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安,時值金秋十月,朱雀大街兩旁巨大的梧桐樹已經熱浪已去,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這幾個月,長安市民們早已習慣了抰風帶雨似的政局變化,朱雀大街上的殺人也不再人山人海的圍觀,不過人們的熱情已經從大街轉到了茶樓、酒肆,業余政治觀察家們也迅速增多,大家討論時局,分析下一次將要刮起的風暴,說著說著,便吵了起來,意見大致分為兩派,一派是相國黨、一派是宗室黨,拍桌摔凳、唾沫橫飛,誰也不肯相讓。
這才是常態,戰爭的威脅遠了,糧價也降了,人們口袋里的銅錢省了下來,飽暖后開始思淫欲,長安的妓院酒館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在朱雀大街的一棵粗大的梧桐樹下,幾個在等生意的馬夫正席地而談,賣小食的老人仿佛樹杈上的蜘蛛,只要有拉絲的可能,就會有他出現,不知不覺,幾大碗糖粥出去,換回了一把黃燦燦的銅錢,或許是馬夫們的話題有趣,他也伏在駱駝擔上,笑咪咪地聽他們的聊天。
“我小女兒剛剛嫁給了太常寺少卿鄭大人。”
一名干瘦的中年馬夫腰板挺了起來,得意的目光瞥了其他幾個同行一眼,他清了清喉嚨,曖昧地笑道:“昨天我女婿來看我,談起現在的局勢,他認為李相國前景不好,得罪了皇上,早晚要被抄家滅族,他死不死我不關心,可他的老婆嘛!.
“滅你個狗屁!”一名彪壯的年輕馬夫跳了起來,一個耳刮子抽去,“老子一家險些被餓死,誰敢說李相國的壞話,老子跟他急!”
那名中年馬夫本意是想顯耀他的新女婿。不料所選題材不當,觸犯了眾怒,另一個老馬夫罵得更是刻毒,“你的女婿?你的女婿在妓院挑大糞呢!原來不過是個丫鬟。被主人看上了二指寬地紅白肉而已,他會來看你這個趕馬車的丈人?”
中年馬夫平白挨了一巴掌。可又打不過人家,只得含恨低下了頭,這時那個賣小食老人也忍不住發話了,“我說大兄弟。不是我說你,這長安哪家沒有一個當官的親戚,你想炫耀炫耀也就罷了,可你就不該詛咒李相國,我有個侄兒從軍去了。得了三十畝地。雖然和官府簽了契約,可契約上蓋的可是李相國地名字,若他倒了。皇上還能認這筆帳嗎?那些可是皇親國戚的土地啊!”
中年馬夫雖不敢惹同行,可對這個賣小食地老人卻不買帳,他拾起糖粥,往里面吐了口唾沫。走上前惡聲惡氣道:“你這里面有毒,老子不要了。快退老子錢!”
彪壯的年輕馬夫眼一瞪,“就不要退給他。看他敢羅嗦半句!”
一群馬夫吵吵嚷嚷,這時幾匹軍馬沿著朱雀大街疾馳而來,勢如奔雷,馬上的軍士高聲叫喊:“緊急軍情,快散開!”街上的行人頓時大亂。紛紛向兩邊避讓,幾個馬夫見人群涌來,也急忙向旁邊躲閃,軍馬象一陣風似地刮過朱雀大街,向大明宮方向馳去.
李豫這些日子開始忙碌起來,自從官兵拿下陜州,長安與河東、山南、江淮等地的通信終于恢復了,積壓了大半年的奏折文書頓時象雪片般飛來。由于李清在潼關,左相裴寬便做了好人,將一些本該相國批的奏折一股腦全送進了宮里.
李豫輕輕放下筆,雖然身體十分疲憊,但這種掌握天下的滋味卻讓他從心底感到舒泰,遺憾地是所批奏折中沒有軍隊地調配,可憐的幾本有關軍方的奏折也是兵部送來,無非是新兵需添置甲杖、須再修營盤,其他如軍隊部署、有功將士賞賜提拔之類,一本都沒有。全在李清地手上。
新招募的三十萬大軍,更是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自己甚至連名冊都看不到,李豫的臉色陰沉得異常難看,他越想越氣,竟忍不住將舉起拳頭重重砸下,‘砰!’地一聲,案上的文書全部都驚得跳了起來。
‘啪!’一只小巧玲瓏地白玉屏風撲倒在桌面上,這是李泌特地送他的文案裝飾品,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刻了兩個字‘戒急’,李豫把它立起,怔怔地看了半天,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李泌到關中各地去巡查秋收去了,他不在身邊,自己確實有點忍耐不住了。
忽然,在一本書下面露出紅色地一角,象是一本奏折,原來是被書壓著,想必是剛才重重一拳,將書震得移了位,將它露出來,李豫心中略略有些詫異,用紅皮做奏折封面,他倒是第一次聽說。
抽出來,果然是一本奏折,他只向邊上略略瞧了瞧,只見上
‘前監軍邊令誠向吾皇叩首’。
“邊令誠?”李豫地腦海里立刻出現一個黃黃瘦瘦的宦官形象,他聽父親說過,此人知兵知將,也頗為能干,記得他被任命為朔方軍的監軍,難道.
李豫心中起了個念頭,他立刻翻開奏折,從上到下細細讀了一遍,漸漸地眼睛里冒出異彩來,他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激動,大步走到窗前,向遙遠地北方投去了期盼的目光。
“好啊!朔方軍竟然有二十萬了,而且忠于自己!”此時,李豫只覺自己胸中的郁悶之氣,竟被一掃而空,他立刻回身令道:“速召門下侍郎張倚來見朕!”
“是!”
靠墻而站的馬英俊應了一聲,快步走了出去,他低垂的眼中卻閃過一道陰毒之意,卻是為了那本邊令誠的奏折,‘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尤其是資格比自己老地宦官,邊令誠的奏折他不敢扔掉,但也不想給李豫看,他便特地用一本書壓著,不料還是被李豫發現了,此刻,他見李豫心情激動,心中更是發恨,一邊走,腦海里一邊迅速地思量著對策。
忽然。門口傳來急速的腳步聲,一名侍衛在門外高聲稟報道:“陛下,潼關緊急軍情!”
“潼關!”李豫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二次大敗,‘潼關’竟成了大唐統治者不敢面對惡夢,這時馬英俊快步走入,將快信遞給了李豫。
李豫一把接過,兩下便抖開的信,一篇行云似水的蠅頭小楷立刻出現在他眼前。這是李清的親筆信,信中只有一件事:安祿山被其子所軾,叛軍內部大亂。正是進攻洛陽的良機,他將在攻下洛陽后返回長安。
‘安祿山死了!’李豫拿信的手微微有些顫抖起來,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見太上皇,將這個天大地好消息告訴他,可是他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不告訴李隆基。
李豫從即位到現在,他一次也沒有去見過李隆基,在他心目里李隆基臨走前將他留在長安,就已經表示恩斷義絕,他的潛意識竟希望李清在馬嵬坡將李隆基殺了最好,不料李清卻將他帶了回來。一個有著四十年余威地天子,一個被迫退位的老皇帝,就儼如在自己的皇位上放了一根針,不知何時就會被猛戳一下。
“陛下!張侍郎來了。”
馬英俊的低聲稟報打斷了李豫的思路,他走回座位,點了點頭道:“宣他進來吧!”
片刻,張倚匆匆走入,他立刻跪了下來。梆梆地磕了兩個頭道:“臣張倚參見皇帝陛下。”
“愛卿又多禮了,快快請起,賜坐!”李豫的笑容異常溫和,雖然他在登基之初便下旨內閣成員可見他不跪,以示他的平易親善,但張倚卻每見必跪,著實讓他心中歡喜,當然,他看重張倚地一個更重要原因卻是他敢于頂撞李清,是一個諍臣。而且他說的話也讓他聽著舒服:‘君為臣綱乃是天道,李清逆天而行。必遭天下人唾棄,皇上應當早謀.<:起碼張倚能提出很多有用的建議,比如多接見朝臣、多關心朝臣地家中之事、親自下田收稻等等,逐步讓朝臣愛戴,逐步建立起威信,這些都被李豫一一采納,效果還不錯。
漸漸地,張倚便成了他的心腹,和師傅不同的另一種心腹,是他更加信賴的一種心腹。
“你來看看!這是邊令誠寫來的折子。”說著,李豫便將那本紅皮奏折,隨即,目光緊緊地盯著張倚,等待著他地見解。
“謝陛下恩典!”
張倚很小心地接過折子,他先看了看封面,沒有被編過號,也就意味著這是一本遞給皇上私人的密折,沒有經過中書省,心中有了數,他便仔細地讀了起來。
讀著讀著,他的臉上泛起了喜悅,眼睛里閃爍著激動的淚花,“皇上!”他的聲音哽咽了,張倚仰起頭,努力使眼淚不掉下來,最后他長嘆一聲道:“蒼天有眼啊!庇佑吾皇,庇佑我大唐社稷。”
李豫默默地注視著他,體會著他的激動、感受著他對自己地忠誠,良久,他才問道:“愛卿以為朕現在該如何是好?”
張倚收了眼淚,他想了想道:“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將邊令誠召回來,他是宦官,可隨意出入禁中,陛下可重用他,命他聯系郭子儀和李光弼,陛下要牢牢將這兩支軍隊抓在手上,只要手中有兵,就可以和李清抗衡,臣相信,有陛下的寬厚仁德,天下歸心的時間已經不會太久。”
“朕明白了!這就派人去召回邊令誠。”
,他慢慢走到張倚地面前,抹下手上地一枚玉戒遞給是朕第一次賞賜大臣,沒想到居然會是愛卿!”
張倚‘撲通’一聲跪倒,將玉戒高高舉在頭頂,泣不成聲道:“臣忠心于陛下,愿為陛下萬死不辭!”
張倚走后,李豫地心變得輕快起來,此時天已近午,他看了看手邊厚厚一疊奏折,頭也不抬地對馬英俊道:“你去給皇后說一聲,本來說中午要回去用膳,但朕地事情太多,只好取消了。”
“是!奴才這就去說。”
馬英俊慢慢退出御書房,在轉過身地一剎那。李豫卻沒有注意到,馬英俊地眼中竟閃過一道殺機,紫辰殿是離后宮最近地一個殿,穿過殿后地一條便道。便是后宮地高墻,但馬英俊并沒有去找皇后,而是迅速寫了一密信。用一個蠟丸封了。找來自己的一個心腹宦官道:“你立刻去一趟潼關,將這個蠟丸交給相國,你要親手交給相國。”
那宦官答應,他將蠟丸收好,轉身便出宮去了。望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馬英俊面沉似水,胖嘟嘟的臉上一陣顫抖。他自言自語道:“皇上。你別怪奴才,要怪就怪你自己要重用什么邊令誠,奴才也是沒法子。這大明宮太小。實在容不下兩個人!”.
潼關,李清在這里坐鎮指揮已經快一個月了,除留二萬軍鎮守京城外。他帶來了二十萬大軍,這就是他地全部資本。除兩萬余安西軍外,其他全部是新募士兵,為了盡快形成戰斗力。他索性將安西軍全部打散。以一個帶十個的方式進行強化訓練,但僅僅靠訓練是遠遠不夠。要想能打仗。關鍵還是要實戰。九月。他親率大軍突襲陜州。一舉擊潰了安守仁地五萬新募叛軍。重新奪回陜州,打通了長安和河東及山南各地的通道,他隨即留李嗣業率五萬軍守陜州,等待郭子儀大軍地南下。
就在這時,安慶緒軾父奪位的消息傳來,最佳的戰機到來了。
帥帳中。李清正趴在一張地圖上審視著眼前地局勢,河東全部和河北大部都已經落入唐軍地手中,現在李光弼正率十萬大軍駐扎在博陵,他的北面幽州有史思明和李懷仙率五萬軍固守,而在南面相州則有田承嗣與張忠志的五萬軍,雙方兵力旗鼓相當,呈相持狀態,關鍵是洛陽。一但洛陽被攻破,唐軍便可從南面夾攻相州,從而就打破了河北戰場上的僵局。
“大帥,如果不出意外,末將以為冬天前便可以平定叛亂!”大將席元慶指了指地圖上地洛陽,信心百倍地道:“關鍵是要拿下它,一旦拿下,整個中原與關中地區便連成一片,大勢已定,河北地那些叛軍只不過是秋后之蟲。蹦達不了幾天了,我看大帥還是早點回長安吧!”
李清搖頭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現在已到最關鍵地時候,半點也不能大意。”
他站起身來,背著手走到帳門前,凝視著晚霞下地河北方向,半天才略有些憂慮地道:“我其實已經并不擔心叛軍何時平定,我是擔心安祿山手下這些大將會不會帶兵投降朝廷,李懷仙、田承嗣和張忠志等人,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擔心會留下大患!”
他轉過身來,又搖搖頭嘆了口氣道:“若不把這件事解決好,我在長安怎么睡得著覺!”
大帳里的幾名將官都沉默了,就在這時一名親兵跑了過來,稟報道:“報告大帥,門口有一名宦官求見,他說他從宮里來,有大事稟報。”
“宮里?”李清有些詫異,會有誰在這時候來找他?
“小人叩見相國!”那名宦官進來給李清跪下磕了個頭,將一枚蠟丸呈給李清道:“小人是奉馬公公之命來見相國,不能久呆,得立刻回去。”
李清隨即捏開蠟丸,里面是一卷便條,取出便條攤開,只見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張紙,而且是正反兩面,李清便仔細看了起來,便條里的內容不多,主要是將張倚向李豫效忠一事,還有就是邊令誠即將回京述職,將和皇上商量如何對付李清地勢力。
李清輕輕冷笑了一聲,隨手將便條撕得粉碎,隨即對宦官道:“回去轉告你家馬公公,就說我已經知道,多謝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