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權傾天下
寺廟中有擾嚷不堪的地方,也有清靜秘地。
兩人上了香油錢,寺僧知客便很客氣了,尋了一處可容幾人坐的小亭,又叫上奉茶來,然后略坐一會兒,便很識起的告辭走人了。
如此這般,倒有點坐而論道的意思了。
“原德兄,近來朝局更張,不知道原德兄心中想法如何,此地除了你我再無第二人,可以暢所欲言了。”
張佳木不是那種暢談竟日而不知所云的那一類人,他說話,直截而有力量,在一開始的時候叫李賢這樣的文官極為不適,時間久了,倒也聽習慣了。
這般單刀直入,李賢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自管自的啜茶慢飲,半響過后,才道:“我想,太保召我到這里來,不會是來間我的意見如何吧。”
這般回答,張佳木倒是尷尬的很了。
這么些天下來,內閣等于是他的副手,其實就算是他自己,也是把內閣當自己的秘書班子來用。
大權在手,諸事順暢,所以格外的隨心所欲。
此時李賢這么一說,張佳木忙起身,雙手合掌,連揖了幾下,然后笑道:“原德這么說,我只能揖謝了。”
李賢平素很是謙遜沖淡,絕不會受張佳木的禮,但此時卻是安知若素,坐在原地,等張佳木揖完了,他才道:“原是不該受太保的禮,委實當不得。但,最近內閣所為,盡在賢一身,這么一想,倒是只能坐受了。”
這般說法,張佳木唯有微笑以對,彼此知心,倒不必說太多了。
當下兩人又是飲茶,過了一會兒,李賢才道:“我看太保所為,取法唐宋的多些,那么我要請問,是不是就此為止?”
“以原德兄來看呢?”
“這,我無可措詞了。”
今日秘會,李賢其實猜到了幾分。但,以他的身份地位斷然不會先出口,所以索性試探兩句,但張佳木反探回來,李賢便索性閉口不言了。
“原德,這么多天下來,咱們多置了不少監寺部寺,地方行政也改了,吏員也多了,國家收入也多了。但,我要和你說,這不過只是開始而已。”
因為心中已經有了準備,李賢并沒有被張佳木的話所震驚,只是皺著眉,把手中茶杯放下,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三件大事,必須做的大事。”張佳木看著李賢,緩緩道:“第一件就是火耗歸公,斷了貪官的路,所謂改吏治就是這一條的帶來的收益,原德,你也看到了成效如何。”
“是的,最近地方來報,大半的火耗全數歸公。今年的收入,火耗歸公以后,折銀要多出百萬以上,糧食在二百萬石以上,去掉地方改制的支出,還余下很多。至于商稅攤派,所省的當也在百萬以上,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矣。”
明朝的地稅商稅向來很多,以準安關為例,在到了崇禎年間開海貿易多年之后,那么重要的關口一年的商稅才是四萬多兩銀子,而到了清朝,殺落了滾滾人頭之后,就是六十萬一年。
這是多少倍的差距?
火耗一歸公,商稅和攤派一整理,果然政府的收益大增,就算去掉增強了中央集權的必要開支,地方到中央,都會薦下一大筆錢。
在從正統到萬歷年間的一百多年里,明朝的全部財政收入就是銀二百五十萬兩,糧食起伏不定,明早期到中期,米和麥子的收入高些,但每年也會減免數百萬石的賦稅不等,到了明晚期,糧食收入銳減,而白銀收入劇增。
當然,明的財政失敗之處是不必多說的,商稅是統一的,地稅也是統一的,放在西北太多,放在江南太少,糧食賦稅也是如此,放在陜北是要命的賦稅,放在江南,也不值一提。
大明是一個完全沒有辦法發揮自己能力的國家,沒有關銳,沒有數字管理,沒有通用體制,沒有會計制度,銀行,民法,和技術。稅制二百多年不變,對富商和士伸同樣的沒有辦法,賬面上的俸祿極其菲薄,而實際貪污的損耗又極為驚人。
生鐵的產量到達幾千噸的時候,稅收才是幾十噸,不知道多少官員中飽和商人發了大財,官府卻窮的要當褲子。
事實上就是到了明末那些年,沿海的商人富的流油,朝廷卻收不到一毛錢的關稅,崇禎在北京窮的穿打補丁的衣服……,真是失敗中的失敗!
人的失敗好辦,制度的失敗就很叫人頭疼了。
張佳木所說的幾件大事,第一件用來改革俸祿制度,實在也是抓到了個中的要點。
不把官員集團這個龐然大物哄好,如何能談改革官制和吏制,又如何談及火耗歸公后的好處?
怕是官員會全部和他拼命,他手中的幾萬人,能把全天下的士紳全那殺光不成?
做成了最關鍵的第一步,底下的事猶如順水行舟,做起來會比第一步要輕松許多,難道張佳木能棄手不做?
“下一步,是轉漕運為海運,但最終的目的,是開放海貿。”
“這件事,似乎聽你說過,海貿之要緊,恐怕現在知道的人也很多了。”
自從漕運改海運的風吹開之后,京師關于禁海的討論已經很多了。
明初禁海,原因很多,關鍵之處還在于明太祖的小農思想。因為倭寇和生民出海常有不歸者,又怕在海外坐事,所以干脆禁海。
這種禁令當然不得人心,明朝的禁海除了在洪武年間最為徹底外,到了永樂年間就大肆出海,仁宣到正統年間,因為永樂浪費的資財太多,百官趨向保守,禁海又一次占了上風。
到弘治年間,除了神經病的地方官員外,已經沒有人對禁海的事當真了。當然,此時還沒有正式開海,到嘉靖年間,開放了幾個通商口岸,隆慶和萬歷年間,才真正的放開海禁。
海禁一開,濤力自現,簡直不需要官府來做什么,一切都是水以渠成,順暢之概
現在因為充實禁軍,增加官員俸祿,而每年漕運到京師的糧食是有限的。
大明現在一年的糧食收入是三千萬石左右,麥子是四百多萬石,還有生絲、鐵、銅、鈔、棉花等雜七雜八的收入,最為要緊的,當然還是糧食。
以現在的漕運水平,也就只能運這么多糧過來,就這樣,耗費也是極大。
一百石糧到京師,最少要加二十石的損耗,沿途還要動員幾十萬人。從水陸到起旱,一路艱難之極。
如果是改海運,雖然有一定的風險,但永樂年間連西洋也到了,可以說,在技術上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一改海運,運糧的數字可以增加一倍,而人手可減少一倍,耗費只是以前的七成都不到就可以了。
海運之利當然是明顯的,妙就妙在,還是為了給官員們加增俸祿,所以反對之聲,簡直就淹沒在贊同聲里了。
這就是張佳木做事的高妙之處,你們想漲俸祿,這自是好辦。但漕運不改海運,糧食是有限的,就算增加一些糧食撥給的份額,但還是有很大的缺口。現在的新官制已經擬定,就等正式施行,為的什么,自然是糧食。
所以海運已經提上日程,松江府和蘇州府,加上鎮江等地已經奉旨調撥海船,并且在南京等原本造寶船的地方已經在開造新的大海船。
宣德年間被一火焚燒掉的造船業,又重新回復了它的勃勃生機。
“我就知道。”李賢面露苦笑,向著張佳木攤手道:“改漕運為海運,想來就是為了開放海禁做準備吧?”
“是的。”張佳木坦承道:“海上都是千帆萬冊了,再談海禁,豈不是笑話?既然禁不了,就要有規矩,也不能亂來,我的想法是,設海關司,開放泉州、廣州等地為通商市舶司,由海關來管,收關稅,增益國庫。”
李賢很注意的問道:“關稅是多少?”
“看貨物不同,不能一律而論。越是貴的奢侈品,收稅就越高,民生用品,三文不值兩文的,收稅就低些。不過,總的原則就是,一百兩的貨物,最低不能低手十兩的關稅銀子。”
“這就是百分之十了,會不會高了些?”
明朝的商稅和地稅一樣,都是三十稅一,在很多稅卡其實連這個數字也收不到。當然,這是官面上的稅制,實際上稅卡還是很肥的,特別是宦官把掛的稅卡,他們損公肥私,反正官稅就那么點,收或不收都不打緊,皇帝也不會把商稅收取太過當真,因為官員會批評政府與民爭利,殘苛百姓。
張佳木冷哼一聲,道:“原德,又要和我爭商稅一事了?”
其實當時士大夫的考慮也不能說是全錯,因為中安對地方的控制薄弱,很多事情是興一事就壞一事。
比如商稅,中央征十文,一個縣一百多衙役加上一千多幫閑,就能把這個稅收到一百文以上。
所以中央稅制規定的越低,百姓受到的傷害就要相應的低一些。
這也是儒家統治的無可耐何之處,低效統治就只能從實際的情形出發,而不是從需要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