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賊
檀柘個頭不高,雖然髡結辮,卻是一身漢人壯碩。
從他的眼中,曹朋看到了一種強烈的欲望,即便檀柘竭力隱藏,但曹朋依然能感受到,他內心中那頭蠢蠢欲動的野獸。這家伙,也不會是一個太安分的主兒!
“此次檀大人親率兵馬,為我解決麻煩,朋感激不盡。”
曹朋在軍帳中,拱手向檀柘道謝。
大帳里,除了曹朋和檀柘之外,蔡琰母子三人也坐在位子上。阿眉拐和阿迪拐兄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眼中透著淡淡的恐懼之色。他們躲在蔡琰的懷中,不時的偷偷打量曹朋。而蔡琰則顯得很冷靜,坐在一旁,只是緊緊的抱著那一雙兄妹。經歷了太多的是是非非,蔡琰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從衛家離開的懵懂少女。
她知道,曹朋要帶她回中原,但卻沒想到,曹朋會用這樣一種暴烈的手段。
洪都則立于檀柘身后,一副恭敬模樣。
檀柘連忙上前,攙扶住了曹朋:“檀柘只是一個未開化的粗魯之人,能得北中郎將看重,焉能不從?再說了北中郎將與洪都有救命之恩,洪都是我的兄弟,我自當盡心竭力。不過,左賢王劉豹勢力很大,檀柘這次得罪了他,日后恐怕……”
曹朋笑道:“檀大人休要擔心,劉豹一時半會兒間,恐怕也抽不出手來對付檀大人。”
“此話怎講?”
“檀大人難道還不知道?”
“愿聞其詳。”
曹朋道:“呼廚泉死了!”
五個字,令檀柘臉色頓時大變,而蔡琰更露出驚訝之色。
“檀大人莫要誤會,呼廚泉之死非我所為,與我并沒有關系。他是死在軻比能大人麾下大將沙末汗之手,我實不敢居功。呼廚泉一死,劉豹和去卑必然會為單于之位爭個你死我活。所以,就目前而言,檀大人的黑水部,沒有任何危險。”
檀柘心中不由得一動,“有這種事……”
軻比能竟然殺了呼廚泉?
著實令檀柘有些吃驚。不過,他也不是傻子,很快便弄明白了軻比能的真實想法。
漢室與匈奴結盟,勢必會對軻比能造成巨大的威脅。
南匈奴兇蠻好戰,有控弦之士近二十萬。若得到漢室的支持,獲得大量的輜重兵械,勢必會對草原上的鮮卑人進行報復。當年檀石槐在的時候,可是對匈奴人打壓的很嚴重。匈奴人現在得了勢,而鮮卑也大不如從前,又豈能不來報復?
軻比能現在正忙于和燕游荔的爭斗,斷然不希望匈奴展壯大。
所以,破壞南匈奴與漢人的結盟,是一個最佳的手段。而殺死了呼廚泉,匈奴必將陷入內斗。就如同曹朋所言的那樣,至少在目前,他檀柘還算是安全……
眼角余光,在一旁的蔡琰身上掃過。
檀柘的目光中,透出幾分貪婪。
蔡琰心里不由得一顫,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
顛簸流離多年,他對檀柘的這種目光,再熟悉不過。雙手緊緊的抱著阿迪拐和阿眉拐兄妹,心里暗自責怪曹朋:怎么這么快就把底牌交出?難道你不知道,胡人素來言而無信?
曹朋的目光陡然一寒。
越過檀柘,他看了一眼洪都。
就見洪都好似在不經意間,輕輕搖了搖頭。
曹朋突然笑道:“剛才檀大人喚我北中郎將?”
“哦,莫非曹中郎還不知道嗎?”
“知道什么?”
“你們漢家朝廷,已派人重修廉縣,并拜公子為北中郎將,出鎮河西地區。
此事已經傳開了,據說你們漢家朝廷的官員,不日將抵達廉縣……呵呵,說起來,北中郎將出鎮廉縣,日后我黑水鮮卑,少不得還要多多麻煩曹中郎呢。”
如果說,最初檀柘的態度有些卑謙。
那么聽說劉豹已難以構成威脅后,態度旋即生了變化。
曹朋和龐統相視一眼,從龐統的眼中,看出了他內心中那一絲不屑。
于是,輕輕點點頭,示意龐統說話。
而龐統則冷笑道:“檀大人,雖說劉豹一時間抽不出手來,可依我看,黑水鮮卑的情況,也就變得更加危險。”
檀柘愕然,“這位先生是……”
“此我中原名士,荊州水鏡山莊水鏡先生司馬徽的弟子,鹿門山龐季之子,龐統龐士元,號鳳雛,有大才干。他如今為我,他既然這么說,必不是危言聳聽。”
一直以來,胡人對漢人,即敵視,又尊重。
匈奴人的崛起,與漢人的扶持有不可分割的聯系。
從戰國時,因戰亂而逃亡匈奴的漢人不計其數,其中不泛有大才能之人。特別是秦滅六國,六國貴胄或逃亡南方,或流離塞北,將漢家文化傳播與匈奴人……
包括匈奴人那位最具聲名的大單于冒頓,手下也有許多漢人謀臣。
這也使得匈奴人對漢人的文士,極為尊敬。檀柘雖對漢人不屑,同時又非常敬重漢人的名士。雖然他沒有聽說過司馬徽和龐季的名字,但聽上去,似乎非常厲害。
檀柘連忙道:“還請先生指教,我黑水鮮卑,如何更加危險?”
龐統冷笑道:“若單以左賢王之力,黑水鮮卑可能抵擋?”
“無法抵擋!”
檀柘倒是實話實說,沒有任何隱瞞。
龐統說:“單只是一個左賢王,黑水鮮卑就抵擋不住。不過,劉豹若只是左賢王,想來敗黑水鮮卑容易,滅黑水鮮卑卻難。可如果劉豹為大單于,傾匈奴之力,黑水鮮卑只怕有滅頂之災。而且,以我來看,左賢王繼任大單于,最有可能。”
“啊?”
檀柘嚇了一跳,半晌后期期艾艾道:“右賢王,似乎實力不弱啊。”
“右賢王實力雖然不弱,但卻有一個先天的劣勢。想當初呼廚泉為了平衡去卑和左賢王的力量,于是把左賢王劉豹置于申屠澤,而命右賢王去卑,鎮守受降城……乍看,右賢王手中有精兵悍將,但呼廚泉一死,他想要進入朔方卻極難。
而劉豹在申屠澤,可以輕而易舉的渡過河水,占領沃野等地,并乘勢攻取南單于庭。
他只需要把精兵置于河陰,就可以將右賢王的兵馬阻于大河之北。劉豹呢,只要拿下南單于庭,便能輕而易舉的獲得呼廚泉在朔方以內的所有力量……去卑即便是得了彈汗山的部落,但卻被阻于大河以北地區。東有烏丸,北有鮮卑,勉力生存或許容易,可要想問鼎大單于之位,我以為斷無可能……”
龐統一番分析,令檀柘不由得冷汗淋漓。
他咬著嘴唇,半晌后抬起頭,輕聲道:“還請先生救我。”
曹朋,閉上了眼睛。
而龐統則笑而不語……
檀柘一咬牙,“曹中郎受命出鎮河西,檀柘愿效犬馬之勞。”
“當真?”
“絕不食言。”
曹朋目光灼灼,凝視檀柘。
那銳利的目光,直令檀柘心中慌亂不已。
半晌后,曹朋突然道:“其實要想對付劉豹,并不難,我有八個字,可令檀大人不但不會受劉豹之威脅,還能壯大黑水鮮卑的力量。”
檀柘也顧不得矜持,連忙問道:“敢問那八個字?”
“很簡單,出兵漠北,聯手相爭。”
“出兵漠北?聯手相爭?”
這時候,龐統又一次開口:“劉豹此前,雄踞漠北,實力強橫。
但如今呼廚泉一死,他勢必會調兵馬返回朔方,以爭取單于之位,抵抗去卑的攻擊。
如此一來,劉豹在漠北的力量勢必大減……漠北兵力空虛,正是檀大人重回草原,建立大業的最佳時機。在這方面,曹公子可以給予檀大人最大程度的支持。
比如兵器,糧草……
檀大人當知道,曹公子甚得曹公看重。我去年就聽人說,曹公如今正在給軍中更換兵械。那些被換下的兵械,經過修補,雖比不得新放的兵械,卻也能算得上難得……更重要的是,這批兵械的數量很大,若檀大人得了這些兵械,便可輕松立足于漠北。”
自漢武帝以來,鹽鐵論頒布。
鹽鐵借由官方買賣,對胡人的輸出控制極為嚴格。
南匈奴屬于半歸化胡人,相對還好一些。可黑水鮮卑,一直沒有臣服漢室,而他們自行打造兵器的能力又薄弱,大多數是依靠走私的途徑,來進行買賣。
可走私,如何能保證質量?
黑水鮮卑的兵械一直都比較落后,所以每每和匈奴交鋒,都會吃很大的虧。
雖說是漢軍淘汰的兵器,可勝在數量龐大。
檀柘頓時動了心,如果能得到曹操在兵器上的支持,他立足漠北,還真就有可能實現。
眼中,透出炙熱,檀柘看著曹朋。
曹朋笑道:“家父尚兼武庫令一職,若黑水鮮卑給得起價錢,區區兵械,何足掛齒?”
檀柘聞聽,大聲道:“曹中郎,我黑水鮮卑別的不成,卻最擅長牧馬。
當年檀石槐大王在時,我黑水鮮卑的戰馬,在整個大鮮卑都算得上出類拔萃。不瞞曹中郎,當年檀石槐大王王庭親軍的坐騎,全都是我黑水鮮卑一手提供……若曹中郎能給予檀柘方便,檀柘可以用馬匹和牛羊,與曹中郎交換,你看如何?”
曹朋聞聽,不由得笑了。
“此事,我可以稟報曹公。”
“那聯手相爭,又是何意?”
龐統接著說:“檀大人,若劉豹為大單于,去卑可會低頭?”
“不會!”
“不僅不會,而且還會與劉豹相爭。
單憑去卑一人之力,想要和劉豹相爭頗有困難。他的處境也算不得好,若檀大人能與去卑聯手,至少能與那劉豹相持。與去卑聯手,有諸多好處。去卑對朔方的興趣,遠甚于漠北。而且他實力不如劉豹,檀大人豈不是可以要求更多好處?”
曹朋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劉豹得了朔方,即便你愿意臣服,也只是錦上添花罷了;而去卑實力較弱,你與他聯手,才能獲得更多好處。檀大人想要在漠北立足,去卑的支持至關重要。不瞞檀大人說,在下與去卑也算有些交情,若檀大人愿意,我可從中引薦。”
檀柘這一次,是真的心動了!
曹朋和龐統相視一笑,心知這檀柘已經搞定。
他本不知道自己已出任北中郎將一職,而今從檀柘口中得知,也算是意外之喜。
看起來,曹操對河西同樣看重,所以才會這么痛快的答應下來。
只是這北中郎將,的確是出乎曹朋的意料之外。原以為能得個護羌校尉的職務便已足夠,哪知道曹操居然直接委任他為北中郎將。這北中郎將說起來也只是一個雜號將軍。可是,曹朋由此,便正式回歸仕途,并且又獲得了升遷。
從職位上而言,北中郎將和越騎校尉差不多。
但北中郎將的權力,卻比越騎校尉大許多……整個河西,當以北中郎將為尊。
而今,曹朋雖然還沒有得到印綬,但已經為他在河西的統治,打下了堅實基礎。把黑水鮮卑趕出河西,令其在漠北與匈奴正逢,一方面可以牽制匈奴的力量,另一方面,也能減少他在河西的危害。畢竟這么一支人馬留在河西,總是一樁麻煩。
曹朋暗自慶幸,這檀柘不過中下之才,當不得大用。
與檀柘商議完畢之后,曹朋領著蔡琰母女踏上了回程之路。
“娘,我們要去哪兒?”
阿眉拐倚在蔡琰懷中,有些畏懼的詢問。
蔡琰猶豫了一下,挑起車簾,“曹公子,你欲將我母子三人,如何處置?”
曹朋一怔,“蔡大家不必擔心。
朋奉司空之命,迎蔡大家回家。等到了廉縣之后,我們等候使團到來。待使團人馬抵達后,蔡大家可隨田副使他們一同返還許都。有田副使照拂,斷無兇險。”
“曹公子,不回許都嗎?”
蔡琰詫異的問道。
“不,我會留在廉縣……剛才檀柘說得話,想來蔡大家也聽的明白。朋已拜為北中郎將,奉命出鎮河西。如此大好江山,若棄之不理,實在是有愧先賢。我將留在這里,令河西騰飛……也許十年之后蔡大家再來,河西已成為塞上江南。”
“塞上江南?”
蔡琰咬著紅唇,目光中透出迷離。
許久,她突然道:“曹公子可知,家父亦曾為北中郎將。”
“啊?”
曹朋愕然看著蔡琰,有些不太明白,她這話語中的含義。
可蔡琰,似乎已失去了談興,車簾落下,從車中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之聲……
“冰霜凜凜兮身苦寒,饑對肉酪兮不能餐。夜聞隴水兮聲嗚咽,朝見長城兮路杳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難,六拍悲來兮欲罷彈。”
車中,傳來胡笳聲。
曹朋疑惑的看著那低垂的車簾,忍不住扭頭問道:“士元,蔡大家這是怎么了