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張準的艙室,卻還亮著火光。
李績成艦隊在渤海灣上快速的飛馳,從東海堡回去柳家堡港口。張準的心思,同樣是在快速的運轉。現在的他,絲毫沒有睡意,仔細的翻閱著很多有廣寧城戰斗的資料。在他的身邊,還有黃世軍、陳耀陽等人。對于廣寧城的失陷經過,他們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
東海堡的戰斗,激蕩起張準的很多想法,很多關于遼東的想法。作為后世人,張準對于遼東的理解,要比明朝人更加的深刻。明朝人眼里的遼東,只有今天遼寧省的一部分。張準眼里的遼東,卻是包括今天的東北三省,甚至還有更遙遠的黑土地。
有人說,是薩爾滸的裂變,導致了遼東的沉淪。有人說,是沈陽、遼陽的沉淪,導致了遼東的丟失。還有人說,是廣寧城的失守,導致了遼東的徹底淪喪。每一種說法,都有道理。張準比較傾向于后一種。廣寧城是支撐遼東的最后一根支柱。廣寧城到了,遼東也就全部垮了。
如果廣寧城現在還在明國的手上,遼東的局勢,不可能糜爛至此。如果廣寧城還在明國的手上,韃子不可能兩次越過長城南下,而且還將第三次越過長城南下。如果廣寧城還在明國的手上,虎賁軍剛才的東海堡戰斗,也沒有可能發生。因為,只要廣寧城不丟,東海堡肯定會掌握在明軍的手上的。
那么,廣寧城是怎么丟失的?遼東的局勢,為什么又會變得如此的惡劣?這一切,都要從塵封的歷史開始說起了。而在這塵封的歷史里面,最重要的,莫過于著名的“經撫不和”。
經,是遼東經略熊廷弼。
撫,是遼東巡撫王化貞。
在占領了沈陽和遼陽以后,野豬皮對漢人大開殺戒,以穩定后金的統治。殘酷的鎮壓雖然在一定時期內能起到些鎮懾作用,但鞏固政權絕不應僅僅靠屠刀,努爾哈赤要想在遼東立足,就必須要讓遼南的漢人們杜絕復辟的幻想。但遼河以西仍是明朝的天下,河西的明政權對河東的漢民眾是一個永遠不盡的思念,許多漢人幾十人,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地向河西逃跑,逃到他們心中的正統政權的懷抱。
努爾哈赤要想實現在遼東的永久統治,就必須斬斷遼南漢人們對遼西明政權的眷念,這是努爾哈赤之所以要用兵廣寧的重要原因之一。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釜底抽薪,先將你的家給抄了,讓你無家可歸。而對于當時遼東的漢人來說,廣寧城就是他們的家。
努爾哈赤必須進軍遼西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要切斷明國與蒙古的聯系,逼迫蒙古就范,以增強滿洲八旗的實力。蒙古的林丹汗經常和明國眉來眼去的。明國和蒙古的關系太密切,對野豬皮非常的不利。相反的,要是可以將蒙古拉到滿洲八旗的身邊,則滿洲八旗的力量,將會得到極大的增強。
明代,廣寧是明朝在東北最高的軍事機關駐地,是控制蒙古彈壓女真的軍事重鎮。明代駐扎在廣寧城周圍的軍隊,從來都不曾少于五萬人,而且騎兵的數量相當多。關寧,關寧,這里面的關就是山海關,這里面的寧,就是廣寧。兩者合一,就構成了關寧軍事集團。
廣寧馬市是遼西最大的貿易市場。生活在遼東遼西附近的蒙古各部,其日用品主要從廣寧馬市上得到。廣寧是蒙古與明之間相聯系的重要樞紐。控制了廣寧,就控制了與遼西相鄰蒙古。當時的蒙古各部落,都已經失去對抗明國的力量,只能是成為明國的附屬。
偏偏蒙古與女真這兩個民族衣同服,信同教,字同文,不論是生活方式還是文化都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系。努爾哈赤將蒙古各部看成自己的族類,女真族中融有大量的蒙古人,有的部落的先祖本身就是蒙古人,如葉赫部。努爾哈赤曾毫不掩飾地說:我是蒙古遺種。
征服蒙古是努爾哈赤的既定方針。蒙古同女真一樣,都是精于騎射戰斗力極強的民族,將蒙古爭取過來,對努爾哈赤是極其重要的。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滿洲八旗的人口,都是太少了。人口太少,自然就無法編組更多的軍隊。
由于軍事上的特殊地位,廣寧城周邊城堡屯積著大批糧草。在廣寧陷落之前,距廣寧城一百二十里地的廣寧右衛(今錦西縣右衛鄉)就屯有糧草50萬石。50萬石是個什么概念?明代一石等于現在188.8斤。50萬石就是接近10000萬斤。
當時的滿洲八旗,可能就是10萬人左右,每個人可得糧草接近1000斤。這絕對是一個非常大的數字。如果再加上廣寧城內和周邊城堡的,數量將更為可觀。這對于剛剛進入遼南,四處遭襲,政局動蕩,物價飛漲,糧食奇缺的大金國來說,無疑是救命的糧草。
韃子也是人,也是需要耗費大量糧食的。甚至,和漢人比起來,韃子需要耗費的糧食更多。因為韃子的戰馬,是需要大量的豆類來喂養的。戰馬的草料,必須加入豆類,才能保持戰馬充足的體力。而豆類,當時只有從漢人這里才能搶到。
野豬皮磨刀霍霍,準備向廣寧城動手。遼西的明軍主帥,熊廷弼和王化貞二人,卻在如何對待后金的問題上,看法截然相反:一個主張攻,一個主張守。
王化貞的攻用四個字來概括,即“一舉蕩平”。
熊廷弼的守也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即“三面布置”。
王化貞血氣方剛,面對韃子的肆虐,他同遼東民眾一樣義憤填膺。但是他不顧遼東現狀,過于義氣用事。《明史》是這樣評價王化貞的:“化貞為人騃而愎,素不習兵,輕視大敵,好謾語,文武將吏進諫悉不入,與熊廷弼相觕。妄意降敵者李永芳為內應,信西部言,謂虎墩兔助兵四十萬,遂欲以不戰取全勝。一切士馬、甲杖、糗糧、營壘俱置不問,務為大言罔中朝。”
當朝廷大軍不斷調到廣寧,王化貞擁兵四十萬時,他更是昏了頭,他將重兵布署在遼河西岸,隨時準備對河東發動全面進攻。他曾說:“今之劃河而守者,非為區區河西彈丸計也,將進而撫定四衛,收取沈陽,以漸芟剃耳。顧非舟車并進,前后夾擊,不足以窮狡免之穴,而據猛虎之隅也。”
意思是說,現在我們以遼河為屏,不僅僅是為了守住遼西這彈丸之地,下一步將收復遼南金州、海州、蓋州、復州等四衛,收取沈陽,將奴酋消滅盡凈。為此,我們必須水陸并進,前后夾擊。不這樣就不能搗毀狡猾的兔子的老窩。
在全面備戰的同時,王化貞還說服蒙古出兵相助。當時的蒙古林丹汗號稱擁兵四十萬,極為強大。事實上,這是個大打折扣的數字。實際上,林丹汗連十萬騎兵都沒有。林丹汗所說的四十萬是蒙古各部兵力的總和,他當時并沒能統一蒙古,可調之兵極其有限。在廣寧之戰中,蒙古兵僅有一萬余人參戰。
王化貞剛就任巡撫不久,便派出一員干將叫毛文龍,率二百人從海上抵達鎮江沿海島嶼,開辟敵后戰場。毛文龍不負重托,很快策反了鎮江城中軍陳良策,將后金守將佟養正父子活捉并處死,奪取了鎮江城。鎮江是明朝時中朝邊境上的一個重要軍事要塞,它的歸屬直接影響著朝鮮國的立場。奪取鎮江,對堅持抗金的遼東民眾是個極大的鼓舞,湯山、險山、寬甸等隨之響應,反抗的火燃遍及遼南各地。
毛文龍的成功,王化貞頗感得意,而且他從毛文龍處得知,金、復、海、蓋等四州的降將也都在準備起事。王化貞錯誤地估計了遼東的形勢,以為漢民們一旦鬧起來,必會形成巨大的反金浪潮,將韃子們趕回建州去。為了達到不戰而勝的目的,王化貞將策反的對象鎖定在了李永芳身上。然而,這個寶他押錯了。李永芳不但沒策反成,反倒被李永芳策反了自己手下愛將孫得功。
表面看來,王化貞的策略是正確的,因為,敵人內部有人策應,朝廷有大兵圍剿,里應外合,焉有不勝之理。況且還有可借助的外部勢力,即蒙古的四十萬大軍。王化貞陶醉于自己勾劃的藍圖中,在他寫給皇上的一封信中寫道:“愿請兵六萬,一舉蕩平,臣不敢貪天功,但厚賚從征將士,遼民免賦十年,海內得免加派,臣愿足矣。即有不稱,亦必殺傷相當,敵不復振,保不為河西憂。而臣將歸老林泉,臣愿足矣。”信中字里行間,流露出必勝的把握,他甚至夸口說:“仲秋之月可高枕而聽捷音。”
在王化貞完全進入發燒狀態時,熊廷弼是什么態度呢?
熊廷弼未當經略之前就在遼東當過四年的巡按,對遼東戰事可謂了若指掌,并深知努爾哈赤的厲害。他堅決反對王化貞的所謂一舉蕩平之策。他認為,王化貞的計劃,根本不可能實現。以目前明軍的實力,能守住廣寧城就不錯了,反攻根本就是奢望。他主張三方布置。所謂三方布置是指:
第一方是堅守廣寧。在廣寧城三五里外扎營,深壘高柵,騎兵和步兵相結合,形成犄角之勢,相互照應;在廣寧周圍城堡設烽火臺,一旦有敵情,立即點起烽火,相互為援;沿三岔河設游騎,輪番出巡,迷惑敵方,使之不敢輕舉妄動;遼陽距廣寧三百六十里,敵大軍一動,我必知之,我方嚴陣以待,必可破敵于廣寧城外。
第二方是特殊時期,在登、萊二州設巡撫,按常規,登萊二州是沒有資格設巡撫的,提升登萊二州的級別,使之與天津水師級別相同,增強天津登萊二州的軍事力量,從海上牽制敵人,使之不敢輕易西顧。這一點,以前的人都沒有做到,張準做到了。
第三方是經略本人坐陣山海關,居中調度。待各路大軍調齊,一切準備停當,廣寧大軍從西北方向出發,山海關大軍從正面出發,天津、登、萊水師從海岸登陸,直搗遼南腹地,三面合圍,必可大獲全勝。
現在看來熊廷弼的這個方案是最切合實際的,如果這一方案得到實施,努爾哈赤真的不敢輕易攻打廣寧,否則他的大本營將直接受到海上力量的威脅。但是,熊廷弼的方略卻遭到王化貞和朝臣們的抵制,以至化成泡影。為什么會出現這種局面呢?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熊廷弼和王化貞兩人的性格使然。
如果要讓張準用一句話來形容王化貞,就是“軍事上的蠢貨,政治上的高手”。是的,王化貞的大話對明朝君臣太有吸引力了,舉朝上下對王化貞寄予極大的希望。王化貞善交際,能夠委曲求全,在朝中的人脈要比熊廷弼旺得多,朝中大臣幾乎是一邊倒地傾向王化貞。
先說內閣首輔葉向高,這位當朝宰相是王化貞的恩師。王化貞還巴結上了權傾朝里的大太監魏忠賢,這是最為重要的。以魏忠當時的勢力,足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有了魏忠賢的支持,王化貞完全可以置經略大人于不顧。再說兵部尚書張鶴鳴早就對熊廷弼的霸氣不滿,他帶著個人的偏見處理熊、王二人的爭端,王化貞不對的他不反駁,不批評,熊廷弼即使是對的,他也要從中作梗,事事刁難。
當時有一位御史叫江秉謙,他說“化貞無一言不聽從,廷弼無一言令吐氣。彼原不從戰守起見,但從化貞廷弼起見耳。”后面這兩句主知道出了相諦,那就是:朝中的大臣們根本不從戰和守的原則問題從發,而只是看某一問題到底是王化貞提出來的還是熊廷弼提出來的。
王化貞為了擺脫熊廷弼的束服,實現他一舉蕩平之策,向朝廷申請“便宜行事之權”:“其軍前機宜,許臣便宜從事。若一切指揮必待報而后行,則無幸矣。如以臣言為不可。乞罷臣而專責經臣,庶得一意恢復,不至為臣所撓亂也。”
什么是“便宜行事之權”?即凡事可不必向經略請示,看準了干就是了。不論王化貞是否得到了便宜行事之權,實際他早已便宜行事了。王化貞,一個經略大人手下的剛剛被晉升為正四品的巡撫,麾下兵力多達十四萬人,而手持上方寶劍的正一品大員經略大人熊廷弼僅有五千兵馬。
王化貞布署兵力根本就不向熊廷弼請示,你經略大人不是主張防嗎?我偏要攻。氣得熊廷弼不得不上書道:“請急如撫臣約,乘冰急進,免使將士因不戰而怨。并急罷臣,以正臣摧戰士之氣,灰任事之心之罪。”意思是說,請皇上馬上照巡撫大人的意見辦,趁著遼河還未結冰立即進兵,免得將來將士因未能進攻而發牢騷。并立即將臣罷免,追究臣打擊戰士斗志之罪。
這樣一來,經撫之間的矛盾終于表面化了,并發生了激烈沖突。民無二主,軍無二帥。明軍在遼西的兩個統帥,產生了如此激烈的沖突,戰敗,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明國朝廷。
熊廷弼曾經質問王化貞:“防守的工具就是進攻的工具,現在人饑馬疲,守都守不住,我們憑什么去進攻?”
王公貞隨意的回答:“正因為不能守,所以必須進攻。”
熊廷弼聽著這樣的瘋話,氣得渾身亂顫,他接著問:“軍馬未動,糧草先行,現在糧食的運輸及籌集如此艱難,進攻的話,大軍的糧食怎么供應?”
王化貞不假思索,口出浪言:“我們一旦打過河,收復了海州,海州的糧食就是我們的糧食。攻下牛莊后,敵人內部定有響應者。”
這純粹是狗屁話,別說你打不下海州,就是真的打下了,努爾哈赤能留給你糧食嗎?一把火將糧倉燒個精光,過河大軍喝西北風?性格耿直的熊廷弼,氣得大罵王化貞是白癡。在背后,王化貞同樣認為熊廷弼是白癡,是沒膽鬼。
至此,兩人的矛盾,已經是完全不可調和了。于是兩人都上書,要求辭職,不再和對方一起共事。這完全是在賭氣了。對二人的相繼請辭,朝廷專門召開了會議,與會者八十余人,僅有一個人站在熊廷弼一邊,其余全是倒熊派,王化貞在政治上完全掌握了主動權。
如果要讓張準用一句話來形容熊廷弼,那就是“軍事上的奇才,政治上的白癡”。熊廷弼已經有了一次被免官的教訓,這次重任經略,應當適當注意一下與朝中百官的關系。畢竟,大家一起共事,是需要互相理解,互相幫助,互相協調的。
但這個人實在是太不可理喻了,他非但沒有吸取教訓,反而更加暴烈,用至謾罵朝中權貴,不但和王化貞搞得不可開交,和朝中許多手握重權的官員們也是形同水火,以至于事事受朝中掣肘,他的三方布置的戰略根本無法得到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