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軒,陶然居小院。
那天知道凌云鴻醉酒后,寧宛然沉默了許久,只嘆了口氣,便叫晴兒速速將東西收拾了,搬回了翠竹苑。只是心中,總有股淡淡的疼痛。會忽然之間憶起很多東西,然后惘然的嘆息。
今夜并沒有月,幾點星七零八落的掛在幽暗的夜空中,看來竟有些詭異。夜其實已經深了,卻是睡不著。
身后有輕輕的腳步聲,極輕,幾乎聽不出來的輕盈,卻瞞不過寧宛然敏銳的耳朵。
“誰?”
身后那人輕輕擊掌,笑道:“不愧是楚青衣的夫人,耳目果然敏銳得緊!”聲音溫潤悅耳。
寧宛然心中微微一顫,忽然便記起凌云鴻所說的瓊都貴客。不過好在只是說到楚青衣,她也并不懼怕,只不露聲色道:“閣下說笑了,小女子先夫卻是姓凌!”卻連頭也不回。
那人輕輕一笑,道:“楚夫人鎮定自若,讓朕好生敬佩……”
寧宛然聽得一個“朕”字,心中又是一沉,不禁長長的嘆了口氣,緩緩轉身:“小女子卻不知道,堂堂一個南岳帝王,竟有閑情親至金華,只為找一個楚青衣!”
院中并不亮,僅有一盞精致的小小豆燈閃動著微弱的光芒。但那一刻岳漓函竟覺得自己有些目眩。
眼前的女子穿的極簡單,平常的青布,尋常的剪裁,隨意挽起的發上插了一只簡單至極的荊釵,渾身上下并無一件飾物。然而只是一個簡單的轉身,一個淡淡的凝眸,卻只讓人覺得清麗絕俗,只覺得即便是世上最好的脂粉也會污了她的顏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想起一句詩。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他不由嘆了口氣。由衷道:“楚夫人風華絕代。世所罕見。有幸得見夫人。遙想楚郎風采。朕心中當真神往不已!”
寧宛然微微怔了。忽而想起楚青衣憊懶模樣。不覺失笑。
她溫婉地淺淺一福。全然無視岳漓函灼灼地眼光。
“承皇上謬贊了。只是青衣現在何方。民女實不知情。皇上若無他事。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共處小院。并不合適……”
岳漓函又是一嘆,并不接她話。
“寧宛然,六年前忽然來到金華,身邊有男子相伴,行止疑似楚青衣……”他微笑,眼神柔和而沉靜:“置翠竹苑,設宛記金樓,后嫁于凌家大公子為妻……年許,凌大歿。獨立教養凌九……”
寧宛然暗暗嘆氣,心知此事難以善了,心念千轉百回,面上卻微笑道:“皇上對民女情況已是了如指掌,難道不知道……”她略頓了頓,垂首凄然道:“楚青衣已有二年不知影蹤,民女只恨當初瞎了眼……”她輕輕偏了偏頭,似是不愿讓人見到她的凄苦的表情。微微的燈光映照出她柔美的側面,有種攝人心魄的凄清與幽黯。
岳漓函深深的吸了口氣,饒是他見慣天下美色,適才竟也微微震撼。
“楚夫人天生麗質,”他微笑道:“朕一貫覺得宮中多佳麗,今日見了夫人,才知何謂六宮粉黛無顏色,若是楚郎果真絕情,那夫人不若跟了朕回瓊都去罷,朕定然不會虧待夫人!”
寧宛然蛾眉深蹙,口中緩緩道:“民女乃是苦命之人,又是寡婦,怎敢污穢宮廷……”她心知今日之事,怕是無法脫身,卻又實在不甘。
岳漓函依舊笑得溫柔,徑自走到院內桌邊坐了下來:“夫人何須如此,朕乃是真心想用楚青衣,朕觀夫人舉止言行,并非一般女子,又何必如此作態!”
寧宛然默然,好一會才道:“皇上既已這么說了,宛然自然無話,只是我確實不知青衣去向……”她略一思忖又道:“我可以試著聯絡,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岳漓函笑著擺擺手,不緊不慢道:“這卻不必了……”
寧宛然聞弦歌而知雅意,眉頭不覺蹙得更緊,果聽岳漓函慢慢道:“與其請夫人代為聯絡,倒不如請夫人與朕一同返回瓊都,靜候佳音……”
寧宛然輕輕一嘆,事已至此,她也實在不愿多費唇舌,只道:“蒙皇上盛情,且待宛然略作收拾罷!”言畢,轉身正欲離去。
岳漓函卻笑道:“楚夫人這苑子別致得緊,這苑中少少幾人,就能打點得如此清幽,實在不易!”
寧宛然身軀一震,半晌沒說話,過得一會,徑自進了房。
房中,晴兒顯然已是醒了,擁衾坐在床上只默默看她。她本是宮廷出身,見多了事,雖然自在了這么些年,遇事卻是更加穩當了。
寧宛然嘆了口氣,也不想再多說什么,只道:“你去找青衣……”
晴兒披衣起身過來,見寧宛然神色安然,收拾了常穿的幾件衣衫,又將素日帶了些珍稀的明珠寶玉,略一遲疑,竟然從桌邊拿了日常的女紅篋子,取了幾件還未做完的女工,放入箱籠。
晴兒一陣心酸,看著桌上的小小的箱籠,不禁低聲道:“終究還是躲不過去么?”
寧宛然一時心潮起伏,黯然神傷,伸手抱住晴兒,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們的身份原經不起推敲,我只盼著別再追下去……你找了青衣,她必會想辦法救我……九郎那里……你也莫要說什么,只說我與青衣出去游玩……”她聲音微微哽咽了。
晴兒反手抱了她的腰,只是低聲哭泣。
寧宛然忍不住又嘆了口氣,自覺自己今日嘆的氣,竟比往年一年來的更多。
“別哭,他們有求于青衣,必會善待于我……莫要惹人懷疑……”
過了好一會,她平靜地伸手推開晴兒,拿過桌上的帷帽,戴上:“好了,我該走了!”
她挺直了脊背,提了小小箱籠,徑自向外走去,堅定而冷然,徑直走進黑色的夜幕中。有人在門外侯著,伸手接過她手中的箱籠,提著燈籠,引著她一路走出苑門。
寧宛然站在苑門口,遲疑了一會,終于還是緩緩回頭看了一眼。
別了……翠竹苑,她默默想著,嘴角泛起一個苦澀的笑。
繞了一個大圈,我逃出北霄的深深宮墻,如今居然又要前往南岳瓊都了。
她沒再回頭,穩穩地走向停在苑門口的馬車,馬車前,有人已迅速拿了墊腳凳放在她腳下,她輕輕提起襦裙,安靜地上了車。
燈籠的昏暗光芒下,她動作優雅,舉止嫻靜,全然無視身后那道充滿興味的灼灼眼光。
岳漓函悠閑地望著她的身影,輕輕笑了起來,慢慢道:“多么有趣的女人,阿煅,不是么?”
司空煅迷惑的看看馬車又看看岳漓函。
岳漓函知他性子粗直,無甚心機,也并不為難他,只搖了搖頭,道:“還愣著做什么,啟程!”忍不住伸手便敲了他腦袋一下。
司空煅忙應了一聲,揮手叫了隨從牽了馬來給岳漓函。
岳漓函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笑道:“蠢牛……”上前兩步,輕輕一躍,便上了馬車。
司空煅忍不住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頭,幾乎忍不住便要脫口說出孤男寡女,獨處一車,于禮不合了。那牽馬的隨從倒精乖,見他一副想說什么的樣子,便用力扯了他一把。
“司空大人,請上馬!”
司空煅沒好氣的白了那人一眼:“我還有話要跟皇上說……”上前就欲叩車廂。
那隨從也不禁嘆氣,只好拉住他,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司空煅聽了,吃了一驚,當即便叫道:“可是……那是楚青衣的女人呀?”聲音極大。
那隨從一陣眩暈,眼見說不清了,索性一拍腦門,牽了馬,自去另一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