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駕崩,整個泉州的王公大臣們徹夜未眠,沈傲一人在偏殿中坐了兩個時辰,眾人該哭的也哭了,以趙宗為首,數十人尋到沈傲,分別落座,眼下當務之急,是治理喪事,頒布遺詔。
在座的,有真切悲痛的,也有心懷鬼胎的,可是懷著何種心思,也都知道整個大宋從即日起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趙宗的悲慟勁兒還沒有過去,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倒是齊王幾個總算回過神來,知道還有后事要料理,齊王喝了口茶,向沈傲問:“陛下臨終之時獨留殿下在側,不知可有遺言?”
在眾人看來,陛下既然留下沈傲,一定有要事囑咐,所以齊王一問,已有不少人豎起了耳朵。
沈傲心里卻是叫苦,總不能告訴齊王,陛下臨終說的是萬壽綱三字吧!
沈傲沉默了一下,吸了口氣,正色道:“陛下臨終時說:太子趙恒天性仁厚孝順,聰明瀟灑。應當遵從祖宗的教誨,順應大家的愿望,即皇帝位。讓他行德政,不要批評他。朕的喪禮遵循老規矩,來換皇帝,二十七天后就脫掉喪服,祭拜我用素菜,不要禁止民間娛樂、嫁娶。自我繼位到現在,因為進諫獲罪的眾位大臣,還活著的就找來做官,死的給撫恤,關在牢里的釋放且官復原職。那些方士、道士,要查清他們的罪過,都依法處置,求神等荒誕勞民的事都停辦。天下的百姓,有富貴也有困頓,富貴的要節制,困頓的要撫恤,若是出現災情,朝廷要克日鎮撫,不可貽誤……”
沈傲一下子說出一大番話,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話說到一半,齊王等人又是低聲哭泣起來,紛紛道:“陛下病入骨髓,尚且還能惦記百姓,圣明仁德,我等不及萬一也。”
說罷又是滔滔大哭,事情到這份上,治喪的事也來不及談了,倒是那角落里的吳文彩,不斷給沈傲使著眼色,沈傲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有私話要說,便出了偏殿,吳文彩也緊跟著出去,沈傲叫了楊戩安排一個安靜的小殿,和吳文彩一同進去,吳文彩急不可耐地道:“陛下駕崩,請殿下節哀,是否要開始謀劃后事了……”
沈傲淡淡地道:“什么后事?”
吳文彩道:“下官倒是有個主意……”他緊盯著沈傲,一字一句地道:“若是現在傳出遺詔,宣告陛下駕崩,太子遠在汴京,必然及早登基。到了那時,太子是天子,殿下只是親王,只怕就勝負難以預料了,何不如秘不發喪,一面調動天下大軍四面出擊,圍定汴京,逼迫太子……”
沈傲面如死灰,不等吳文彩說完,呵斥一聲:“胡鬧!”沈傲顯然是氣極了,忍不住拿起桌幾上的茶盞朝吳文彩的腳下擲去。
吳文彩嚇了一跳,魂不附體地道:“下官死罪。”
沈傲冷冷地看著吳文彩,道:“陛下駕崩,秘不發喪,他的尸骨怎么辦?喪禮斷不可廢,應速速將陛下的尸骨送去汴京,下入帝陵安葬,這是其一。其二調動西夏、契丹、水師軍馬逼宮,天下必然陷入戰火,你我于心何忍?難道是要效仿八王之亂嗎?事情不到最后地步,絕不可妄動刀兵,尤其是妄動西夏、契丹軍馬……”
沈傲的話并非沒有理由,一旦動手,不管他占了多大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謀反,是將所有人逼到太子那邊去。更何況西夏、契丹軍馬一出,必然引起天下人的反感,到了那時,時局只會一發不可收拾。
最重要的是,宮闈之亂是宮闈之亂,可是要讓趙佶的尸骨陪著遭罪,也是沈傲斷不可接受的,這是沈傲的底線,觸及了這個底線,沈傲決不答應。
至于別人說自己是迂腐也好,是愚蠢也罷,沈傲才顧不得這么多。
吳文彩原以為以沈傲的睿智,不會不明白這么做的好處,也以為自己提出的意見,一定能換的沈傲的認同,誰知沈傲竟是斷然拒絕,讓他一時失神,只好苦笑道:“殿下說的也有道理,只是一旦發喪,太子擇日便要登基,只怕……”
沈傲淡淡道:“由著他去,本王只管扶棺入京,他便是皇帝又如何?本王不怕他。”
吳文彩驚訝地道:“殿下打算帶多少軍馬送扶棺入京?”
沈傲道:“三千足夠。”
吳文彩跌足道:“萬萬不可,入了京城就是龍潭虎穴,殿下豈能做這等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就算不調動契丹、西夏軍馬,何不如集結水師,再與童貫童公公相互呼應,由泉州籌措調撥糧草,引軍陳于汴京城下,逼太子就范。”
沈傲黯然搖頭,突然嘆了口氣,才道:“吳大人,方才本王對你發火,是本王克制不住。吳大人是為了本王好,可是本王也有自己的考量。三邊和水師有軍馬四十萬固然沒有錯,可是不要忘了,汴京有禁軍十余萬,大名府等地也有邊軍三十萬,再加上各地廂軍足足數十萬眾。這么多人,本王并非是說以水師之威不能令他們就范。只是一旦起了戰事,我大宋就會立即分崩離析。你我于心何忍?更何況一旦動兵,太子就占了大義,到了那時,你我皆是大宋的罪人。與其如此,這件事還是讓本王一人處置吧,你或許可以說本王愚鈍,可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為的事,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做一做,有所不為的事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去做。現在的局面,就讓本王去了汴京,與太子決一高下吧。”
吳文彩再不好說什么,只是擔心地道:“怕就怕太子先動手為強,到了汴京,就未必是殿下說的算了。”
沈傲淡淡一笑,道:“到了汴京,也不是他一個人說的算。好啦,吳大人,現在當務之急,還是立即收斂陛下尸骨,三日之后,本王就要扶棺去汴京,治喪之事,還要拜托吳大人。”
吳文彩應了,沈傲又回到偏殿去,趙宗等人這時候總算回過神,見沈傲回來,紛紛提出喪事的事,沈傲一應答了,安撫大家道:“本王已命人發遺詔去了汴京,三日之后大家隨我一道扶棺入京,陛下的喪事自然要大辦不可。”
趙宗點頭,難得地危襟正坐著道:“好,就這么辦,我與沈傲一道扶棺,其余的事暫時都放到一邊。”
倒是有不少王公聽到沈傲居然已經發出了遺詔,都是好奇地看了沈傲一眼,覺得很是不可思議。這些人都是老狐貍,當然知道輔政王與太子的爭端已到了白熱化的階段,對輔政王來說,秘不發喪才能得到最大的好處,而沈傲的行動無異于宣布他并沒有異心,這倒是讓人摸不清頭腦了,難道輔政王不知道,就算他沒有異心,太子也非除他而后快不可嗎?
沈傲一直熬到天明,才在行宮中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安寧等人已經到了,正在臨時搭設的靈堂處垂淚。
沈傲過去,跪在安寧身側,低聲安慰,心里卻是在想,安寧有人安慰,可是有誰來安慰我呢?心里便更加惆悵,想到那亡人的音容笑貌,也不禁悲從心生,陪著安寧哭了一場,才抹了淚扶著安寧出去。
一連三天,沈傲都沒有離開行宮,衣物都是叫人回去取來,雖然喪事的事自然有楊戩等人張羅,可是這幾日渾身上下都覺得沒有精神,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似乎少了些什么。渾渾噩噩的三天過去,棺槨都已準備好了,這棺槨巨大無比,里外共九重,足足千斤之重,因此還特制了車馬,以備拉運,至于入京的護衛也都挑擇好了,王公大臣們也都準備好啟程。
沈傲在第四日醒來的時候,才記得今日要動身,終于打起了幾分精神,先去了靈堂那邊又呆呆地跪了一會兒,終于披著孝服開始出發。
天子靈柩出現在長街上時,泉州也是一片哀鴻,不少百姓跪于道旁,竟是熙熙攘攘,讓沈傲很是安慰,沈傲心里想:若是陛下當真泉下有知,知道還有這么多人緬懷,也能含笑了。
趙佶即位以來,政治糜爛,奸臣當道,此后各地起事不斷,尤其是方臘起義,更是浩蕩之極。可是對蘇杭和泉州來說,趙佶確實是個好皇帝,他任用了沈傲,厘清了海政,擴大了海貿,使得蘇杭與泉州一日繁盛一日,受益者何止百萬?蔡京的所作所為,天下的百姓都記在趙佶頭上,可是沈傲的所作所為,泉州和蘇杭的百姓難道不是記在趙佶身上?正是因為有這圣明的天子,委任了賢臣厘清海事,才有大家今日的生活,再加上當今皇帝駕崩之后,海政之事懸而未決,新君隱隱有廢黜之意,大家才更加緬懷起趙佶來。
長街遙遙,四處都是難掩的慟哭之聲,沈傲打馬在前,更增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