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四章 功賊(六下 )及尾聲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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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功賊(六下 )及尾聲


更新時間:0001年01月01日  作者:酒徒  分類: 架空歷史 | 酒徒 | 家園 | 開國功賊 | 隋唐 | 寫意 | 青春 | 勵志 | 夢想 | 執著 | 酒徒 | 開國功賊 
第六章功賊(六下)及尾聲

逃了沒多遠,高雅賢就幡然醒悟自己上了一個無比愚蠢的大當。撥轉坐騎,再度沖著剛才的戰場撲將過來。只可惜為時已晚,程名振等人就像春天的雨水般,轉瞬之間就在洺州大地上銷聲匿跡。任高雅賢帶人翻遍了戰場周圍二十里,也是連個人影子都找不見。

糧食被燒了,人也丟了。帶著一肚子懊惱,高雅賢垂頭喪氣地回營繳令。劉黑闥忙著調遣兵馬防范唐軍渡河,聽完匯報后倒也沒怎么難為他。但很快,高雅賢自己就發現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錯。

自從程名振在洺水附近現身后,連續十幾天,各地都有被洺州營襲擊的消息傳來。這些熟知襄國郡地形的“流寇”結成小隊,或者趁當地守軍不備,混入縣城,殺死官吏。或者埋伏在大路兩邊,打劫劉黑闥手下好不容易從百姓嘴里扣除來的那點糧草輜重。劉黑闥幾次派兵去征剿,都一無所獲。人派多了,程名振不肯交手,仗著其軍中戰馬數量多的優勢,撒腿便走。人派得少了,則根本不夠給洺州營塞牙縫。往往是征剿方和被征剿方顛倒了過來,到最后只給劉黑闥剩下一地尸體。

而劉黑闥還不能抽調太多的力量去解決這根背后芒刺。在漳水河對面的秦王李世民仿佛跟程名振二人之間早有默契般,不斷向劉家軍施加壓力。唐軍中裝備了大量的床弩,隔著河,就能射得對岸站不住人。而唐軍的輜重營更為厲害,居然不顧漳水河春汛在即,隨時都可能泛濫的危險,于河東岸搭起了十幾座浮橋。在床弩和腳張強弓的掩護下,每天,那些浮橋都會向西岸延伸數尺。一旦其橋頭搭上西岸的河灘,除了決一死戰外,劉黑闥已經無第二條路可選。

等待的日子最為難捱。有時候,劉黑闥甚至想下一道命令,后退數里,早點把李世民給放過來。他手中的軍糧已經見底兒,即便春汛到來之前唐軍依舊不能過河,到了夏天,將士們也會因為缺糧而潰散。而程名振這個狗賊,還在不斷地騷擾著他的后方,將最后一點刮地三尺弄來的糧食給劫走。每當運糧隊被劫的消息傳來一次,劉黑闥就明白懸在自己頭上的刀又落下一寸。既然,早晚會有一天那把刀將砍掉他的腦袋,他寧愿那一天來得早一些。

程名振給劉家軍帶來的麻煩還不止于此。盡管劉黑闥下令封鎖了消息,隨著軍糧一次次被劫,其麾下的弟兄們還是聽到了有關程名振要替老娘妻子報仇,將欠下血債者全部殺光的流言。本來,劉家軍造反,是為了替竇建德,替所有被大唐歧視、壓榨的河北豪杰討還一個公道,現在這樣一來,卻成了劉黑闥與程名振兩個間的私人恩怨。在前途渺茫的情況下,大伙士氣原本就非常低落,突然發現一直支撐著大伙的所謂國恨不過是某些人的家仇,心中的沮喪可想而知。

沒有人甘愿為與自己無關的私怨付出生命。哪怕劉黑闥在軍中的威望再高,也不能迫使大家如此付出。程名振出澤還不到一個月,漳水河東岸的浮橋也與西岸還有著不短的距離,劉家軍已經人心惶惶。每天夜里,都有人冒著被抓回來當眾吊死的危險,從軍營里逃走。不少將領都半公開地抱怨,說董康買當初不該殺紅了眼,連**都不放過,以至于惹下程名振這個九頭蛟。試問在這襄國郡的大地上,誰對一草一木能比九頭蛟更熟悉?所有屯田點幾乎都是他親手建立的,里邊的百姓對他比對自己家人還要親。所有山川道路,他幾乎都親自勘察過,并且對其了如指掌。在地利與人和都無法掌握的情況下,想要抓住程名振,簡直比登天還難。

“那能怪我么?”董康買一次次被人埋怨,終于到達了忍耐的極限,跑到劉黑闥面前,請求對方為自己主持公道。“那**就像個瘋子般,連砍了我二十多個手下。我當時不下令亂箭射死她,難道還把脖子伸過去讓她接著砍?”

“他們也是心里頭不痛快,隨便抱怨幾句罷了!你別理他們,話又說不死人!”劉黑闥的聲音聽起來無比疲憊。應大伙的要求,他已經正了名號,自立為漢東王。但這個輝煌的頭銜并沒能讓弟兄們士氣提高多少。相反,軍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當初他煽動大伙造反,根本就不是為了替竇王爺討還公道,而是切切實實地為了謀取自家江山。

劉黑闥無法堵住別人的嘴,也懶得替自己再辯解。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涂抹的,如果他戰敗了,恐怕將要背負更多的罪名。如果他僥幸打敗了李世民,迫使大唐承認河北的割據現實,并且以帝王之禮厚葬竇建德,那些謠言自然會慢慢平息下去。

推己及人,劉黑闥也不希望這個時候,董康買再因為別人背后的幾句議論,就挑起沒必要的爭端。大伙現根繩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即便沒有程名振那句要將大伙趕盡殺絕的誓言,落在秦王李世民手里,難道誰還能有什么好下場?看看單雄信是怎么死的,再看看殷秋等人的結局,難道誰心里還能存著大唐皇帝會突發善心,既往不咎僥幸的念頭?

他這番好意,顯然不能被董康買所理解。見對方依舊一味地和稀泥,董康買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說道:“你不管,是不?你不管,就別怪我不尊重你。從今往后,再讓我聽見誰背地里嚼蛆,我就把他的**給割下來。你看著,我說到做到!”

“老董!”劉黑闥猛然轉身,花白色的胡須上下顫抖,“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還嫌咱們的麻煩不夠多么?”

“正因為麻煩多,才要快刀斬亂麻!”董康買抬起頭,毫無畏懼地與劉黑闥對視,“敢私傳謠言,擾亂軍心者,殺!臨陣不前,貪生怕死者,殺!保存實力,不顧同僚者,殺!處事糊涂,放走強敵者,更該殺!還有私藏軍糧的,殺!放任屬下逃走的,殺!妄議戰局勝敗的,殺!與李家眉來眼去的,殺!……”

接連說了十幾個殺字,他說得兩眼通紅,蜷曲的胡子上面布滿吐沫星子。望著其猙獰的模樣,劉黑闥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冷笑著問道,“殺,好,殺就殺。都殺干凈了,李世民也不用渡河了。你再給我一刀,拿著大伙的腦袋請功去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個不知…….”董康買氣得大叫,上前數步,就想抓住劉黑闥的脖領子理論。周圍的侍衛見狀,立刻一齊拔刀出鞘。董康買聽到背后的利刃磨擦聲,驟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已經伸到半途的大手猛然揮下來,重重地拍在自家大腿上,“我,我,唉,你當斷不斷,早晚招禍!”

“退下去,沒你們什么事情!”劉黑闥一豎眼睛,將自己的侍衛斥退。然后笑了笑,強忍住心中不快問道,“還能有比眼前戰局更重要的事情么?老董,你這莽撞性子可得改改!否則,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怪罪你,弟兄們也難免會心里犯嘀咕!”

“嘀咕就嘀咕去,誰嘀咕,我就……”董康買又想放狠話,意識到自己失態,咧了下嘴,換了種相對緩和的語調說道,“我還怕他們嘀咕么?你說得對,吐沫星子淹不死人。但你還是早做決斷,這么一味死挺,總不是個辦法!”

“我也為此煩著呢?”見董康買退讓,劉黑闥也不再追究他失禮,嘆了口氣,低聲回應,“唐軍雖然強大,但只要弟兄們肯齊心協力,春汛之前,我保證他們過不了漳水。可春汛早晚有結束的那一天。襄國郡太小了,拖得越久,情況對咱們也越不利!”

“是啊!”說起眼前的戰局,董康買也覺得氣餒,“阿史那家族的建議,不知道你怎么考慮的?我覺得他們開出來的條件不錯。羅蠻子正忙著跟高句麗人對峙,懷戎和昌平之間,剛好有個空檔!”

“那樣,恐怕我就太對不起頭上的這‘漢東王’三個字了”劉黑闥喟然長嘆。關心著河北戰局的,不止是當事雙方。遠在塞外,突厥王庭亦試圖火中取粟。早早地就派人潛入中原,暗中聯系上了劉家軍的將領。董康買和王小胡兩個都有胡人血統,所以覺得突厥王庭開出來的條件很誘人。而高雅賢等漢族將領,眼下則寧愿做一個戰死鬼,也不想去塞外給突厥人當鷹犬。

劉黑闥本人,則始終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北方地廣人稀,博陵軍和幽州軍最近又分別被高句麗及靺鞨所擾,只要他能成功逃到涿郡,便有足夠的把握從博陵軍和幽州軍兩大勢力交界處穿過去。可到了塞外,他的半生英名就徹底付于流水了。日后別人再提起他劉黑闥,不會再認為他是敢于替竇建德報仇,有擔當,有魄力的硬漢子。而是為了達到個人目的,利用竇建德的死和弟兄們心中的不平,鋌而走險的一個奸雄!

對于劉黑闥的顧忌,董康買認為根本不值得一提,“漢東王,不就一個名號么?活著總比死了強。況且,投靠突厥人的事情,咱們又不是第一個做?他李淵,當年不也是認了突厥人當干爹,才得了半壁江山?”

“唉!”劉黑闥又了嘆了口氣,不置可否。與很多北國人一樣,經歷了魏晉南北朝之亂后,他的血脈中,也是胡漢混雜。所以內心深處對胡漢之分看得并不是很重。然而,萬一他認可了董康買的看法,以對方那張大嘴巴,肯定無法保住秘密。那樣的話,劉家軍中就要有一半的將領會憤而離去,眼前的仗,不用打就已經敗了。

正猶豫間,軍帳門口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響。劉、董二人迅速抬頭,看見高雅賢渾身是水,氣喘噓噓地跑了進來。

“下暴雨了?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居然沒聽見!”心里多少有點兒虛,劉黑闥主動找話。

“下了好一陣子了。還打了好幾個響雷!”高雅賢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大聲回應。看到董康買也在場,他忍不住狠狠瞪了對方一眼,“我剛才去河邊巡視,發現唐軍居然在冒雨修橋。修得最快的那座橋,橋面距離河岸已經不足一丈了。咱們這邊,有些地方水很淺。如果唐軍冒著被沖走的危險強渡的話,一丈寬的距離,游不了幾下就能踩到水底下的硬地!”

“放箭啊,都是傻子,干看著人家修?”董康買毫不猶豫地一眼瞪還回去,同時大聲提醒。

“弟兄們放箭阻攔,河上風大,根本起不到效果。”高雅賢像看白癡一般看了他一眼,繼續向劉黑闥匯報,“強弩還湊合。但咱們軍中強弩太少了。根本壓不住對方!”

“我這就跟你一道去看看。”聞聽此言,劉黑闥再也坐不住,拔腿就往中軍帳外走。

外邊的雨下得極大,就像瓢潑一般。如果雨按照這個勢頭持續下去,用不了兩天,漳水河對唐軍來說就會變成天塹。怪不得李世民要派人冒雨搶修浮橋!

“天不亡我!”劉黑闥**握了握雙拳,仰頭大笑。笑罷了,將大手一揮,豪氣滿懷地說道:“把各營的強弩全調上去。能干擾多久是多久。春汛馬上來了,看姓李的有沒有本事跟老天爺斗!”

“只要春汛下來,咱們就可以掉過頭去,先解決掉姓程的!這回得小心點,派個膽子大的人領兵!”董康買也很是興奮,在暴雨中揮舞著拳頭,大聲提醒。

這么明顯的嘲諷,高雅賢怎可能聽不出來。但難得一次,對方沒跟他糾纏。而是上去拉了一把劉黑闥的衣袖,焦急地說道:“漢王且聽我一句。我覺得此事有點古怪!”

“怎么古怪法!”劉黑闥回過頭,笑著詢問,“你先別急,讓我把兵調遣完了再說。老董,你麾下擅長射箭的人多,趕緊全派到河邊去。順便通知其他幾位弟兄,讓他們也把麾下弓箭手全拉出來,別再藏著了。頂過了這兩天,我請他們喝酒!”

“唉!”董康買高興地帶應。剛要轉身,猛然間,天空中一道閃電劈下來,將不遠處一株老樹劈了個粉碎。

“保護漢王!”高雅賢大叫一聲,飛身將劉黑闥壓在了泥坑中。周圍的親衛蜂擁而上,盡管被不測天威嚇得臉色煞白,卻依舊在劉黑闥周圍搭了道人墻。

“沒事,沒事,不就打了個雷么?誰還沒見過打雷!”劉黑闥白著臉,從水坑中爬起來,奮力拍打身上的泥巴。“老董,拿我的令箭去調兵。老高,剛才的事情謝謝你了。下回,別靠近,我倒要看看老天爺到底想怎么著!”

董康買接令跑遠。高雅賢急得直搓手,“漢王,你聽過說句話啊。李世民這這個節骨眼上冒雨修橋,實在蹊蹺…….”

話音未落,半空中又是一道驚雷滾過。隨即,河岸放向傳來了震耳的喊殺聲。“報,漢王,唐軍從浮橋上強攻過來了!”一名小校跌跌撞撞從雨幕中沖出來,在劉黑闥面前撲倒,“前鋒已經登岸……”

“什么?這么快?”劉黑闥一把扯起報信者,同時狠狠橫了高雅賢一眼。作為軍中大將,剛才既然發現唐軍有搶在春汛之前渡河的企圖,就不該離開河岸。派什么人往中軍送信不成?還非要自己眼巴巴地趕來賣乖?‘“他們沒等橋修完,就跳進了河里。有一段水淺的地方,已經可以淌著走!”小校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匯報軍情。

“拿我的兵器跟披掛來!”接下來的話,劉黑闥已經無需再聽,將手一伸,沖著親衛們命令。

他武藝過人,在以往的竇家軍中就沒遇到過對手。這次,亦想憑著個人的勇武來喚起大伙的士氣。高雅賢向旁邊退開幾步,猶豫了一下,又咬著牙走上前,抓住劉黑闥的胳膊,“此事蹊蹺。你想想,李世民為什么不早點搶渡,偏偏等著汛期來時才搶渡。他就不怕上游的水提前沖下來,淹沒了他的大軍么?”

劉黑闥被問得一愣,轉過頭,目光上下打量高雅賢。“什么意思,你快點說?”

“我只是推斷,不敢確定!”高雅賢本來就不是個勇敢的人,否則當日也不會上了王二毛的當,在勝券穩操的情況下,被對方用疑兵之計給驚走。此刻被劉黑闥刀鋒般的目光一盯,心里更覺得猶豫,“我這幾天,一直在琢磨程名振。他的所有行動我都仔細琢磨過。漢王發現沒,他好像一直在圍著洺水、平鄉、肥鄉三,從沒走遠過。”

“那又怎樣?他還敢帶人沖我的大營不成?”劉黑闥一邊在親兵的伺候下冒雨披甲,一邊不耐煩地追問。

“我聽說,洺水河上的所有堤壩,都是他們夫妻當年帶人修補過的。”高雅賢想了想,硬著頭皮說道,“我沒把握,但我有點兒害怕!”

“咔嚓!”又是一道炸雷,震得大地來回搖晃。劉黑闥的臉上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顧不得河岸邊的震天喊殺聲,三步兩步跑回了中軍。將懸在帳壁上的輿圖一把**,撲,仔細觀瞧。

這份輿圖,也是程名振的當年替竇建德繪制的。上面山川河流標記極為清晰。眼下,李世民帶領唐軍駐扎在漳水河的東岸,劉黑闥自己帶領大軍駐扎在漳水河西岸。在漳水河的西岸以西,距離劉家軍大營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襄國郡的另外一條大河,洺水。在程名振未于平恩屯田前,洺水年年春天都要泛濫,沖得夾在兩條大河間的三角地段一片狼藉。程名振夫妻親自帶人重修了堤壩,才造就了漳水與洺水之間的萬頃良田。

“你怎么不早說!”伸手推了高雅賢一把,劉黑闥大聲抱怨。他一直在盼著春汛,因為春汛可以令漳水暴漲,阻斷李世民的去路。可想而知,這些天來,程名振一樣在盼著汛期的到來,因為咆哮的洺水,剛好可以助他兌現,當日的誓言。

“把你麾下所有兵馬帶上,一定搶在程名振之前,到達洺水堤壩!”又一聲驚雷炸響,將劉黑闥的咆哮吞沒。再顧不上什么王家威儀,他揪住高雅賢的脖領子,大聲命令。“如果這次擋他不住,你就不用回來了。咱們,咱們一道等死。李世民過了河,咱們要死。李世民不過河,咱們一樣得死無全尸!”

“嗯!”高雅賢點點頭,轉身出帳。是不是帶足了兵馬的程名振之對手,現在他無法考慮。他們現在只想早一步趕到上游的洺水大堤,哪怕是撲了個空,驗證了自己剛才不過是疑心過重,被董康買等人看笑話,也好過站在此地等死。

三十里路,騎兵冒著雨趕,也不過是一個時辰的事情。當遙遙地看見了雨幕后那座青黑色的堤壩之時,高雅賢懸在嗓子眼處的心臟,終于落了下來。

程名振不在堤壩上。那他會在哪里?他這些天來狼一般于洺水河畔逡巡,不就是為了此時么?

“咔嚓!”一道閃電劈落,照亮遠處咆哮的河流。太行山上的洪水已經下來了,作為巨鹿澤的重要水源和匯入漳水下游的一條重要支流,洺水河向來漲得比漳水早。黃色的水流**石塊,朽木,卷起一道道驚濤駭浪。在頻繁的撞擊之下,那些石塊和木頭都冒著熱氣,仿佛開了鍋一般,上下起伏。

高雅賢無心思觀賞這自然界里難得一見的景象。從身邊**令箭,交給自己的義子高亮,“回去向漢王匯報,洺水大堤安然無恙。老子這幾天就盯在這了。讓他放心對付李世民!”

“諾!”高亮輕輕一躬身,撥轉馬頭,沖入雨幕。望著對方那矯健的身影去遠,高雅賢慢慢又轉過頭去,再度觀看不遠處的堤壩。看得出來,重修堤壩時,程名振很是用心。相當長的一段堤壩,都用四四方方的黑石頭加固過。“這種堤壩,即便蓄意挖,也需要花費很大力氣。”帶著幾分欣慰,高雅賢苦笑著想。“如果當初董康買別那么狠就好了,程名振當年憑著此堤活人無數。重修這條大堤時,恐怕他也沒想到會用來殺人…….”

正冒著想著心事,天空中又亮起一道閃電。“那是什么?”電光石火間,高雅賢在堤壩上看到幾個黑漆漆的東西。沒等走近觀看的弟兄們回來報告,他的心臟猛然縮緊了一下,瞪圓眼睛,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親兵問道:“小亮子呢,已經走了么?”

“少將軍已經走了好一會了!”親兵楞了楞,茫然地回答。

“啊!”高雅賢發出一聲驚呼,撥轉坐騎就要親自去追。半空中又是一道電光閃過,滾滾雷聲背后,一陣低沉的號角聲響了起來。

“上當了!”高雅賢恍然大悟。如果自己不派人送信回去,劉黑闥怎可能放心在河岸邊跟李世民糾纏?李世民派過河來的,恐怕全是死士。犧牲掉這幾千人,卻可以用洪流吞沒劉黑闥手中十幾萬大軍、這程名振,也忒狠毒。

此刻再想派人給劉黑闥示警,已經來不及了。重重雨幕背后,大隊大隊的唐軍慢慢現出了身影。不止是程名振的洺州營,還有王君廓的河內軍,侯君集的飛虎軍。三路以驍勇善戰而聞名的悍卒,團團圍攏過來,將高雅賢的退路完全封住。

這些天,那些打著洺州營旗號四處劫殺運糧隊的,也不止是程名振一個。剎那間,高雅賢全明白了。在襄國郡這片土地上,他和劉黑闥等人才是外來戶。程名振既然當年能在竇建德眼皮底下遁走,自然有無數辦法,躲過巨鹿澤出口的監視。更有無數條隱藏起來,不為外人所知的道路,供他帶唐軍進入襄國。

所謂漳水河上的浮橋,本來就是個幌子。李世民在開始就沒想強渡,而是利用浮橋吸引劉黑闥的視線。其實,他跟劉黑闥一樣,都在苦苦盼著,盼著漳水河每年必來的春汛。

誰給他獻上了這樣一條絕戶計?

除了背負血海深仇,又熟知襄國郡地形的程名振之外,又能有誰?

沒給高雅賢任何機會懊悔,飛虎軍揮舞著橫刀,沖破雨幕。深陷絕境,倉促應戰的劉家軍亂成了一團,被飛虎軍直接砍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血順著缺口處**,與天空中的暴雨攪在一起,染紅整個地面。

這是今天的第一滴血,卻不是最后一滴。

與飛虎軍呈一個銳利夾角,河內軍也撲了上來,就像虎入羊群般,將高雅賢的嫡系部屬砍到在血泊當中。緊跟著發起攻擊的是洺州營的騎兵,他們的動作尤為迅捷,遠遠地在戰場外圍畫了道弧線,趁著高雅賢的軍陣被壓得步步后退之時,硬了軍陣側后。

“頂住,別亂!”高雅賢大聲呼喝,試圖穩住陣腳,然后尋找機會突圍。希望很快就破滅了,在三路大軍的圍攻之下,他麾下那些疏于訓練的兵卒如陽光下的殘雪般迅速崩潰。左營統軍被王君廓劈成了兩半。右營統軍跪地祈乞降,死于亂刃之下。左右兩翼覆滅之后,中軍很快步其后塵。高雅賢策動戰馬,落荒而走,侯君集帶領一小隊騎兵,緊追不舍。

“別管我,該干什么干什么。老子的馬快,追上此人后,自有辦法逃命!”匆忙中,高雅賢聽見侯君集沖河堤上叫嚷。他沒膽子回頭張望,胸口緊緊貼住戰馬脖頸,**拼命磕打。

他又想起了程名振當日的那句話,“所有手上沾了我娘我妻子血的人,程某一個都不會放過。一個,都不會放過!”

暴雨下,程名振策馬沖上了河堤。“都準備好了么?”強忍住雨水浸泡傷口帶來的眩暈感,他大聲問道。

“都準備好了。釬子早就砸進了石頭縫中,只要**來,水自己就能把河堤沖垮!”王飛在河堤上抬起頭,滿臉是水。

“讓所有人別打掃戰場了,直接上河堤!盡可能往高處走!”程名振點點頭,聲音比臉上的雨水還要冰冷。左右親兵吹響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不遠處,有無數號角回應。聽到號角召喚,河內軍,飛狐軍,洺州營,在各自的中層將領帶領下,紛紛牽者坐騎走向事先選好的高處。

王二毛跌跌撞撞跑過來,猶豫著,慢慢扯住程名振的胳膊,“咱們,咱們非得這樣么?”

程名振默默將他的手臂推開,沒有回應。天空中的雨下得好大,烏云翻滾,仿佛一條黑龍在云端游動。記得那年在館陶縣,也是這么大一場雨。為了周家的半吊賞錢,他跟王二毛兩個冒著雨給糧食添遮蓋,渾身上下都被淋得濕透…….

“小九!”王二毛又扯了他一把,聲音里邊已經帶上了哀求。

程名振搖搖頭,奮力揮下了令旗。

當他走出巨鹿澤的那一刻,劉家軍的結局就已經寫好了。現在,臨陣抗命的罪責,誰也承擔不起。況且,他也不想承擔。

經歷了這么多事情,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程名振。心中僅剩的一絲柔軟,也隨著杜鵑的死,而徹底消失不見。

王飛帶著幾個壯漢,奮力拉動纜繩。被纜繩拴住一端,另外一端深河堤的鋼釬慢慢被拔了出來,一股黃色的河水噴涌而出。

又是一股,然后更多。無數股失去阻擋的洪水從堤壩上的空洞噴涌而出,在半空中匯聚成一條張牙舞爪的黃龍。

黃龍的身體越聚越粗,越聚越猙獰。電閃雷鳴中,像破篩子一般的堤壩慢慢顫抖,顫抖,然后轟然塌開一道數丈寬的缺口。被遏制已久的洪流傾瀉而出,掃蕩掉沿途所遭遇的一切。

戰場上,劉家軍的尸體打個旋,便被混在泥水里沖遠了。幾匹無主的戰馬在水中拼命游動,試圖逃生,卻被激流卷著石塊木頭反復擊中,很快就變成了新的尸體。新的尸體和舊的尸體混在一起,奔著遠方咆哮而去。

夾在洺水與漳水之間的萬頃良田,從這一刻起徹底化為了澤國。數不清的尸體在洪流中翻滾,流血,將洪流也慢慢染成褐色。

所有人,無論洺州營、河內軍還是飛虎軍的弟兄,縱使身經百戰,殺人無數,站在事先選好的高地上,看到這一切,也忍不住臉色發白,嘴唇顫抖。

這是來自天地的憤怒,在重重天威面前,人的身軀顯得是那樣的孱弱。

一道閃電劈落下來,緊跟著又是數道。

閃電下,程名振張了張嘴,**一口鮮血。冥冥中,他看見一個身穿黃衣,手扶拐杖的老家伙踏浪而來,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白牙。

“說吧,我可以**你一個愿望,只要你說出來,絕對能幫你實現!”一身黃衣的老家伙笑著,大聲許諾。“金山銀山,功名富貴還是如花美眷,說吧,只要你說出來……”

尾聲暴雨后的巨鹿澤,波光瀲滟。

一名白發蒼蒼卻脊背筆挺的老者,帶著一名**,三個青年,在一隊士兵的護衛下,緩緩走向澤地深處。

澤地深處已經多年沒有人住了,茅草頂子房屋多有破敗。但在重重破敗的房屋背后,卻有一塊寬闊的空地,干干凈凈、寸草不生,仿佛曾經有無數兵馬在此演練過一般。

白發老者放慢腳步,從年青人手里接過一個酒壇子,篩了兩碗酒,默默地擺在空場旁的兩座墳塋前。然后笑著坐下,伸手擦凈墓碑上的浮塵。

“大都護,地上,地上涼!”一名親兵趕緊快步走上前,遞過一個氈墊子。從高句麗班師回朝,途徑河北,東夷大都護,開國東平郡公程名振硬是拋下大軍,非要接上家人到巨鹿澤中走一遭,令他們這些當護衛的非常為難。

要知道,如今頭上頂著“開國”兩個字的老將,對大唐來說已經是絕世珍寶了。萬一在沼澤當中染上一點兒風寒,大伙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拿開!”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可憐的親兵嚇得后退半步,差點沒一坐到地上。別人可能不清楚,他們這些親衛卻是知道,自家大都護看上去滿臉慈祥,其名字在遼東卻是能止小兒夜哭。想當年,追隨太宗第一次入遼,就從卑沙城一直打了到平壤城下。后來第二次,第三次,還有最近這次入遼平叛,哪次不是砍得人頭滾滾而落?真的惹怒了他,恐怕死后連埋骨的地方都找不到。

“給我吧!”一直站在老者身邊的美艷婦人從親兵手里接過氈墊,笑著命令,“你去別處走走,告訴大伙,也四下看看風景。別著急,玩夠了再過來!”

親衛感激地抱了抱拳,逃一般走遠。美艷婦人將氈墊子默默放在老者身邊,撲平,然后笑著說道:“既然姐姐跟婆婆在這里,他們想必也不希望你著涼。坐氈子上吧,妾身先給婆婆和姐姐倒盞酒,然后去別處轉轉!”

說罷,將酒盞里的酒滿滿撒進土里,自己又先后倒了兩盞,一一擺在墳塋前。里邊的兩個**,她都聽丈夫說起過。很嫉妒她們在丈夫心里的位置,但卻沒道理吃對方的干醋。特別是丈夫的以前那位妻子,亂世中,對方能不離不棄能陪著丈夫走過來,很不容易。換了她自己,還真不能保證會選擇一個身無分文的碼頭苦力為夫婿,并且相信他說的一切,相信他將會給自己掙一個光明的未來。

“你們也過來,拜拜大娘!”程名振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點手叫過三個兒子。如杜鵑所愿,他終于取了一個很會生養的**。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有出息,并且不用再像他當年一樣,在亂世中掙扎。

三個青年笑了笑,非常體諒地遷就了父親。開國功臣么,誰家攤上這么一個寶貝,還能不遷就一下?即便是皇帝陛下,上回聽說父親生病,不也急得火燒火燎么?念在他勞苦功高的份上,就遷就一下吧。他老人家開心,大伙也跟著開心不是?看著三個兒子恭恭敬敬地給杜鵑上酒,程名振輕輕地笑了。擺了擺手,他命令兒子和續弦的妻子各自去湖邊看風景,“去走走吧,其實這里是很個很不錯的地方。沒人來打魚,水也干凈!”

美貌婦人和三個青年答應一聲,相跟著走遠。程名振給自己有倒上了一盞,也給杜鵑倒了一盞,笑了笑,想說些什么。準備好的話,卻發現根本不需要說了。鵑子應該知道,她明白的,她從一早就明白的。

緩緩站起身,他**腰間橫刀,在墳塋前慢慢舞動。當年,她最喜歡站在人群中,看著他舞刀弄槍,雖然他的身手細算下來,還未必如她矯健。

他慢慢舞著,慢慢追憶。如水流光慢慢從眼前飄逝。館陶縣,巨鹿澤,平恩,洺水,上黨郡,那么多一起走過的歲月。宛若一朵朵荷花,在記憶的湖水中慢慢綻放。

她看著,一直看著。

巨鹿澤,遼東,卑沙城,高句麗。在刀叢中,只要夢一回頭,他便能看見她目光里的關切。

這么多年來,始終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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