沒有了,但本少爺要一個手里什么都沒有的人來干什么?’
‘這不公平!這不公平!陛下!’維綸看了看雅爾薩德薩蘭,又看了看外面的平民,‘他們也什么都沒有,他們還不如我!’
‘不,他們不是什么都沒有,’科恩摸了摸雅爾薩德薩蘭的頭,‘他們對本少爺有信心。’
‘但是陛下,陛下心里也承認眼下的局勢很危險吧?難以一心一意的應對吧?’維綸跪行兩步,眼里閃著光彩,‘我有內幕消息,我有頭腦,我有幫助陛下贏得戰爭的一切!’
‘不過就是一群蠢材發動的戰爭,本少爺還需要你的加入嗎?你連一個少年設計的圈套都看不出來,還夢想著有更大的智慧?在來這個城市的路上,你居然沒有發現自己正在走數年前尤肯薩蘭總督被你誘騙的路,這樣的你,還夢想著能幫上本少爺的忙?’
‘承認吧,陛下,沒有我,陛下不會贏得這場戰爭的!’維綸笑了笑,‘我不是一個好人,但我永遠都為自己留好了退路。陛下,只要你讓我活下去,我會把自己準備好的一切呈上。’
‘不用你的任何東西,本少爺也會贏得這場戰爭,而你,你將永遠不知道本少爺用什么手段贏得這場戰爭,因為你已經看不到了。’科恩看了一眼情緒激動的雅爾薩德薩蘭,向一邊穿著軍法處服裝的軍官遞個眼色。
幾名士兵跑過來,從近衛軍手中接過了維綸總督。
‘陛下!’雅爾薩德薩蘭轉過身,急切的喊著,‘我要親自砍掉他的腦袋!為父親報仇!’
‘今天是你成人的第一天,本少爺不想你手上染血,那樣不好。’科恩再對軍法官點點頭。
軍法官指揮著士兵,把囚犯們拖開去。而在科恩身邊,雅爾薩德薩蘭這次是真的被幾個軍官拖住,還沒正式成年的代城主個頭不高,但力氣真不小,幾個軍官都使出了吃奶的勁。
‘不要鬧了,’白影走過去,輕柔的把雅爾薩德拉到自己身前,‘你該舉行儀式了。’
知道不能違反科恩的意愿,雅爾薩德收拾起心有不甘的表情,再一次拿出自己的成年證書,鄭重其事的來到科恩身前,‘撲通’一聲跪倒,大聲說:‘請陛下準許雅爾薩德薩蘭成年,我將不辱家族歷代族長傳承的使命與榮譽,以鮮血捍衛忠貞,以生命肩負諾言!’
‘在這個平常的日子里,能代替尤肯薩蘭見證你的成年,朕有兩份榮幸,也有兩份自豪。’科恩坐在王座上,一臉和藹的回答,‘處在一個長輩的位置,朕真切希望你能獲得幸福的生活,但是你要明白,一旦成年之后,你的幸福生活勢必會奉獻出來為他人忙碌奔波,這就是成人的枷鎖。但你還可以選擇,你遠沒到應該成年的年紀,你真的想在今天成年嗎?’
‘陛下,請允許我再次懇求,’雅爾薩德以堅定的眼神回望著科恩,‘我已經了解到一個成年人的苦痛,我不怕。請陛下允許我擁有一個成年人的力量和權利。’
‘成年就是為了追求力量和權利嗎?’
‘力量和權利,是保證自己和家人的保障,我要保護我要保護的人。’
‘孩子,這是你最后一次被這樣稱呼,朕要祝福你。’科恩點了點頭,‘朕現在,允許你成年,你將擁有一個成年人的力量與權利。’
淚水,禁不住的從雅爾薩德的眼角滑落出來。
科恩含笑看了他一眼,接過了他手里的證書,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再站起身來,白影早把三樣城主信物捧到他身邊。
‘今天,十萬叛軍在城下灰飛煙滅,大家都親眼看到了這一切。在以前的日子里,締亞索瑪城日常事務被處理得井然有序,大家都親眼看到了這一切,’看著周圍的民眾,科恩揚聲說:‘這位代城主是如此的稱職,你們──有正常的理由阻止朕將城主的榮耀授予他嗎?’
‘沒有!’圍觀的民眾大聲回答。
‘既然這樣,朕現在就把締亞索瑪城城主一職授予雅爾薩德薩蘭!’科恩在白影遞來的城主信物里先拿出了黃金佩劍,橫舉在胸前,沉聲對雅爾薩德說:‘今天,朕見證了你的勇氣,朕希望你永遠保持住這份勇氣!’
科恩手一推,黃金佩劍前送三分,讓雅爾薩德雙手接住。掛在腰帶上之后,他又接過科恩遞出的大印和卷軸高高舉起,圍在外圈的民眾開始連聲歡呼──這段時間以來,這位少年代城主的所作所為已經證明他具備成為正式城主的素養,特別是被攻擊的最后階段,他已經成了這片土地上的英雄,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面對十萬叛軍的勇氣的。
歡呼聲持續了很久,雅爾薩德才收回手,一邊的城主副官連忙過來幫他拿住手里的東西。
‘現在,締亞索瑪城主,’科恩重新坐了回去,‘行使你的第一次權利和義務。’
‘締亞索瑪城主!’軍法官幾個正步走到雅爾薩德正前方,‘本官代表近衛軍,正式將攻擊締亞索瑪城的叛軍首領交給閣下,共計三十七人,請閣下查驗!’
‘偏勞閣下,’雖然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稱呼,但雅爾薩德的應對卻沒出錯,‘驗收人犯!’
‘陛下!我是總督,不應該交由一個城主處置!’已經走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維綸大喊,‘我不服,我是總督,應該押解回圣都!’
‘回稟城主大人,維綸及一干人犯已經查驗完畢,并無差錯。’在維綸的呼叫聲里,城主副官躬身說:‘如何處置,請城主大人示下。’
‘維綸等人叛國謀反,鐵證如山……’說到這里,雅爾薩德的話停頓了一下,強自命令自己壓下洶涌的復仇沖動,大聲命令,‘無需審判,立即以平民等級正法!’
‘城主命令,’副官轉過身,向遠方大喊,‘維綸等人叛國謀反,鐵證如山,無需審判,立即以平民等級正法!’
‘走吧!’科恩站起身來對白影小聲說:‘這是百姓的娛樂,我們不要在這里礙事。’
近衛軍簇擁著皇帝離開,而圍在外圈的民眾,卻已經紛紛從地上揀起大小不一的石頭,朝著圈里的叛逆們涌了過去,維持秩序的士兵們費了很大力氣才讓他們排好隊……在離開之時,民眾們眼里全是大仇得報的欣慰,但對于年少熱血的締亞索瑪城主而言,這將是一個很難忍受的過程──因為他會看著自己的殺父仇人被民眾們用石頭砸成肉醬,而不是自己親手去結束他。
這將成為自己心里永遠的遺憾……
回頭看一眼已走進城門的皇帝陛下,他走得那么平穩,不帶一絲霸氣,身后的黑色披風正隨他的腳步蕩漾著,跟自己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大相逕庭……雅爾薩德心中似乎明白了點什么,再轉回頭時,原本帶有些怨忿的目光已經淡薄了許多。
第二天下午,圣都皇宮。
‘這不是朕在為難他,而是要讓他記住,一個城主不能只憑自己的私欲去做事情,既然有了權力,也就有了責任,’面對皇妃們的疑問,斯比亞皇帝是這樣回答的,‘維綸怎么死重要嗎?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死了,朕希望雅爾薩德能明白這才是關鍵。’
‘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啊!’蜷在躺椅上的第一皇妃淡笑著,‘其實你有私心的吧?’
被人揭穿的斯比亞皇帝看看其他三位皇妃,有點不甘心的回問:‘你怎么知道?’
菲琳用手支起頭,‘第一皇妃又不是假裝的,連這個都不知道,那也太不稱職了吧?’
‘沒錯!朕承認自己有私心!’科恩拍了拍手,‘朕的成年儀式不怎么樣,第一次就任官職也不怎么樣,怎么可能給他一個完美的就任儀式?城下退敵這個名號還不夠他自喜的?’
‘真是自私的家伙,而且還耍手段。’迪爾梅林隨手就把身邊的一個枕頭丟了過去,‘不是說情況非常緊張嗎?為什么還一直賴在這里不去做事呢?’
‘情況緊張就不用過日子了?打仗的事情有參謀部,處理國事有內政部,應該朕去做的事情,朕已經全做了。’科恩接住枕頭,聳聳肩膀說:‘等一下,朕會帶著琴倫小公主去聽歌。’
‘聽歌?’第一皇妃有點驚訝的問:‘我的夫君什么時候對聽歌感興趣了?’
‘一直都有興趣,’科恩笑著說:‘特別是福爾娜演唱的軍歌。’
‘福爾娜演唱的軍歌?’
‘神屬聯軍的進攻跡象已經顯露出來了,這次的進攻規模將會很大,邊境守備力量不足,所以朕調集了一支近衛軍去支援,由朕親自帶領。’科恩坐下,以盡量輕松的語氣,緩緩把最新的情況告訴皇妃們,‘這支軍隊會在一天之后抵達圣都,所以會有個出師儀式,朕希望福爾娜新近演練的軍歌能在這個儀式上起到鼓舞軍心的作用。’
‘既然是在兩天之后就要用,那夫君你還是早些去的好,’第一皇妃微笑著說:‘我怕福爾娜的歌聲還不太適合唱軍歌,夫君你得多指導她才行。’
‘也好,’科恩站起來,‘朕這就去接琴倫公主。’
當科恩的身影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外,溫絲麗才看著菲琳,眼中露出擔憂的神情,‘情況真的已經這么危險了嗎?竟然需要夫君親自帶軍增援,還需要以軍歌來振奮士氣?那可都是由近衛軍組成的部隊啊!什么時候聽說過近衛軍的士氣還不夠高昂的?’
‘別慌張,溫絲麗,你忘記夫君的話了嗎?即便是外面的情況危急到什么程度,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菲琳拉著溫絲麗的手,輕聲說:‘夫君雖然是皇帝,但到了應該由他統兵出征的時候,他會去做的。即使是陷于危險之中,那也是不容推辭的責任,我們不應該在這點上有異議……’
‘萬一……’
‘沒有萬一,夫君回來,斯比亞帝國就能繼續存在;夫君沒回來,一切都將不存在。’菲琳眼中透出異常堅決的神色,‘但在這之前,我們要把一切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